天涯無歸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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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哥猛地驚醒過來,掀開被子坐起,臉上滴着汗水。

剛纔,他又夢到了二十幾年前做過的那個夢:若石在逃跑,逃跑,在地面的樹林中飛奔,突然靜石出現了,雪亮的長劍……然後,留哥看到了一個嬰兒……

“那個孩子……寧哥兒……”留哥坐在牀沿上喃喃自語,“我爲什麼會夢見那個孩子?”口中說對方是“孩子”,可留哥知道這個嬰兒和自己相仿大小,如果他還活着,長大成*人,不知道自己應該稱他爲堂兄還是堂弟?“可是他已經死了,不到兩個月大的時候就死了,大伯雖然用他自己的性命作交換,終究也沒能使這個孩子活下來。”而且他是死在自己母親懷中的,那麼自己是否自己也和他一同吸吮母親的乳汁,一同躺在同一張小牀上過?

“可憐的大伯,可憐的寧哥兒……”留哥的淚水滑落下來,“可憐無傷母親……可憐的一家三口……”

雖然一整夜沒有睡好,眼睛也哭得紅紅的(他眼睛反正本來就是紅的,再紅一點也看不出來),留哥還是按時來到了胡理生面前。

胡理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雖然對他的樣子有幾分奇怪,但是什麼也沒說,淡淡地吩咐:“我們開始吧。”

“是。”留哥答應着,目光卻在洞中亂掃。這幾天胡理生顯然並沒有住在這裡,洞中那幾件簡單的器具,連任商天天烹茶的用具和他打坐的石榻都已經蒙上了微微的一層灰塵,明知道任商不會這麼快回來,留哥還是暗暗期待着可以早點看到他。十餘年來天天相見,接受他的淳淳教導,留哥不知不覺中對任商產生的依賴甚至早已超過了他自己感覺中的。昨天知道了大伯的事後,他有一肚子話想找個對象傾吐,那是不能對父母說,不能對朋友說,更不敢在族人面前說的,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傾訴對象,就是任商這個對他而言即象老師、長輩,又象朋友的人類了。

“留哥!”胡理生的聲音十分嚴厲起來,招回了留哥飛到九重天外的魂。

“胡先生,對,對不起!”留哥馬上站的筆直,大聲認錯。

“你心神不定,如何學得下去。”胡理生揮揮手,“明天再來吧。”

“不,胡先生,我今天一定要學!”留哥大聲說,“請您教我吧!我學得會!”

“學得會?好大的口氣,任老弟口口聲聲說你聰明,我到要看看你聰明到什麼程度。”

胡理生領着留哥來到洞外,開始向他解說九尾狐們的幻術的基礎道理。

九尾狐的幻術和其他法術中的幻術差別極大,從調節內息以使用時的運氣都與留哥之前學過的大相徑庭。留哥邊聽邊記,整整一個上午下來唯一的感覺糧油是頭昏腦脹,原本的一肚子自信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烹了茶煮了飯,先侍奉胡理生吃喝完畢,留哥才自己捧着碗坐在洞外的樹下,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因爲只有五天時間,留哥早就和家裡說好了這五天不回去,住在地面上認真練習。雖然靜石和庚娘都不太同意,可是族人們都紛紛支持,也只好放他來了。

“如果五天之後沒學會,可是沒臉回去了呢……”留哥苦着臉想。

山洞中盤膝而坐的胡理生一直看着他,暗暗點了點頭。這一上午與其說他在教導留哥,不如說是在故意刁難他。他都給留哥的,全是幻術中最深奧的東西,而不是按照由簡而易,由淺入深的順序在教導,他很想看到留哥爲難退縮的,沒想到留哥咬着牙,死記硬背,居然把他教的東西全學了過去。雖然不知道他可以領會多少,可是這個孩子或許是真的可以學會幻術……只是如此聰明,恐怕會遭造物之忌啊。

坐在樹下的留哥有點頹喪,坐在樹下扯草葉子,一隻蚱蜢跳到他手指上坐了半天,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又踩着他的膝蓋跳走了。

“呼……”他長出一口氣,躺在了地上。擡頭就看見湛藍天的天空、飄動的白雲還是使他不習慣,看了一陣子就感到頭暈,閉上了眼。他腦子中只盤旋着“萬一學不會怎麼辦?”這一句話。

“你要放棄了嗎?”胡理生的聲音冷冷地從頭上傳來。

留哥睜開眼,胡理生正俯視着他。

“剛剛學了半天,你就要放棄了嗎?”

“誰說的!”留哥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我只是在閉目養神。”

“年紀輕輕,閉什麼目,養什麼神,起來再練。”

“是!”留哥鼓足了勁答應。外公費了許多的心思才爲自己爭取到了這個機會,怎麼可以半路打退堂鼓,怎麼可以讓這個九尾狐老頭平白瞧不起。“練!”留哥咬咬牙,“我就不服這口氣!九尾狐難道就比地狼聰明很多不成!”

夕陽半沒,殘霞如血,羣鳥投林,冊林腳下可以望見的一個小村莊中飄出了縷縷炊煙。留哥坐在一棵樹上,看着大地之上這修忽的變化發呆。跟一般人想像中大地的沉寂不變的不同,大地也在發生着變化,輕微地,緩緩地蠕動,也許要幾十年幾百年纔可以看到一點明顯的痕跡,而大地這上的變化卻快捷到了每一秒都不同。留哥第一次呆在地面上這麼久,也是第一次看到落日,看到從白晝到黑夜之間的變化。

不知爲什麼,當夕陽完全沉入了地平線下,大地一下子陷入了黑夜時,留哥檔由打了個寒顫,心中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畏懼來——大地這寂的黑夜明明比地下的任何時候都還要明亮,他也經常在夜晚到地面上來,但是在日落夜降的一瞬間,他的心象被什麼抓住了一樣,一下子收緊了,從樹上躍下來,連跑帶跳地衝進了山洞中。

光線一點點從每一樣物體上褪了下去,世界很快地就完全陷入了黑暗。

“呼……”留哥鬆了口氣。

黑暗對他來說算不了什麼,反而時那變化速度很快的光讓他不安。看了一圈洞中的一切,他拽拽石牀上的草蓆,“唉,睡吧……”

石牀又冷又硬,草蓆也一直在扎皮膚,洞外風聲、野獸吼叫聲、驚鳥飛蹄聲……

“啊……這怎麼叫人睡覺!”留哥捂着耳朵跳了起來。

對於習慣了睡在溫暖安靜的地下的留哥而言,這是就象睡在一個裝滿吵鬧聲的籠子裡,怎麼可能合得上眼。

皺着眉頭嘟着嘴坐了半天,忽然靈機一動,扭鑽進了地下,只把頭露在地面上,套着一個空罈子來睡覺。

果然不僅暖和多了,耳邊也不那麼吵了,而且這也算實踐了自己說過的事在地面上過夜的話——頭還留在地面上嗎。找到了解決的辦法,用功苦學了一整天又翻天覆地了半個晚上了的留哥終於進了夢鄉。

時近午夜,彷彿有腳步聲輕輕進入了洞口。

留哥半睡半醒之間,一時竟睜不開眼去看看,只是在睡夢中似乎聽見了胡理生驚訝的聲音:“你怎麼又回來了?”

“誰回來了?”留哥迷迷糊糊地想。

“這次是你們運氣好,萬一下一次……”胡理生的聲音十分嚴厲,好象在訓斥什麼人。

“嗚嗚嗚~~”留哥在夢中呻吟着,“胡先生,我知錯了~~~~”——雖然作夢期間不能肯定自己錯在了哪裡,但是先認了錯再說吧。

“真的爲他好,就離他遠一些!我會遵照諾言一生一世看顧他的……”

“……”

“你不是要去人間界生活嗎?早些去吧……”

“誰?誰要去人間界?瘋了吧?”留哥在夢中吐舌頭。

“唉……”良久之後,另一個人發出了一聲長嘆。

“外公!外公回來了!”留哥一下子醒了過來,他一把把扣在頭上的罈子掀掉,從大地中跳了出來。

“沒人……”

洞中空空蕩蕩,洞外風聲依舊,絲毫也沒有人來過的痕跡。

“外公,您回來了嗎?外公……胡先生……是你們嗎?我剛纔在罈子底下呀……外公……”留哥跑到洞外大呼小叫了一陣子,除了林濤之外什麼也沒回應他。“難道我聽錯了?”他抓抓頭,“明明聽見胡先生說話和外公的聲音……難道……第一天在地面上睡覺就做怪夢了……我說嗎,外公那麼豁達的人怎麼會嘆氣……”他自言自語地說着,甩甩手回去睡覺了。

地狼少年走回了洞中,樹林中的一棵樹下顯出兩名老者來,他們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天上浮雲流動,其中一片遮住了月華,天地一暗之際,兩名老者杲然無蹤了……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一天天過去,留哥越發賣力地學着,而胡理生的態度也變得和藹認真了許多。當教導者不再有意刁難了之後,留哥憑着自己的頭腦和悟性,快速地把學到的知識吸收了過去。

“先生……”

當胡理生教完了一天的課程,準備象往常一樣離去時,留哥叫住了他。胡理生一向不苟言笑,冷淡地問:“怎麼?”

“先生,”留哥鼓足了勇氣問:“您知不知道我外公什麼時候回來?”

“問這個幹什麼?”

“沒,沒什麼,我前天夢見我外公了,所以隨便問問。”留哥是打心眼裡害怕胡理生,慌忙低下了頭。

“不知道,該回來時自然會回來的。”胡理生冷冷甩下一句,轉身走了。

“……白問了……”留哥向胡理生消失的方向又吐吐舌頭又撇嘴,“還說是外公的朋友呢,連外公一半的和氣都沒有。”他坐在草地上數石子,百般無聊啊……“外公怎麼不快回來呢,我還想學會了幻術向他炫耀來着……”

樹叢中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留哥以爲是什麼野獸來了,跳起來準備着。

“哞……”隨着一聲長鳴,一隻頭生利角,日如巨鈴,身材巨大的動物走了出來。

“牛!”留哥興奮地指着對方叫:“我認識你,你是一隻牛!”

“牛怎麼了?”牛的方向傳來奇怪的問話聲。

“會說話的牛!牛妖!”留哥更正自己的答案。

“誰是妖怪?你纔是妖怪呢!”那個聲音變得很氣憤,接着從牛後面的樹叢中鑽出了一個小孩子來。他皮膚黑黝黝的,頭上戴個笠,手中拿着條鞭子。

“一隻人!”留哥繼續叫。

“你才論只呢!”小孩子看到留哥是個妖怪,一時沒敢走過來,扯着脖子叫。

“那就一個人吧。”留哥糾正口說。好奇地問,“人,你在做什麼啊?這個頭是你抓的獵物嗎?分給我吃一點,我送山雞給你好不好?”他邊說邊舔舔嘴脣——地面上有一大好處,就是食物的種類比地下豐富千倍,真想嚐嚐現宰的牛肉什麼滋味。

“休想吃我們家的牛!”孩子大吼一聲,亮開鞭子,“別過來,不然我教訓你!”在青丘之國,人類和妖怪們混居慣了,彼此並不畏懼,這個孩子也不十分害怕留哥,準備和這隻想吃他的牛的妖怪大戰三百回合。

“人真小氣。”留哥撇撇嘴,坐在樹下煮雞烹茶烤野兔,還是不甘心地又瞄了那牛幾眼。

那個孩子牽着牛在樹林中轉了幾圈,雖然不知何去何從,又聽到遠處幾聲虎嘯,打個哆嗦,腿腳不聽使喚地靠向了留哥那邊,“喂,妖怪大哥,你知不知道下山的路怎麼走?”

“不知道,我沒下過山,”留哥老實地回答,“你爲什麼不飛下去?”

“飛?”

留哥做個拍翅膀的動作來示範。

“我又不是妖怪怎麼會飛?”孩子抓抓頭,“我們人可不會飛。”

“誰說的,我外公就會飛。”

“你外公是妖怪!”

“他是人。”

“騙人,你明明是妖怪。”孩子看着留哥的爪子,尾巴和紅眼睛說,“我知道你是個地狗!”

“我叫地狼!誰是地狗!”

“你的耳朵和尾巴明明和我的汪汪長的一樣!”

“汪汪是什麼東西?”

“狗!”

雖然對地面上的物種瞭解不多,可是留哥兒依舊知道“狗”是種用來罵人的動物,什麼什“狗腿子”、“狗皮膏藥”、“狗孃養的”等等,狼是多麼孤傲、聰明、團結的種族啊,竟敢把狼和狗混爲一談!(他肯定是那即沒見過狼也沒見過狗的~~~~)這個人竟然敢罵我是狗?對罵還他,人,人,人象什麼,“你是個無傷!長得也象無傷!”留哥用最“惡毒”的形容詞回擊。

“無傷……也是一種妖怪吧?我見過,長得很漂亮也很厲害,我要是能象他們一樣就好了。”人類孩子充滿了對妖怪力量的憧憬。

“你想象無傷!”留哥吞了吞口水,“無傷是最無恥、惡劣、殘忍、卑鄙……(省略5000字)的妖怪,你象他們幹什麼?”

“誰說的?”孩子白了他一眼,“我見過的無傷明明很和氣,還幫周大娘治傷,作生意時也很公道,我們村裡的人都很喜歡他們呢!”

“你們跟無傷交易!會被騙、被偷,被搶的!”留哥爲他們的善良無知擔心。

“我纔不相信你呢!”孩子看着留哥,“人家無傷一向對我們很好,你卻想吃我的牛!”

“我又沒吃。”留哥抓起烤兔塞在他手裡,“來,給你吃,我也對你很好吧?以後別相信無傷了。“

孩子大大方方的吃了留哥的烤兔子、煮雞湯,喝了他的茶之後才抹着嘴說:“我還是相信無傷,你又不會帶我下山去。“

“騙吃騙喝!”留哥睜大了眼,人類真狡猾,幸虧外公不這樣。不過說起來……他想起什麼用力吸着鼻子,忽然指着孩子跳起來:“你不是人類!你的氣味和外公根本不一樣!”他用力扯對方的耳朵和嘴巴來檢查,“快說,是什麼變的!”

“你幹什麼!”孩子叫着痛打開他的手。

“你不是人!”留哥盯着他。

“你纔不是人呢!”孩子直覺地把這句話當做了罵人。

“我當然不是!”留哥給他看自己的爪子,“可是你是什麼?快說。”

“我是人!”

“不是!”

“哪裡不是!”

“味道!”

“噌”地一聲,孩子衝出了數丈,躲在了牛後面,“你想幹什麼?有什麼居心!我告訴你,你吃了我的話我娘不會放過你的!”

“誰要吃你!我是說聞起來的味道——和我外公差好多!你根本不是人!”

“你外公纔不是人!他和你一樣是地狗!”

“我外公是人!”

“不是!他一定和你長得一樣。”

“纔不!他是人!”

“……”

留哥和人類孩子做着毫無結論的爭吵時,山坡上出現了點點的火光,也出現了人們呼叫的聲音:“小牛,小牛……”

“牛兒啊……你在哪兒?”

“牛兒……”

“在叫你。”留哥推推若無其事的牛。

“是在叫我!”人類孩子氣呼呼地跺腳,“我才叫小牛,它叫大黃!”

留哥不解地抓抓頭。

“爹,娘!五叔、六嬸、七哥……我在這裡!”

留哥一揮手用了一個法術,使小牛的聲音隨風送了出去,直達那些舉着火把的人耳邊。

“小牛……我的兒啊……”

一大羣人來到這裡,把小牛和大黃圍住,其中幾個女人甚至哭叫了起來,小牛在人們的簇擁中指手劃腳地講着自己追趕驚牛跑進山林,怎麼迷路,怎麼遇上地狗的事,“他還給我吃了兔子和雞,可是卻說自己不是狗!”他這麼向大家介紹留哥。

“這位地狼先生,多謝你照顧我們村的孩子了。”一個看來象首領的男人走過來向留哥行禮。

留哥慌忙還禮——被稱爲“先生”可是平生第一次啊——他第一次和這麼多人類打交道,很想給對方留下好印象,畢竟對方是外公的同類嗎,“您太客氣了,大家都是這塊土地的子民,互助是應該的。”留哥極有禮貌地向對方還了一禮。

衆人紛紛上前,對留哥說了一大堆感激的話,其中一個男人類還非要把留哥請到村子裡去款待,留哥拒絕了之後,他又非要把叫大黃的牛送給留哥。留哥雖然剛剛還對這頭牛垂涎三尺,可現在也不好意思要了,再三推卻之後,人類們才牽着那頭牛告辭而去。

“對了,”留哥又想起一件事,大聲叫住了人類們,“你們村子平時跟無傷交易對嗎?”

人羣中的氣氛一下子凝重了,半晌纔有一個人類回答:“是的。”

“我覺得你們都是好人,所以想提醒你們一下,無傷是很可怕、很殘忍的妖怪,你們千萬不要被他們騙了啊!”留哥好意地提醒。

人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笑了起來。

“對了,你是地狼族的……”那個象首領一樣的男人說,“謝謝您的提醒了,不過,對於我們而言,無傷是很好的朋友和交易夥伴,就如果對於無傷之外的種族而言,地狼也是很好的朋友一樣。請恕我們不參與你們兩族對彼此的評論吧。”說完對留哥再行一禮,帶着族人走遠了。

“什麼意思啊?”留哥不明白,他又吸着鼻子嗅嗅人類們留下的氣味——好奇怪啊,他們的氣味怎麼會不象人?外公回來問問他吧?也許是特殊品種的人,“一天,兩天,三天,”他開始掰手指,“外公怎麼還不回來呢?”

留哥屏住呼吸,看着胡理生揮劍向自己站的地方刺來。胡理生這一劍又快又狠,劍下掛着風聲,直取留哥胸口——別說留哥不能用“躲”來對付這次進攻,算真的讓他躲,他知道憑自己的身手也躲不過這一招——留哥一閉眼,長劍穿胸而過,身體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當然胡理生看不到這一切,他收起劍,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你做到了。”

留哥的形體從無到有,漸漸出現在胡理生面前,臉上依舊帶着驚魂未定的神情。

“依照約定,你在五天之內學會了幻術,我可以再教你一個法術,你想學什麼?”胡理生問。

“學……”留哥還沒從剛纔的驚訝和自己已經學會了幻術的事實中走出來,一時還想不出自己想學什麼。

“你想清楚了再告訴我。”

“我……”留哥咬咬牙,“我不學了,但是做爲交換,請您告訴我外公究竟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胡理生完全沒有料到留哥會這麼說,愣了一下說:“他再過幾天就要回來了,你何必爲此放棄一次向我學法術的機會。”

留哥一搖頭:“就算外公明天就回來我也想知道,我不後悔!而且,而且……我覺得外公他好象不會回來了似的……所以,所以……”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教你法術的諾言依舊有效,想好了就來找我吧。”胡理生冷冷地說完,轉身走入了叢林,不見了。

他明明是知道而不告訴我!留哥握起拳頭。不知爲什麼,他心裡關於外公不會再回來了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這讓他本應因爲學會了幻術而興高采烈的心情上,蒙上了一層陰霾。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三個月,留哥每天都會溜到地面上去看看,可任商一直沒有回來。胡理生允諾他想好要學什麼法術之後可以去九尾狐們的住處找他,也沒有再來過。山洞中的物品任由灰塵堆積着,不管留哥怎麼收拾還中看起來很蕭索。

“騙子!外公是騙子!”留哥雙手亂撥着地上的草,連根帶土的四處亂丟,“明明說是三五天回來,結果三五十天都過去了!大騙子!!”

要是以前注意打聽一下外公住在哪裡就好了,至少自己可以去找他。

“留哥兒,留哥兒!”沉珠叫着從地下鑽出來。他身後緊跟着磊峰,看起來很怪的。

“幹嘛……”留哥有氣無力地答應。

“你怎麼又到地面上來了?”沉珠小心地從一叢植物上跳過來,跑到留哥身邊。

“那個是荊棘,不碰它就不咬人……”留哥告訴沉珠不用怕那東西。磊峰卻不信邪,執着地向那叢植物伸出手,然後大叫起來:“留哥兒騙人,這東西不會咬人,它扎人!”

留哥得意地笑起來,他就知道一聽到咬人的東西,磊峰非去碰碰不可。

沉珠聳聳肩。他對地面上的東西沒多大興趣,雖然作爲成年地狼他被允許可以上地面來了,但是除非是跟隨商隊來和地面種類進行交易,否則他決不願意到地面上來,被日月的光茫曬,被風吹,被不知是什麼的動物、植物驚嚇。留哥不知道是怎麼了,竟然那麼喜歡到地面面上來。“你天天到這裡來幹什麼啊?不是知道那位天狐的住處嗎?去拜見他就是了,爲什麼在這裡傻等?”

“你根本不明白……”留哥把頭枕在爪子上嘆氣。要是去九尾狐族就能找到任商還好了呢,可惜根本不可能啊……

“留哥兒,你知不知道我們要和無傷開戰的事?”磊峰把那叢荊棘連根拔了出來,纔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

“什麼?”留哥一下子坐起來,“開戰?我沒聽說啊!”

“我們族西邊不是有片礦區嗎?那裡本來是我們一直在開採的,可是最近那裡頻頻出現無傷,不但偷礦石,還傷了好幾個族人!”沉珠握緊了雙手,“真是無恥!”

“玉石礦那裡啊……”留哥想起來了,“那裡不是有地面上的人類在開採嗎?”

“人類十幾年前就放棄那個礦了,礦脈太深了,他們很難開採。”沉珠白了留哥一眼,“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我對當礦工沒興趣,我要和爹一樣,將來做個獵人。”留哥理直氣壯地說。

“聽長輩和先生們講將來還希望你成爲族裡的老師呢,結果你除了武術和法術什麼都不管不問,這個樣子怎麼可能做了老師。”沉珠惋惜地說。

“子承父業,我要做獵人。”

磊峰立即大聲附合:“對對,做獵人多有意思!”

“那就浪費了留哥兒一身高明法術了。”

“什麼叫浪費,打獵很浪費嗎?下次我打到獵物再也不分給你了!”磊峰嚷嚷起來。

“好了好了,用法術也可以打獵,打獵也可以用法術啊。”留哥慌忙打圓場。沉珠和磊峰一個認爲當都是是最好的職業,一個則認爲獵人更好,一旦說起這個韙兩人便會吵個不停。這時一隻野兔跑進了他們的視線,留哥隨手施用了一個法術把兔子擊斃對他們兩個說:“這可是地上的獵物,可以烤着吃。”

“看,還是做獵人的材料吧!”磊峰高興地叫了起來。

“那還不如做先生教給更多人。”

兩個人又在那裡鬥嘴,直到留哥真的生起火開始烤肉、燉湯,他們才被吸引了過去。

“好吃吧?我們地底下沒法這麼做東西吃的,喝不喝茶?”

“茶是什麼?”

“嚐嚐吧。”留哥眯着眼爲他們倒茶。

幾秒鐘後,沉珠和磊峰都發出一聲怪叫,把口中的飲料噴了出來。“留哥兒,你下毒!”

“哈哈哈哈哈哈……”留哥得意地大笑了起來,但是在沉珠和磊峰殺人的視線下,迅速地轉換成了一副無辜的神情,“這是茶啊,地上的種族都喝這個啊。”

沉珠和磊峰卻不說話,他們對視一下,一起握着指結向留哥撲了上去。

三個少年吃得飽飽的,沉珠和磊峰看着留哥飯後左一杯右一杯喝着茶,都搖頭,看他那副悠哉的樣子,沉珠終於忍不住:“留哥兒,你真的能喝下那種東西去?”

“很好喝啊,胡先生送我的,聽說是名茶呢!”

“……真是越來越不瞭解你了……”沉珠晃晃頭,“你腦袋裡到底裝了些什麼啊?”

“腦漿。”留哥如實回答。

沉珠白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又問:“你說長輩們會不會允許我們去參戰?”

“打無傷嗎?”

“就是打無傷啊!”磊峰叫,“我問我爹,他怎麼也不肯說!我們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以參戰了吧。”

“留哥兒,你回去問問靜石叔吧,看他知道不知道會派誰上陣。”

“原來是找我去打探消息的。”留哥明白他們的用意了,“不過我想會吧?”留哥若有所思地說,“如果最近開戰的話,族裡有兩支商隊沒回來,人手不足呢,多半會叫我們幫助的。”

“我又緊張又興奮!”磊峰用拳頭一砸自己的手掌,“真想早點在無傷身上試試我學的功夫法術!”

留哥不解地眨着眼看着他:“你怎麼唯恐天下不亂啊!幹嘛盼着打仗。”

“打無傷啊!你不想嗎?”沉珠拍了一下他的手,神采奕奕地問。

“想!”留哥回擊了他的手一下,“我也想一展身手讓無傷們知道地狼的厲害!可是……我總不希望事端是由我們挑起來的……因爲……”

“因爲什麼?”

“因爲在地面上的種類心目中,無傷有很好的聲譽,我怕由我們先開始挑釁的話,會影響地狼地地上種類心目中的名譽。”

“不可能,無傷那種種類怎麼可能在其他種類心目中有好的聲譽,你太多心了!誰告訴你的!”磊峰大笑起來。

“人類,人類告訴我的。”留哥憂慮地皺着眉頭,指着透過樹隙可以看到的那個小小村莊說,“那裡的人類,他們在和無傷做交易,他們說喜歡無傷,也喜歡我們地狼,所以不想牽在我們兩族的糾紛中。”

“那個村子?”沉珠指着那個村莊結結巴巴地說,“他們,他們也在跟我們交易,他們,我們,我跟父親的商隊去過一次……”

“我知道。”留哥雙手託着腮說,“我常在這裡看着他們,知道他們很多事。”

“他們竟然同時和我們還有無傷交易!我要回去告訴長輩!卑鄙!”磊峰叫。

“長輩們都知道。”留哥說。

“什麼?”沉珠又着急又不理解地抓着留哥搖晃起來,“爲什麼這樣!那些人類,他們,他們……”

“他們在我們地狼面前從來不提無傷的事對不對?同樣的,我想他們在無傷面前一定也從來不提我們的事。長輩也都明白,無傷一定了明白——就好象一個慣例一樣……沉珠,我一直想不通,我們和無傷之間的恩怨,在他們眼中是不是很可笑?”

“怎麼會……他們不會分辨是非嗎?”

“是非……”這纔是留哥最想不通的地方,“地狼和無傷的爭鬥,在第三者眼中究竟誰是誰非呢……”

三個少年站在那裡,一時都沒有說話,各自想着想也想不明白的問題……

“留哥兒,你要牢牢地跟着你爹知道嗎?”庚娘爲留哥整理着鎧甲,第200次叮囑。

“知道,知道。”留哥有些不耐煩地回答,“娘您放心,我會帶無傷的頭回來給您的。”

“我要的是你好好的把自己帶回來!”

“知道。”

“相公,兒子交給你了,如果他少一根頭髮,回來我跟你拼命!”庚娘說着開始抹眼淚。

“我們是要去打仗,你別這麼哭哭涕涕地好不好?”靜石哄勸告妻子,“留哥兒本事大着呢,不會有事的!”

“可是對方是無傷啊,那些無傷會做出什麼事來誰知道!”

“娘,我不怕!”

“我寧可你怕,怕才知道小心,總比不知道好歹的一味向前衝好!”庚娘馬上就駁斥回去。

靜石和留哥對視一眼,都乖乖地閉上了嘴,因爲今天留哥要隨隊去與無傷作戰,庚娘從一大早就心神不寧定,兩父子不管說什麼,只要一開她不是訓斥就是哭,嚇得父子倆只好都不再說話,好不容易熬到了時辰,才匆匆地衝出了家門。

走出很遠,回頭看去母親還在依門而望,留哥向她揮揮手,快步拐過彎,走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伸手抹抹臉,溼溼的,原來自己也哭了。

“沒出息!”靜石在他肩上用力一拍。

“誰沒出息!我是捨不得看娘哭!我是孝順!”

“是啊,是啊,我兒子真孝順!”

“爹。”

“幹嗎?”

“你殺過很多無傷嗎?”

“……很多。”

“他們……都是幹什麼樣的?”

“就是無傷啊,還能什麼樣!”

“……爹,無傷也有家庭,有父母子女,也和我們一樣嗎?還是另一種樣子?”

“大概和我人差不多吧?”

“他們也有父母子女,也有兄弟朋友,他們也會疼會哭,爲什麼要毫無理由地殺害別人的親人!爹,我一定要找出那些兇手給高叔叔他們報仇!”留哥握着拳,身體輕輕發着抖。

幾天前,一隊無傷毫無預警地襲擊了正在礦區採礦的一羣地狼,這些地狼一來沒有任何防範,二來他們大多是些礦工,沒有戰鬥的經驗,經過一番殊互搏鬥,只有一名地狼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地回了族中,當他敘述完事情的經過之後,也因傷勢太重而死去了——這個地狼就是留哥好朋友糕兒的父親高。如果說留哥曾經因爲地面上種族的態度產生過一瞬間的動搖的話,現在他已經堅定了要與無傷戰鬥,直到消滅這個種族的決心了。

在大羣的戰士中,留哥他們這一班小兄弟顯得十分稚嫩,這將是他們第一次與無傷交鋒,也是他們不顧一切爭取來的機會。現在他們的心中會被仇恨和血氣充滿,完全忘了自己第一次上陣的慌亂。

“我們全都在你身邊。”磊峰把手搭上糕兒的肩,他們身邊站的是全副武裝的少年們:留哥、沉珠、予……還有那些有一段時間內和他們相處並不好的人,現在對無傷的仇恨把他們團結在了一起,彼此之間那些小小的不快早被拋到了九宵雲外了。

“我們要報仇!”留哥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重重摔在地上。

“對,我們和糕兒一起,同生死共進退!”

“爲高叔叔報仇!”

“我們什麼都不怕!”

少年們高聲吶喊着,他們把手相互緊緊握在一起,立下他們的誓言。父輩們靜望着他們,回憶自己的年少時光,也是這樣長大,彼此更團結,更緊密,把家族看得更重要。

這次除了留哥他們這一班小兄弟外,還有兩個少年——執和執珂兩兄弟。

他們和留哥他們一夥永遠是格格不入的,獨自坐在一邊,身邊站着幾個長輩。

因爲他們的父親曾經和無傷族“串通”過,所以做爲叛徒的兒子,他們本來是不會輕易被允許上陣和無傷廝殺的,是靜石竭力爲他們爭取才使他們可以站在這裡。但他們顯然並不因此對靜石有感激之心,反而一直用讓人不舒服的眼神看着留哥他們。

“我真討厭他們,靜石叔爲什麼會讓他們參加進來,萬一讓他們和無傷有接觸,說不定又會象他們的父親一樣!”予小聲地對留哥說。

“我大伯不是叛徒!”留哥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脫口喊出了這句話,“他從來沒有背叛過我族!”

“可是他……”

沉珠拉了拉予,不讓他再說下去。

留哥看見朋友和周圍長輩們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吸了口氣說:“他們父親的事他們又不知道,他們只是想尋找讓大家認同的機會而已,爲什麼不給他們機會呢?難道非要逼他們走他們父親的路才行。”

他這番話讓不少長輩連連點頭,露出了對他讚許的目光來,但也有人皺起了眉頭。

“爲什麼幫他們?”沉珠小聲問:“你不是也很討厭他們嗎?”

“可他們畢竟是我的堂兄啊……”留哥自從知道大伯若石的事情的真相後,對執兄弟的態度不知不覺中有了改變,他們是寧哥兒的哥哥,和自己曾經一同躺在母親懷中的寧哥兒,不到兩個月大就死去了的寧哥兒,可憐的寧哥兒……

“你們!”糕和突然向執兄弟走過去,他“唰”地抽出佩劍,指着那兩兄弟說,“我要是看見你們在戰場上有什麼不對勁,我就一劍刺過去!我爹慘死在無傷手下,現在只要是誰跟無傷有瓜葛我就殺,我纔不管你們是不是留哥兒的堂兄!聽見了嗎!小心點!”

“糕兒,別這樣。”

“糕兒。”

朋友們忙上去勸他。

“留哥兒,你要幫我報仇!”糕兒眼中含着淚水,抓住留哥的肩,“我知道自己天資魯鈍,永遠成不了大陣候,可留哥兒你不同,你是萬年不遇的天才,你是全族人心目中的希望,你願不願意幫我報殺父之仇。”

“當然!”留哥把手按在他手上,“總有一天殺光無傷!爲高叔叔報仇!”

“我們跟着你!”

“跟着留哥兒,殺光無傷!”

小弟兄們氣勢沖沖地叫了起來。長輩們看向他們的目光有的欣慰,有的讚許,只有靜石的目光落在兒子身上時,露出了一抹憂鬱。

戰場上的廝殺對於少年們而言,永遠比他們想像中的殘酷一百倍。飛濺的血和不知是敵人還是自己人的慘叫聲,爪子插進皮肉裡時的觸覺,牙齒咬碎骨頭的感覺……

留哥在戰鬥開始時的興奮和勇氣,就快要被這一切沖洗到不知名的角落了。

他一共抓傷了對方四個戰士,用法術傷了兩個,用幻術從戰場救下了兩上受傷後無法動彈的地狼,當他懷中抱着一名地狼,來到離戰場稍遠的地方放對方下來時,心中卻有咱想一股腦逃離這具地方的感覺。面對血肉橫飛的場面,他不是害怕,而是極度的厭惡,厭惡到想要奔逃的地步。

“留哥兒,不用管我們了……”被他救出的一個地狼虛弱地說,“去幫你爹他們吧,別讓我們連累了你……”

留哥把自身上帶的傷藥全放在他手裡,回過頭去打量戰場:戰鬥中的地狼和無傷數目相仿,各有五十多人,其中已經有近半數在激烈的搏鬥中受了傷,也各有三、四名族人死在了對方的手中。現在雙方都已經殺紅了眼,戰鬥越發的激烈了。留哥在戰團中搜尋着自己熟悉的身影:靜石站在地狼族的最前面,以一敵三,依舊穩佔着上風,只見他大劍一揮。一名無傷便慘叫着倒了下去,被他斬下了一隻胳膊;另一邊沉珠和予背對背地和無傷對抗,雖然不佔什麼優勢,但黨政軍能夠應付;在他們不遠處,執執珂兄弟的情況也是如此,而糕兒爲父報仇心切,一開始就憑着一股猛勁向前衝,此時陷入了敵陣,竟然被和原來緊緊跟着他的磊峰他們被分解開了,正獨自和好幾名無傷廝打,憑着他的武功眼看就支持不住了,磊峰和其他幾名族人正奮力向他靠過去。

“糕兒!我來了!”

看到渾身是血的糕兒,留哥原本的躇躊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大叫着向前衝去。

在一層層的戰團中,要靠近糕兒談何容易,留哥急於救朋友,反而使自己也陷入了苦戰,不等他向糕兒衝出二十步,身上已經大大小小添了數條傷口。看着糕兒身上傷痕越來越多,越來越重,留哥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不由急地喊叫起來。

一名無傷從後方向糕兒貼進,糕兒久戰之下昏昏沉沉,根本沒有覺察到,聽到留哥大聲叫他小心,反而擡頭向留哥的方向看去,身後的空隙更大了。

“糕兒,後面!”留哥急衝向前,被兩名無傷一左一右同時擊中,在地上連連翻滾了好幾圈才穩住身體,肋骨一陣劇痛,一時竟然站不起來,眼看着糕兒就要受那無傷的一劍。

“咄!”靜石大喝一聲,把手中的劍向那名襲擊糕兒的無傷擲去,接着一縱身,硬生生地從好幾名無傷頭上躍了過去,單手抱住糕兒單手揮掌,把擋在面前的無傷紛紛推開,回到了地狼們的陣營中,靜石把傷勢不輕的糕兒交給同樣受了傷的沉珠和予,看着他們一起退出了戰場,纔回頭去尋找兒子。

糕兒的安危脫險令留哥鬆了口氣,他向父親一揚大拇指,專心地應對起面前的敵人來。

隨着雙方賣力的廝殺,戰鬥漸漸接近了尾聲,也許真的是留哥他們這一幫小兄弟初上戰場的血勇之氣起了作用,地狼族這一邊已經佔據了上風。

留哥一揚爪,又打倒了一名無傷,但是當那名被他抓傷了肩膀的無傷反身逃竄時,留哥止步沒有現追,一邊幾個時辰的廝殺,已經讓他很厭倦了。

相比留哥的厭倦,另一邊卻有人深感沮喪。

執珪和執珂兩兄弟一邊和眼前的無傷進行着搏鬥,一邊看着留哥,臉上都有着喪氣的神情:他們一直默默地計算着,留哥這次共重傷了對方七名戰士,擊斃了一名,還救出了己方三人,可以說和年長的戰士們相比也毫不遜色,而他們兩兄弟除了自己身上和一身傷痕外,卻一無所獲——這裡沒有長輩和先生的偏愛,憑的全是自己的本事。

兩兄弟相互看了一睛,奮力向前進攻,希望在戰鬥結束之前,至少殺傷一名敵人,決不讓留哥回去之後獨自出風頭。

此時無傷已經開始撤退,留在後面斷後的,是兩三名經驗戰鬥豐富的無傷戰士,其中一名獨身迎上了這兩名急於求成的年輕地狼。

“執珪、執珂,快後退!”

父親和幾名長輩的叫聲使留哥擡起頭來,看了執兄弟的處境:在一名身形高大、手持長柄大刀的無傷男子的攻擊下,他們正狼狽地連連後退,然而當他們意識到自己不是對方的對手時,已經被對方的招數纏住,連脫身的餘地都沒有了。

無傷對今天已在眼前的失敗憤恨惱,顯然想在最後捎帶走這兩名年輕地狼的命作爲補償了。

留哥所站的位置在衆地狼中是距離執兄弟最近的,他什麼也來不及想便向他們衝去,眼角的餘光看見父親也在向他們的方向奮力拼殺。

“執珪執珂穩住!我們來了!”靜石一邊砍殺一邊叫着。

執聽到靜石的喊聲,立刻變化招數,全力防守起來,而執珂恨恨地掃了留哥一眼,反而更加不顧一切的向對方進攻起來。他們的對手經驗老道,怎麼可能放過這樣的機會,在一瞬間,除了少數用來絆住執的招數外,大部分凌利的攻擊全衝向了執珂。

“執珂!”執珪先覺察了這一切,眼看着弟弟連中三刀,鮮血飛濺,不由帶着哭腔叫起來。

那名無傷用長九柄一點,把撲上來的執逼開,又是一刀餘劈向執珂,只聽執珂慘叫一聲,翻身跌倒,大腿上血流如注,在地上翻滾着無法站起來了。無傷刀一錯,把執帶倒,踏上下班步,當頭向執珂劈下。

“執珂!”留哥一下子跳到執珂身邊,抱住他就地一滾,無傷一刀劈空,緊接着就又是一刀,這一刀來勢兇猛,眼看剛剛穩住身形的留哥和執珂是躲不開了,留哥把執珂往自己身下一按,不等他再做別的動作,刀已經砍到了他身上。

這名無傷向這一刀力沉勢急,原本以爲會把眼前這兩名地狼一起砍爲兩段了,誰知刀落在留哥身上的一瞬間,留哥和他緊緊抱着的執珂身形漸淡,竟在他的刀下消失不見了,無傷挺刀站立,見只有刀刃上沾了幾條血跡,地上飛揚了半片衣襟,不由一時茫然。

“留哥兒,執珂!”靜石揮舞着長劍衝過來。

無傷們已經無心戀戰,邊抵擋邊後退,慢慢撤出戰場去了。

“留哥兒!執珂!留哥兒……”雖然知道兒子是使用了幻術,但是看着地下灑的血跡,靜石還是揪起了心——他剛纔清楚地看見無傷的那一刀確實已經砍在了留哥身上。

“爹……我們都沒事。”隨着留哥的聲音,他和執珂的身影漸漸出現在大家面前。

執珂被留哥護在身上,由於驚嚇有點目光呆滯,但沒有受到更多的傷害,可留哥卻十分狼狽。他的半邊衣服已經被刀帶去了,露出腰部一道血淋淋的渾傷口來,斜斜砍中他的這一刀連他的肋骨都露了出來。

“留哥兒,留哥兒!”

“天啊!留哥兒!”

“留哥兒……”

關心留哥的地狼們一擁而上,連自己傷勢就不輕的糕兒也掙扎着撲了過來,把留哥擡離了戰場,手忙腳亂地爲他包紮。

靜石抱着執珂跟在大家後面,雙眼也是牢牢盯在兒子身上,只有執珪的心意全放在執珂身上,他一隻手握着弟弟的手,一隻手爲他抹着冷汗。

執珂卻一直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留哥。

“執珂,你怎麼樣?執珂,疼不疼……”執焦急地問。

執珂卻反而按按他的衣襟,示意他去看留哥。執順着他的目光,先是一陣茫然,而後露出了明瞭的神情,兩兄弟彼此會意地笑了起來。

留哥勉強撐起身子,看看父親,拍拍糕兒的手,目光落向執兄弟,他看見那兩兄弟正在對自己笑,便也微笑以對。自己這次救了執珂的命,大概可以使他們明白自己確實對他毫無惡意了吧。無論如何都是血脈相連,留哥還是希望和他們和解的。

地狼們擡着傷着和死者的屍體,清點過無傷的屍體後,也離開了這片人類荒廢了的礦區,只留下地上的血跡、殘肢在證明着剛纔那一番血戰。

留哥躺在由兩個朋友堅持爲他擡着的擔架上,隨着邊走邊晃動的節奏漸漸睡去了,夢中卻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味,令他在沉睡中皺起了眉頭……

傷病之中整天躺在牀上,日子自然也就過得慢了。

留哥因爲腰部的傷口,只好側身靠在枕頭半坐着,手中亂翻着一本書,百無聊賴地嘟着嘴。他受了重傷歸來,庚娘少不得是哭鬧了一場,把氣撒在了靜石身上,又把留哥關在屋子裡嚴禁他走動。開始幾天因爲傷勢的緣故,留哥想動也動不了了,到也還安份,等他傷勢稍輕,可就躺不住了,一心想要下地溜達溜達,庚娘又哭又嚇唬,總之就是一句話,不許下地,留哥也就被這一片慈母之心牢牢地圍在了牀上十餘天。

“無聊死了!”留哥把手中的書用力丟到了地上,使着性子,片刻之後發覺沒有了那本書自己會更無聊,便一伸手,又把書攝回了手中,翻動着,又開始嘆氣。

“真不講義氣,也不來看我……”留哥開始抱怨朋友。

他幾個朋友雖然也受了傷,但是傷勢都不重,休養了幾天便都好了,開始他們還天天來探望留哥,但留哥傷勢漸漸好轉之後,他們各自也有事要做來的便稀了。

“唉,也不能去地面上,不知道外公回來了沒有?”他想到任商,又開始長吁短嘆,好幾個月了,他總應該回來了,會不會正在因爲找不到自己着急?

正躺着胡思亂想,房門推開,幾個人走了進來。

“先生,爹,執,執珂……”留哥忙坐直了身子打招呼。

靜石當先走進來,素辛緊跟其手,而執兄弟在門口就停住了腳步,沒有再向前走。素辛是隔三差一地會來探望留哥,可雖然留哥救了執珂的命,執珪兩兄弟卻一直沒有出現在他病榻前過,今天不知道爲什麼都來了。只是四個人全都沉着臉,並不是來探病的氣象,留哥敏感地發覺到了不對勁,只笑着打了一句招呼便不再說話了,坐在牀沿上看着大家。

“怎麼了?”庚娘從外面進來,看看靜石,又看看素辛,“素辛先生也來了,怎麼也不請他坐。”他抱怨着靜石,親自去爲素辛搬椅子。

“不用麻煩了嫂子,”素辛忙阻止她,然後嚴厲地看着執珪和執珂,“你們把你們說的話,在這裡當着你們叔叔嬸嬸,當到留哥兒再說一遍!”

執珪和執珂低頭不語。

他們本來是私下裡到素辛那裡說事情的,沒想到素辛聽後馬上找到了靜石,把他們帶到了留哥面前來對質。雖然他們兩兄弟一直怨恨留哥,但是靜石和庚娘對待他們確實沒有話說,留哥又剛剛救過執珂的命,要他們當面說出那些話不免還是有些爲難。

“到底怎麼回事?”留哥禁不住問,看這個架式,他就猜到是這兩兄弟又生出什麼事來和自己爲難了,不由怒火中燒,“你們又要生什麼事?不知道‘安份’兩個字怎麼寫嗎!”本以爲自己救了執珂後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會有所改變,沒想到他們還是這麼無聊地搬弄是非,不由留哥不生氣。

“哼,說吧!”素辛掃了留哥一眼,目光中有些留哥說不準的東西,然後盯着執兄弟,逼他們開口。

“他!”執珂咬咬牙下定了決心,上前一步指着留哥說:“他根本不是‘留哥兒’而是‘寧哥兒’!”

屋子中頓時一片沉默。

好半天,留哥也眨着眼問:“你在說什麼?我不是留哥是誰?”

“你是寧哥兒,是那個該死的無傷雜種!是二叔和二嬸在親生兒子死後,用你頂替了他的名字!”

“你在胡說什麼!寧哥兒早就死了!”

“死的不是他,而是留哥兒,我早就在懷疑,身體壯健的寧哥兒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得病死了,而天生就病病歪歪的留哥兒又怎麼可能一天天變得那麼健康了?——別看我那時還小,可我不傻,我清楚地記得一切,本來我還以爲是二叔大義滅親,悄悄弄死了那個該死的雜種,可是前幾天看到這個所謂‘留哥兒’的傷口,我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指着留哥一字一句地說,“他的毛下面有鱗片!”

留哥不由一摸自己的傷口,受傷後他確實看見過自己的傷口附近有幾片鱗片,但是和爲他醫治的地狼醫生一樣,以爲是敵人濺到自己身上的,根本沒去管過,而平時傷口換藥包紮,都是由母親來做,他更是不會去關心。自己身上有鱗片?他慌忙看着手臂和上身,黑色的毛皮柔軟厚實,下面就是皮膚,哪裡有鱗?自己身上長着鱗難道自己會不知道?

“他的後腰上,在傷口那裡有!我們都看到了!”執也說。

留哥幾下拆掉繃帶,但他看不到自己的後腰,求助地向父母看去。

素辛踏上一步,庚娘卻張開手臂擋在他面前:“先生,你怎麼可以聽他們胡說!留哥是我的親生兒子,我難道會弄錯?他傷的這麼重,怎麼可以把繃帶拆下來,怎麼可以……”說着又上前慌忙爲留哥包紮。

“先生,您還記不記得當年留哥兒剛出生時是什麼顏色的?是棕色,可現在他卻成了黑色的,您不覺得奇怪嗎?”

“那是他小時候生病,之後就……”庚娘忙着解釋。

素辛一點也想不起小時候的留哥是什麼樣的了,有些疑惑。

“先生,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的留哥先天不足,一向病秧秧的,而寧哥卻十分壯實,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全變了?”

留哥聽了這句話,不由打個寒顫,他清楚地記得母親說過“寧哥兒”是先天不足,體弱多病的那一個孩子,爲什麼在執珂口中全倒轉了。

“如果我們說的不是真的,他又爲什麼不讓我們看!”執珂這麼說,挑釁地看向留哥。

“看啊!我纔不怕!”留哥伸手又去扯身上的繃帶。

“不行,留哥兒,不行!”庚娘連忙按住他的手,“不能拆繃帶,不能給他們看……”

“娘,我又沒有做虧心事,我怕什麼?”

“不行,你不懂的!不行!”庚娘用力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去拆繃帶。

“難道他們說的是真的?娘!讓我看看!娘!”

“你是我的親生兒子!娘怎麼會弄錯?娘怎麼會弄錯……”

“那就更不怕讓他們看啊!”留哥不由向着母親吼叫起來。

“留哥兒,你怎麼就不明白,你是孃的寶貝啊……你怎麼就不明白……”庚娘說着說着哭了起來。

“靜石兄……”素辛轉向靜石。

“不用看了。”靜石面色蒼白,想擺擺手,擡了一半卻又垂了下去。“我告訴你們實情就是。”

“死了的孩子果然是留哥兒?”

靜石無言地點點頭。

“不是,相公,不是這樣,你不要亂說!”庚娘叫起來,雙後牢牢抱住留哥,象怕他逃走一樣。

“難道你要留哥兒赤身露體出醜之後才說出實情嗎?”靜石沉聲問。

“撲通!”留哥身體一晃,跌坐在地上。庚娘慌忙去抱扶他,好不容易纔讓他坐回牀上。留哥看看庚娘,看看靜石,一家三口相互凝視,沉默無語。

“我……真的不是爹孃的孩子?”留哥嘴脣抖動了半天,才問出了這句話。

“……也該說出實情了!”靜石長嘆了一聲。

當年,靜石和庚娘雖然是奉父母之命成的親,但是夫妻和諧,感覺深篤,不久之後,庚娘便懷了身孕,那時正是若石住到地面上,不再回家之時,有一天若石的妻子,也就是執珪執珂的母親因爲若石的久不歸家上門和婆婆吵鬧(當時若石和靜石的母親還在世,並且和靜石一家同住),作爲妯娌的庚娘自然上前勸阻,拉扯之下,被執珪的母親重重推倒在地(執珪兄弟燥烈、狹隘個性正是遺傳自他們的母親,這也正是灑脫隨性的若石無論如何也和這個結髮妻子合不來的最大原因)。庚娘這一跌之下動了胎氣,使胎兒僅僅七個月便過早來到了世上,而接下來大嫂揭發大伯與無傷勾結,婆婆病重等等一連串家庭變故更是令庚娘大病了一場,當她終於被醫生搶救回來一條性命之後,被告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給她打擊更沉重的事是她的兒子,那個過早來到世上的小生命是那麼虛弱,幾乎連吃奶的力氣都沒有,作母親的馬上就明白了,自己隨時會失去這唯一的孩子,她每天抱着他,禱告他能活下來,在煎熬中度過着一天一天。她給孩子取名叫留哥,就是希望這個孩子可以“留”下來,可以平安的長大成*人……

就在庚娘承受着如此大的痛苦時,若石死了,靜石抱着一個孩子回到了家裡。

這是一個和留哥正好相反,健康、活力十足的孩子,大聲地哭,用力地揮動小手,蹬動小腿,看見他更加讓庚娘意識到,自己的孩子是無法長久被自己擁有的。

“讓寧哥兒,讓我的孫子活下來……”靜石的母親本來就重病在牀,當得知了長子的死訊後,她對着那個摻有無傷血統的孩子向靜石吩咐了這麼一句話,便長嘆一聲,與世長辭了。

祖母死後不到兩個時辰,留哥也停止呼吸,結束了他短短五十二天的生命。

喪兄、喪母、喪子……

一連串的打擊擊倒了靜石,他的毛髮在一夜之間白了一多半。

“救救我的孩子!”

“讓我的孫子活下去!”

當族人知道了他收留着若石和無傷的雜種而紛紛找上門來時,他腦中只剩下了這兩句話。他從自己妻子手奪走了嬰兒的屍體交給族人,說“寧哥兒死了。”

是啊,死的是寧哥兒,另一個孩子要作爲留哥兒,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

開始庚娘無法接受這一點,她哭鬧着要討回自己孩子的屍體,她決不去看一眼那個叫寧哥兒的孩子,她不抱他,不喂他,不會忘記自己的悲劇正是由這個孩子的父親引起的。

直到有一天,她爲孩子的哭聲煩憂着,走到牀邊準備喝斥幾句,然而她一進入孩子的祖母,卻看到那孩子一下子止住了哭,甜甜地笑着,被冷落已久的他聰明的向這個有母親味道的人伸動着小爪子,討好地吐出了小舌頭,努力吸引對方注意自己。

“留哥兒……”庚娘大哭一聲,把孩子抱進了懷裡……

就這樣,兩個孩子當中活了下來的那一個成了留哥兒,幸運的是這個流着無傷血的孩子沒有任何無傷的特徵,本來就沒有什麼族人記得留哥這個孩子什麼樣,他也就順順利利的長大,聰明機靈,甚至被族人譽爲天才,就在靜石和庚娘以爲他可以平安度過一生時,執兄弟憑着小時候的記憶,揭開了這件事的真相。

“我不相信,我是留哥,我不是無傷的孩子!我是留哥!”留哥大叫起來,一下子用力過猛掙開了傷口,血水立刻浸透了繃帶。

“你當然是留哥!你是我的孩子,誰敢對你不利,我第一個饒不了他!”靜石几步跨到留哥身前,拍拍他的肩膀,“兒子,不知不覺已經和爹一樣高了。可是不管你長我大,依舊永遠是我的兒子。我是你老子,天塌下來也改變不了!知道嗎!”

“嗯。”留哥哽咽着,用力點點頭。此時他心中各種滋味翻騰着,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庚妹,”靜石拉過妻子,他們一家三口並肩而站,對着素辛,靜石說:“素辛,你看要怎麼辦吧,我們一家三口,死活是要在一起的。”

素辛一直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他們,問:“留哥兒,你自己怎麼想?”

“我不管!我不是別人,我就是留哥!不論誰來問都一樣!我恨無傷,我不信自己流着無傷的血!你想讓我說什麼!讓我承認自己和那種東西有關係嗎!”留哥蠍斯底裡地吼叫。

“我想也是。”素辛緩緩地說,“我族養你長大,我也不信你會因爲那些往事叛族。”

“我當然不會!我有什麼道理要叛族!”留哥又氣又急,“我是地狼,永遠是地狼!”

“對,地狼,”素辛點點頭,“留哥兒,你是先生最得意的學生,可以答應先生嗎?不論如何,絕對不要讓先生失望!”

“我幾時讓您失望過!”

“對,你從沒有讓先生失望過,以後也不會。”素辛露出了慈愛的笑容,“留哥兒是地狼族的天才,絕不會讓我族失望。”

靜石聽他這麼說,微微鬆了口氣。

“靜石兄,這件事除了我們六個還有誰知道?”

靜石搖搖頭。

“好!”素辛一合掌,“大家記住,此事再也不許說出去,就讓他一輩子爛在我們肚子裡!留哥是地狼,永遠都是!記住了嗎!”他目光落在留哥身上良久,留哥不由心頭一熱,眼淚落了下來。

“可是……”聽了素辛大大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話,執兄弟忍不住要說什麼。

“你們兩個!”素辛也把目光轉向了他們,“靜石兄一向待你們不薄,留哥兒又剛剛纔救過執珂的命,你們竟然能翻臉無情,恩將仇報到這種地步,爲人可見一斑!從此以後最後給我安份一點,如果今後有什麼關於留哥的流言蠻語傳到我耳朵裡,我第一個要你們的小命!”

“先生……”留哥萬萬沒有想到一向嚴厲的素辛會說出這種話來,眼眶頓時紅了。

“留哥兒,不論如何,這次先生站在你這邊,即使你是若石和無傷的孩子,先生也當你是我族的驕傲。”

“先生……我還因爲你太嚴厲而生過你的氣……也說過您的壞話……”留哥一下子哭了出來,“你卻對我這麼好……”

“傻孩子,做先生的哪有不被學生氣,不被學生罵的。”素辛拍拍他的頭,向靜石夫婦躬躬手,帶着執兄弟走了,估計他是還要訓責這兩兄弟一番。

屋子裡只留下了這一家三口人。

庚娘還是緊緊摟着留哥不肯鬆手,靜石則和留哥對視着,雙方都含着淚光,沉默了半天,留哥才顫聲叫:“爹,娘,我……”話還沒有說出口,他突然身體一斜,倒了下去。

“留哥兒……”不管是庚娘和靜石怎麼叫,由於觸動了傷口和過大的精神打擊,留哥還是陷入了昏睡當中。

“……爹……”

“不要!”

留哥一下子從牀上坐起來,又因爲傷口傳來劇痛一下子倒回到牀上。

“又是那個夢……”

留哥現在已經知道那不是夢了。那一切都是他作爲一個嬰兒,被親生父親抱在懷中時親眼看見的東西,他也知道在自己的“夢中”若石爲什麼長着靜石的臉了,那是因爲在潛意識中自己知道,那個是自己的“父親。”

“爹……”留哥捂着臉,無聲地抽泣着。

事情已經過去了五六天,對留哥而言卻還象在夢中一樣。

表面上看來,生活中的一切都一如既往,什麼都沒有改變。可是留哥卻很清楚自己再也無法象以往一樣生活了。

靜石和庚娘一樣那麼疼愛他,把他捧在手心上,只是彼此之間有了一種難言的憂傷。

朋友們來探看他,他無法再象以往那樣談笑自若,特別是面對糕兒時,他都有一種愧疚和歉意萌生——自己身上流着一半殺害糕兒父親的無傷族的血!

一直嫌躲是牀上太悶的留哥開始害怕面對族人,不論對着朋友、長輩還是關心他的鄰居親戚,他都有難以言諭的自卑。

而他最害怕面對的,是庚娘,上次說到“寧哥兒”的死時,母親悲痛的哭聲一直留在留哥心中,“那個孩子……可憐的孩子啊,我抱着他,他一點點變冷,到死去了還抓着我的手指,我可憐的孩子啊……”

留哥已經明白母親爲什麼會那樣的傷心了,因爲死的孩子是留哥兒,是她親生的骨肉,她唯一的孩子……

“爲什麼不是我!我要是那時候死了讓‘留哥兒’活下來就好了……爲什麼不是我……那樣娘就不會那麼傷心了……”無傷,身體裡有無傷的血。

這個事實重重地壓在留哥胸口,快充他喘不過氣來了。

“留哥兒?”當留哥走到門口時,庚娘叫住了他,開口欲問,卻又沒有問出口。

“娘,我想出去走走。”留哥以爲母親又要以自己的傷勢未愈爲理由把自己趕回牀上去時,庚娘卻說:“早去早回,別耽誤了吃飯。”

“嗯。”留哥答應一聲向外走去,走了數步又回過頭來說,“娘,我只是去地面上透口氣,馬上就回來了。爹知道我去的地方,您不用擔心的。”

“去地面上……透口氣……”庚娘看着兒子去的背影,她知道留哥這麼說是爲了讓自己放心,可是不知爲什麼她的心揪得更緊了,“去地面上透口氣……”她反覆唸叨着這句話,並且清楚地記起來,這是那個地狼男子曾說過的。那時她剛剛嫁進這個家,去大廳時遇見丈夫的兄長恭敬地向他行禮時,他就是笑着揮揮手,說了那句話。

“去地面透口氣……”庚娘含着淚扭頭向靜石說,“相公,留哥他爲什麼說了和大伯一樣的話……是不是他也,他也……”

“你太多心了,留哥兒可和大哥不同。”靜石安撫着妻子,“這些日子也夠他受的了,他也許只是想找個地方靜一靜而已。”口中雖然這樣說着,在他眼中留哥的背影卻越來越象以前,那個無論在學習、戰鬥、遊戲中總是跑在他前面的哥哥的身影。

“相公,我總覺得我們快要失去留哥兒了。”庚娘啜泣着偎在丈夫懷裡。

靜石雙手抱緊妻子:“不會的,不論如何,留哥兒永遠是我們兒子……永遠……”

地面上正下着霏霏細雨。

留哥甩甩頭,仰着臉上游絲磐的雨被風吹到皮膚上,空氣和雨帶着一種清涼的感覺,漸漸洗去了這些日子來一直壓在他心頭上的鬱悶。深吸幾口氣,他信步向任商居住的山洞走去,這麼久沒來,也不知道那裡髒成什麼樣子?有沒有野獸跑進去搗亂?先打掃一下,再給自己煮一壺清茶吧,這種天氣,喝杯清茶最好……他儘量想着這些瑣事,免得自己的心裡又回到那些煩惱上去。

跨過小溪,轉過林角,一縷清煙映入了眼簾。

“難道……”留哥的心“砰砰”跳了幾下,向前疾走,越走越快,不等靠進山洞便大聲叫起來:“外公!外公!您回來了嗎?”

山洞邊的古松下,正在扇火的青袍老者緩緩回過頭來。

“外公,您終於回來了……”留哥張開手撲了上去,當他擁住任商肩膀的一瞬間,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外公,外公……”

“傻孩子,這是怎麼了?受了什麼委屈嗎?來,告訴外公!”

“外公……”數日來壓抑在留哥心中的委屈、不解、自憐、畏懼……全都涌了上來,象個小孩子一樣拼命哭着,因爲只有眼前這個老人才是真正可以瞭解他一切心情,可以傾訴連父母朋友都不能說的話的對象……

“是這樣啊……”任商一邊用法術爲留哥治療着傷口,一邊聽留哥講完了這些日子來的經歷,點着頭說:“發生這樣的事,難怪你會這麼難受。”

“我真沒有想到,我竟然是個無傷的孩子!”留哥用力捶着樹,“我是無傷的孩子……外公,我現在簡直沒有臉去見我的族人了,雖然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再去正眼看他們,一想到無傷……想到無傷曾經做過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我就……我……”留哥用力咬着嘴脣,“我覺得我自己根本不配再和他們站在一起,一起說笑,一起玩耍了……”

“爲什麼這樣想呢?你還是留哥啊,你自己最清楚,你並沒有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啊。”

“可是那是無傷!我有無傷的血!”

“唉……”任商仰天長嘆了一聲,“留哥兒,我想問你,你一直那麼憎恨無傷是爲了什麼?”

“爲了……”留哥馬上如一如十地數着無傷的罪行,“……就是上個月,他們還殺害了糕兒的父親!”他恨恨地說。

“留哥兒,你說的這些全是你們兩族結仇之後發生的事,你知道你們兩族之間是怎麼結下怨仇的嗎?”

“怎麼結仇的?”留哥搖搖頭,從他有記憶起,無傷就是邪惡、殘忍、無恥……一切這樣字眼的代名詞了,和這樣品質的種族爲亂爲仇是每個地狼心目中理所當然的事,有誰還會去問“爲什麼”。

“只是因爲恨而恨,因爲廝殺而廝殺,已經不需要任何理由了嗎?”任商神色沉痛地說,“你們兩族彼此的憎恨已經成了習慣,成了傳統,成了流傳給孩子的一部分了啊……”

留哥看着他,不明白他和意思。

“留哥兒,你是因爲這樣才把自己有無傷的血統當作一種恥辱對嗎?”

“當然是一種恥辱!那樣的種族!那樣的血統……”留哥皺着眉頭,露出難以忍受的神色來。

任商臉上傷痛的表情更明顯了,問:“如果無傷是一個善良的、值得尊重的種族,你還會這樣受不了嗎?”

“當然不。那樣的我想我還是很難接受自己不是爹孃親生兒子的事,可是我至少不會愧對族人,我至少……可是無傷怎麼可能是那樣的種族!”留哥爲外公這種天真的設想感到好笑。

“無傷就是那樣一個種族。”

留哥露出一種下巴快掉下來的表情。

“地狼也是,無傷也是,兩者都是最善良、平和、堅強而有禮,值得任何人敬重的種族——留哥兒你是他們之間血脈相融生下的孩子,你大可不必需品爲自己的血統自卑,因爲你有的,是可以在任何種族面前擡頭挺胸的血液。”

“是不是一直以爲,相互仇恨的話,就必然有一方是對的,而另一方是錯的?”

留哥點點頭。

“誰都沒有錯,留哥兒,你們誰都沒有錯,你們殺死無傷或無傷殺死你們,彼此相互憎恨,可那不是你們的錯……”

“那是誰?”

“我也不知道……”任商看着遠方,“不止無傷和地狼,人類、神民、別的妖怪中也有那樣的事發生,兩具不同的種族、國家、民族、家族、兩個個體,他們都是善良、理智值得尊重的,卻偏偏相互仇恨,以血染血,以仇增仇,以殺惹殺,善良的人在殺着同樣善良的人,誰也沒有錯,誰也說不出爲什麼!誰也無法阻止……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他仰面向天,吵啞的聲音越來越大,彷彿想向蒼天問個究竟。一陣悶雷從雲層中滾過,雨勢驟然增大,就好象冥冥之中的那些造物都也回答不了他的問題一樣。

“爲什麼……”留哥喃喃地念着這三個字,以前他的心中也曾生出過類似的念頭,可從來沒有這樣清晰過。自己地狼一族當然沒有錯,如果無傷也沒有錯的話,錯的是誰?又錯在哪裡?是誰在拔弄這一切?

“不!”留哥忽然大叫一聲,用力搖頭,“外人,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怕我再想下去會變成大伯……我生父那樣,會變成地狼族的罪人!”他急促地呼吸着,“我只要好好地過一名地狼的生活,我只要象別的地狼一樣就行了!我不想再要這些與衆不同的想法了!外公,您說對不對?”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變成了哀求認可的語調,可憐兮兮地望着任商。

“留哥兒……”任商閉上了雙眼,長吁口氣,“對,你說得對,你只不過象名地狼一樣生活就行了,你千萬不要變成我,變成你爹那個樣子,你千萬別學我們那些叛經背道的想法,千萬不要……”

外公把自己和大伯,不,和我生父若石擺在一起說,難道他也是……留哥一直以來都覺得任商有很多心事,此刻這種感覺更明顯了,雖然他自己有着無盡的煩惱,還是忍不住關心起對方來。

“留哥兒……”

“是,外公。”

“回去吧,你今天出來的太久了,你爹孃會擔心的。”

留哥看看天色還早。

“現在他們心中的苦比你更甚,別讓他們爲你牽掛了,快回他們身邊去,要好好聽他們的話,不要讓他們爲你心焦憂傷,知道嗎?”

“嗯!”留哥懂事地點頭,又問:“外公,我明天再來見您?”

“明天?”任商心頭一顫,“不……”拒絕的話眼看就要說出口了,看着留哥依戀的眼神又嗯了回去,“好,明天。”

當留哥沒入地下而去,任商以手撫胸,向天禱告:“老天爺,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明天,我明天再見這個孩子一面就走,就永遠不回來!老天若有眼,就讓所有不幸的事衝着我這個老頭子來,千萬不要再傷害留哥了……”

留哥走在地下,故意避着族人,躲躲閃閃地往家裡走。

“留哥兒。”

“先生。”留哥扭頭,看見素辛站在身後。

“你又去地面了?”素辛和他並肩向前走。

“嗯。”留哥默默地點頭。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危險,就象你救了人家人家可以反咬一口一樣……”說到這裡他頓一頓又說,“所以萬事要自己小心。”

“是的先生。”留哥恭敬地回答。

“留哥兒,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如果那位天鐵不再來指點你的話,地面那種地方還是不要久呆,在那種陌生的地方,有很多事是防不勝防的。”他邊說邊看着留哥,擔心自己的關心會被他誤解。

“我知道先生關心我。”留哥完全明白素辛對自己的關心。

“先生或者羅嗦了點,但是是真心想爲留哥兒好。你能明白就太好了。”素辛長嘆一聲,“先生還指望你爲地狼族出力呢。”

“先生……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自從那件事後,留哥心裡對素辛一下子親近起來,他知道素辛是位可以象對父母一樣依賴的長輩。

“……那一次,我身上就留下了這道傷痕。”素辛邊向留哥講敘自己以前在地面的危險經歷,邊給他展示自己身上的一道傷痕,雖然時隔多年,但那條由法術留下的傷痕還是看起來十分猙獰。

“這是……五雷術。”留哥看着傷疤,說出了那個法術的名字。

“對!留哥兒好眼力。”素辛稱讚說,“這種法術是人類特別擅長的,我當時連閃躲的餘地都沒有就被擊中了。唉,人類只有短短百十年的壽命,卻往往有一些法術厲害的出奇,匪夷所思。”

“是啊,人類有些修煉的辦法確實很獨特。”留哥回憶着任商教給他的法術說,“是我怎麼也想不到的捷徑。”

“喔,留哥兒也和先生一樣,在研究人類的法術?”素辛有意意外地問。因爲生活環境上的極大差異,地狼族人不喜歡接觸外族的法術,如果不是因爲百年前和人類修道者之間的那場惡戰,他也不會生出研究人類法術的念頭。這麼多年下來,他越來越發覺人類的法術博大精深,難怪人類修成正果都有如此之多。只是沒有懂得運用的老師從旁指點,沒有一同研究交流的同伴,進步實在極少。聽到留哥也懂得人類的法術他一陣高興,志同道合的話,就算自己的學生他也願意和他平等地協手共進。

“我覺得人在在修煉的同時往往練習一種人類獨有的,他們叫做內息或者內力的法術和他們修煉的事半功倍有很大關係。”留哥說出自己的看法。

“我也這麼認爲,可惜人類修煉和我們不一樣,不是族人之間無私相傳,而是師徒相授或者父傳子子傳孫,代代相傳,他們彼此之間都藏私小氣,我們異族想從他們那裡學東西太難了。”

“啊,先生沒有正式學過人類法術?”留哥這才意識到素辛爲什麼從來沒有在學課中向學生們傳授過明明很有學習價值的人類法術——因爲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留哥兒,聽你的意思,難道你懂得人類的法術?”素辛一下子止住了腳步,急切地望着留哥。

“嗯。”留哥點頭,“我學了十年,多少也悟到點東西了。”

“真的!”素辛一把抓住留哥的肩,“你真的會!教教先生吧!不,你教我,我叫你先生!”

“先生!”留哥嚇了一跳,“你別開開玩笑了。”

“不,留哥兒,你不知道,我想學人類的法術想了一百年了,如今有了機會我萬萬不能錯過,即使叫我按人類的方式行拜師禮都可以。”

“先生……”此時素辛臉上的熱烈之情和那個古板嚴厲的教書先生完全不同,完全沉浸在對知識的渴望上,令留哥不由生出一種知己的感覺。

“先生,我哪裡有資格教您……不過……不過我想我外公,不,我的老師可以教您的。”

“你的老師?”

留哥舔舔嘴脣,一五一十地把任商長久以來一直在指點自己人類的法術的事說了出來,雖然外公囑咐過自己不要說出他的事,可是先生應該不要緊,先生和爹、娘、外公一樣,是最關心自己,不論發生什麼事都會站在自己這邊的人。留哥心裡一直有着那樣的願望,那就是有一天把外公介紹給靜石和庚娘,就趁這個機會讓這些自己最親愛的人彼此認識一下吧。

“……先生,明天我去說,我想外公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人類的修道者……”

“真的先生,我想他一定會答應的。我明天帶回信給您。”留哥看看家門已經在眼前,向素辛行禮告辭,又叮囑一句,“先生,您別說出去啊,外公不讓我說他的事。”說完高興地向家門跑去。

“人類……”素辛神情複雜地看着留哥的背影,喃喃自語……

“咔嚓。”

高樓頂上胳膊粗的不鏽鋼護欄被劉地用手捏斷了一根。

“那是我第一次違背了諾言……也是最後一次,今生今世,我決不會再違背自己的承諾!再也不會了!”

劉地雙眼看着遠方重重疊疊,一直延伸到地平線處的樓房,身體微微發顫,手握的越來越緊,整段護欄在他的手下發出“喀喀”的聲響來。

周影把手放在他肩上,隨着他的手傳來的溫暖,劉地的呼吸才漸漸平復了下來,又點起了一根菸,開始接着講敘那段往事……

“行嗎?外公,素辛先生他真的很想跟您學法術啊。”留哥拽着任商的胳膊央求。

“什麼……”聽完留哥的央求,任商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你把我的事和族人說了!”

“沒,我只跟先生一個人說過,您放心,他會保密的!”留哥慌忙解釋。

“你這孩子!”任商十分生氣,重重地一擊石几,“忘了答應過我什麼了嗎?”

“外公,”留哥半央求半撒嬌地叫,“我很想讓您和我的家人認識一睛啊,我爹、娘還有先生一定都會很歡迎您的。”

“唉……”任商暗暗嘆息。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責備留哥,而且他本來就打算今天與留哥告別,遠走他鄉,留哥就算把他的事告訴了別人,其實也沒什麼相干了。

“外公,您坐下,”留哥殷勤地爲他搬凳子,又張羅着擺出茶具,“我去打水爲您烹茶。”

任商看着留哥忙活着,直到他把一杯香茶雙手捧到任商面前,任商才招手要他來到自己面前,用手握着他的手臂說:“留哥兒,其實外公今天是來跟你辭行的。”

“什麼?”留哥不快地叫起來,“您又要一走那麼久不回來?”

任商無言的搖頭。

“那麼這次很快就回來?”

任商搖着頭說:“我這次走了,不回來了。”

“爲什麼?”留哥雙手抓住任商的肩,着急地問:“您要去哪裡?爲什麼不回來?”

“我要去人間界,以後就住在那裡,再也不回青丘之國來了。”任商有些愴然地說。

“那……那……”留哥喃喃地咕噥着,事情這麼突然,他一時不知道怎麼才能留住任商,“如果您走了,我就再也見不到您了……”

“聚散離合,世事從來如此,有緣份的話將來還會見面的。”任商忍着心中的不捨安慰留哥。

“人間界那麼遠……”留哥兒眼眶一紅,淚水滾落下來,他知道自己是這一生也不太可能去人間界那麼遠的地方的,如果任商真的是再也不回來的話,今天一別就真的再無相見之日了。“外公,如果您是因爲我對先生說了您的事才生氣要走的話,我……”

“傻孩子,”任商打斷了他,“外公怎麼會爲這樣一點小事離開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故鄉。實在是不走不行啊……其實我早已在人間界住了一些日子了,這次回來,只是爲了向你辭行,怕我不聲不響地走了,勞你牽掛而已。”

留哥只是流淚,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也不希望你將來去人間界看我,所以就不告訴你我在人間界的住址了——地狼是不會輕易離開大地,離開故鄉的,我希望留哥兒將來象一個普通地狼一樣,過平平凡凡、快快樂樂的日子。”他慈愛地撫摸着留哥,“長大了啊,比我剛剛見你的時候高了,也壯了,好好地過日子,別荒廢了學問,外公也就放心了。”

“外公……”留哥泣不成聲。

“男子漢大丈夫,別哭哭啼啼的,來,陪外公喝杯茶。”

留哥抹抹淚水,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端起茶杯獻給任商,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以前的留哥連茶都不敢喝,現在已經能泡一手好茶了。”任商笑着感嘆,把杯子舉在脣邊,輕嚐了一口。

“噹啷。”任商手中的杯子落地,摔了個粉碎。

“你在茶裡放了什麼?”任商抓住留哥的手腕厲聲問。

“什麼?”留哥不解地眨着眼。

不等留哥說完話,任商手一鬆,身體緩緩癱倒了下去,留哥一把抱住他,焦急地叫:“外公!外公!你怎麼了?”任商雙眼緊閉,牙關緊咬,已經昏迷過去。“外公!外公!”留哥完全慌了手腳,連連呼喚着,任商一點反映都沒有。

“茶水?”留哥想到任商昏倒前的話,連忙抓過茶壺來,裡面還有大半壺茶水,水是他煮的,茶葉也是他放的,看不出有任何異樣。留哥把茶水送到鼻子邊聞聞,又伸舌頭去舔。

“啪!”

有人一掌打掉了茶壺。

“素辛先生?”留哥看到素辛站在自己的身後,他也顧不上多想,拉着素辛說:“先生,你快看看,我外公他……”

“水裡的毒是我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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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素辛伸手去抓留哥抱着的任商,卻被留哥伸臂格開。留哥睜大了雙眼看着素辛:“先生,你要幹什麼?快點把解藥給我!”

“你叫他外公?”素辛皺着眉頭問。

“是!”

“哼,原本以爲你是完全矇在鼓裡的,想不到你早就知道了!你竟然如此的狡猾!”

“你到底在說什麼!快點給我解藥救我外公!”留哥有些急了,怒氣衝衝地說。

“拿下!”素辛不再跟他多說,一揮手,七、八個地狼從洞外進來圍住了留哥和任商,素辛吩咐說:“把這個無傷和留哥一起帶回去!”

“你在說什麼!我外公是人類!”留哥利爪一揮,那幾個地狼都後退了數步。

“人類!”素辛一揚眉毛,“你自己看看他是什麼!”

留哥低下頭看向懷裡的任商,看到的是一個和他記憶中的任商完全不一樣的老者:淡紫的頭髮、淡黑的皮膚、手背上生着鱗甲……

“無傷!!”留哥驚叫一聲跳起來,把任商重重地扔在地上,“我外公呢?我外公呢?怎麼着個無傷會在這裡?”

“你真的不知道他是個無傷?”素辛眯着眼問。

“爲什麼?爲什麼他是無傷?我外公……”留哥張皇到不知如何是好,扎着手打轉。

“留哥兒……”任商低聲叫。雖然他喝下的毒性很強,但是憑着他的高深法力,僅僅這麼一會兒他已經可以醒來了。

留哥一步步小心地走到他面前:“你,你……”

“留哥兒,外公對不起你……”在這短短一瞬間裡任商看出並不是留哥給他下的毒,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外公,不該回來青丘之國的……”不等他說完,一名地狼用劍柄在他頭上重重一敲,他便又昏了過去。

“帶他走!”素辛果斷地擺手。

“啊……”留哥看地狼們拖走任商,茫然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但是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口,回過頭來求助地看着素辛:“先生,這是,這是……”

“唉……看來你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素辛長嘆一聲,“你和他來往多久了?”

“十,十幾年。”

“一直認爲他是人類?”

留哥用力點着頭。

“唉,看來你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素辛長嘆一聲,“昨天我聽你說了之後,便偷偷獨自上地面來看過,他當然不是一名人類,而是一個無傷,你真的分辨不出來嗎?”

留哥想要搖頭,卻又想起了那一次自己遇見的人類,他們的氣味和外公有那麼多不同。“我以爲,我以爲……”

“這名無傷法力高強,要不是我事先把毒下在泉眼中由你騙他喝下去,憑我們幾個還真捉不住他。他這樣刻意和你接近,是爲了什麼呢?”

“我不知道……”留哥頭昏眼茶,有種無法思考的感覺,茫然地說。

“唉……看來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素辛嘆口氣,“回去吧,回去再說。”說着拍拍留哥的肩,自己先鑽進了地底。

“無傷……外公是無傷……”留哥反覆地叨唸着,臉上、手心全是汗水,“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忽然一個記憶中的片段閃過他的心頭:那是他第一次參加狩獵,在路上遇上了一個無傷……經過了這麼多年,他都已經把這件事忘記了,可是現在一切又浮上了他的腦海,就是他,那就是任商!留哥清楚的記起了那個無傷的長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開始大聲喊叫起來,“到底怎麼了!!怎麼了!”

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

“爹。”留哥看到靜石站在自己身後,“這是怎麼了?爹,你告訴我這是怎麼了啊?”說着撲在父親懷裡哭了起來。

靜石拍打着他的背,兩行濁淚無言的滑落。

“留哥兒真是太了不起了!”朋友們圍在留哥身邊,舉着手指稱讚他。

留哥呆呆地坐着,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因爲素辛對族人說,那名無傷是由於留哥出了大力才能活捉的,所以留哥一睛子成了族人中的小英雄。要知道殺一名無傷容易,活捉他們卻很難,這個種族往往都是寧死不屈的。

“留哥兒出手,無傷當然手到擒來了!”予深以自己的朋友爲傲,挺着胸脯吹牛。

“手到擒來……”留哥苦笑一下,把下了毒的茶奉給一點都沒有防範的任商喝,當然手到擒來。

“留哥兒,無傷是你捉住的;你去求求先生和長輩們,讓他們准許我親手砍下他的頭來祭我爹行不行?”糕兒向留哥請求。

“可是你爹不是他殺的!”留哥忍不詮爲任商分辨。

“無傷都一樣,哪一個不該死!”糕兒惡狠狠地說,“真想挖出他的心出來活活吃掉!”

留哥打個寒顫,低下了頭。

“留哥兒,你的神色很難看。”細心的沉珠關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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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留哥勉強笑笑。

“是啊,你不說我還沒注意,留哥的氣色這麼糟!”

“你沒生病吧?”

“是不是吃壞了肚子?”

“留哥兒,你上次的傷痊癒了嗎?”

“留哥兒……”

朋友們立刻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

“我真的沒事。”朋友們的關心從來沒有這樣令留哥爲難過。

“還說沒事,自己照照鏡子。”

“是啊,去找大夫看看吧?”

“讓我給你把把脈。”

“別,小心讓他給治死!”

“……”

“我好好的啊,你們多心了。”留哥招架着想架他去看病的朋友們。

“留哥兒。”

靜石的聲音打斷了少年們的嬉鬧。

“靜石叔。”

“大叔好。”

“靜石叔,您回來了。”

少年們熱絡地打着招呼。靜石的臉色沉重,勉強向他們笑着招呼一下,對留哥說:“留哥兒,你進來,我有話對你說。——你們坐着,坐着,別客氣。”

“不了,我們也該回去。”

“是啊,我們要走了。”

“靜石叔,我們告辭了,下次來找我爹喝酒。”

“……”

少年們見他們父子有話要說,紛紛站起來道別,和留哥拍拍手,搭搭肩,相繼走了。目送朋友們走出門,留哥轉向父親,“爹,你有什麼事?”

“我去看過他。”靜石說。

“誰?”

靜石看着他。

“外……不,那個無傷嗎?”留哥低下頭不看父親。

“他讓你叫他外公的嗎?”

“不,我自己要這麼叫他的。”即使知道了對方是無傷。留哥依舊不願意說謊來掩飾自己和他之間曾經的親密。

靜石嘆了口氣,喃喃地自語:“血緣天性,果然是難蓋的啊……”

靜石靜靜地等着父親說話,他不知道父親爲什麼去找任商,也不知道任商會跟他說些什麼,其實從任商被捉住的那一刻起,他就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着……

“留哥兒。”

“是,爹。”

“他……真的是你的外公啊……”靜石用盡了全身力氣,說出了這句話。

雖然在心中已經有了種種猜測,也預料到了一絲半點,可是現在這句話是從靜石的口中說出來年,留哥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等他自己感到面上的濡溼時,淚水已經不知不覺地掉在地上了。

“去看看他吧。”靜石這麼說,然後搖着頭走了出去。

留哥的心一下子收緊了,他好象聽出了父親的言外之意,父親是要自己抓緊時間,再去見任商最後一面。

因爲知道在地狼族中這名中毒又被捆綁的無傷根本不可能逃走,所以看守牢房的都是些地狼少年,下午被換上的少年中,剛好有留哥的好朋友沉珠。所以當留哥提出要進去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牢房中,任商被捆在柱子上,身上貼了好幾張咒符,遍體都是鞭打的傷痕,他垂着頭,雙目緊閉,一直到聽到腳步聲到了面前,才微微掃了一眼,映入眼中的,是他最想見的人。

“留哥兒……”任商一下子擡起頭來。

留哥有些恍惚地看着任商身上的傷,他知道任商的本事有多麼大,如果不是中了毒的話,怎麼可能這樣任人宰割,而他中的毒,恰恰是自己親手捧給他的。

“他們問我無傷族的事……”任商看他在打量自己的傷,苦笑着說,“可是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已經許多年沒有回去過了——自從帶你母親離開那裡之後,再也沒回去過。”

“你真的是我親外公?”

“你真的是我親外公?”留哥站在任商面前問。

任商凝視着留哥,片刻才說:“我說是孩子,你信不信?”

留哥吸了口氣問:“爲什麼要刻意地接近我?你想對地狼族幹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對地狼族做,我只想看看你——我唯一的親人,我唯一的骨肉,我那可憐的女兒唯一的孩子……我早就不是無傷族的一員了,我一百年前就厭倦了那些毫無理由的爭鬥,帶着女兒離開了無傷族,後來遇見了你的父親,他和我一樣,是厭倦這些恩恩怨怨的人,……現在我的孩子們都不在了,我唯一的親人就是你了,留哥兒,雖然地狼族說你死了,可是我有種預感,我覺得你還好好的活着,我在地狼族的附近徘徊了四十年纔看到你。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孫子,因爲你和我的女兒長的一模一樣……留哥兒,外公知道自己給你惹了禍,可是外公真的忍不住不來看你……我聽胡兄的話,本來已經去了人間界,可是我想你……留哥兒,外公想看你啊,你現在怪外公吧,我要是不回來就好了!”

“你爲什麼要來?我生活的好好的,你爲什麼要來!”留哥大聲叫,“我的外公在家裡,你根本不是我外公!你說,你是在撒謊!”

任商微微搖着頭,雙眼定定地看着他。

留哥一揚手,打到任商的面前時卻又停住了,咬着牙說:“快說,你是在撒謊!”

“我會說的……”任商把目光移開,“我會跟你的族人說,我是想利用你打探地狼族的秘密,你只是被我利用了,毫不知情……如果他們還不相信,你就去找胡兄,他曾經答應過我要照顧你的,有九尾狐出面,估計你的族人不會難爲你纔對。”

“我不是要你說這些,我想聽真話!”

任商有看着他苦笑着問:“孩子啊,你要聽什麼真話呢?”

“你!”留哥再次舉起手,卻又一次無奈的放下去,轉身向外走去。

“留哥兒,別忘了我教給你的東西,別忘了凡事要有自己的看法,別忘了,以後有什麼事去找胡兄!”任商在後面大聲的叮囑,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是最後一次看見這個孩子了。

留哥霍地轉過身來,猛地一揮手,把束縛住任商的咒符都撕了下來。一旦沒有了這些咒符,任商雙手輕輕一分就掙斷了繩子,站了起來。他向留哥張開雙手:“留哥兒……”

“別過來!”留哥後退了幾步大聲喊,“我纔不會承認你是我外公。但是你沒有害過我,我不能看着你死,你快點走吧,先生他們回來就來不及了!”

“你放我走了,他一樣不會放過你。”

“他們是我的族人,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任商搖搖頭,憑他對地狼族的認知,知道事情不會象留哥想的那麼簡單,所以淡淡一笑說:“不,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就要遭殃了。”

“叫你走你就走!”留哥急了,抓住任商的手,拖着他向牆壁走去,打算穿牆而上,到地面上去——他是堅信自己的族人不會把自己怎麼樣的,最多罰自己挨幾板子,自己咬牙受着就是了。

當他們走到牆邊,卻被一下子彈開來。

“留哥,你果然來救他了!”

隨着話音,素辛、沉珠和幾名地狼從另一邊的牆壁中走出來。

“留哥兒,你竟然爲了救着着無傷而騙我!”沉珠直盯着留哥,恨恨地說,“虧我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不是的,沉珠,你聽我說!”留哥驚慌地說,“先生,你們聽我說!”

“留哥,我一直以爲你既然是我族撫養長大的,自然也應該象我們地狼一樣是蜚分明,沒想到,你竟然……我不允許執兄弟說出你的身世,爲的是憐惜你身世坎坷,爲的是愛惜你的才華,爲的是認爲償會叛族!看來我錯了,我還是太天真啊!”素辛痛心疾首地說,“我竟然天真到把一個無傷的雜種當成兒子一樣看待!如果不是今天我多了個心眼,你現在已經和這個無傷雙雙投奔他們去了吧!”

“不是,先生,您沒錯,我還是留哥,我不會叛族的!”

素辛冷冷地看着他說:“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現在一劍殺了這個無傷,今日之事就當作沒有發生!”說完拔劍遞向留哥。

任商中毒在身,又被符咒禁制數日,加上身上的傷勢,完全是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別說是留哥,現在就算是一個小孩子也可以輕取他的性命。

留哥們看看任商,看看面前的劍,搖搖頭。

素辛踏一步,又把劍向前遞去。

“不!”留哥搖着頭,“我下不了手!”

“我來!”沉珠雖然弄不明白原委,但是看得出關鍵在這個無傷身上,他有意爲留哥解圍,抽劍向任商刺去,想代留哥殺了他,算是給素辛一個交代。

“當!”

沉珠的劍被留哥伸臂擋開。

“留哥兒,你瘋了!”

“不行!不行!”留哥擋在任商面前,張開雙臂護着他,“他真是我外公,我不能害死他!”

“他是無傷!”

“我是他孫子,我是他女兒的孩子!”留哥自己喊出了實情。

“什麼……”沉珠和在場的其他地狼一起看向素辛。

“我是若石和無傷的兒子!他是我親外公,毒是我給他喝的!許下的誓言也是我違背的!我絕不能再看着他死!”留哥下定了決心,大聲說,“地狼也有壞人,小人,無傷也一樣,也有好人啊,他離開無傷族很久了,不應該再算我們的敵人啊!我們再恨無傷,也不能這樣不分青紅皁白先生,您就放過他吧!”

“你真要護着這名無傷!”

“先生,他是我外公啊……”

“哼!非我族類,其心必殊!果然如此!枉費我地狼族養你幾十年,你果然還是個無傷的雜種!”素辛毫不留情的下令說:“殺!”

“別,先生,聽我說,別殺他,他已經離開無傷族很久了!”

任商拉住留哥的衣襟一帶,才使他躲過了一名地狼的攻擊,喝道:“他們要殺的是你!”

“爲什麼?慶伯伯,山空叔叔,我是留哥啊!你們爲什麼……”又是一爪抓過,留哥的手臂被抓破了一條血口,留哥看過去,出手的卻是沉珠。“沉珠,你也……”

“你爲什麼要背叛!”沉珠毫不留情的又一招過來。

“我沒有!我從來沒有作過對不起我族的事!”

“你明明在和無傷交往!”

“我沒有背叛,我沒有!”留哥還手一掌,把沉珠打翻在地,厲聲喊:“誰都可以懷疑我,你不許!連你也不相信我嗎!你不知道我的爲人嗎?沉珠!我向你發過誓,我永不背叛狼族!你忘了嗎?你不知道我從來不食言嗎?”

沉珠看着留哥憤恨的樣子,不由停下了手。

“你是我的朋友,你都不相信我!

“我……”沉珠一時猶豫了。

“如果有一個人,對你非常非常好,爲了你明知道有危險還從人間界千里迢迢地回來,即使他是個無傷,你能下得了手殺他嗎?你能眼睜睜看他死嗎?何況他還是早已經背離了無傷族的,難道只是和他親密就算是背叛了我族嗎?”留哥一邊保護自己和任,一邊聲嘶力竭地喊。

沉珠看着這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手中的攻擊漸漸慢下來,他漸漸退出了戰團,咬着牙想了半天,扔下一句:“我去叫靜石叔來!”轉身跑了出去。

留哥的話打動了沉珠,卻絲毫動搖不了素辛他們的殺機,他本領雖高,怎麼可能既保護任商又抵擋這麼多對手,而且他在打鬥中生怕傷到族人,族人們卻是招招毫不留情,不一會他身上便大大小小添了無數的傷口。

任商又心疼又焦急,偏偏他自己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只好壓低聲音對留哥說:“幻術。”

隨着他的話音,反應過來的留抱住他的身體,兩人一起不見了。

“是幻術!”素辛一跺腳——本來是以爲留哥學到幻術將爲地狼族所用的,沒想到會用在今天這種地方。

“退!”

“別讓他們跑了!”

“慢!”素辛阻止了大家:“他們只有一個地方可去——地面!我們漫無目的正好中他們的計,大家招集人手,上地面上。”他沉吟一下,又說:“叫上靜石吧……”

留哥抱着任商,緊張地看着大家離去,使用幻術時是不能移動的——他慶幸從來沒有告訴過族人這一點。

“我們走!”任商抓住他他的手,“趕快逃離這裡!”

“去哪兒?”留哥六神無主。

“去胡兄家裡,諒你的族人也不敢到他那裡去!”

“我想先回家,我娘會爲我擔心。”留哥收回了法術,拉着任商想往家跑。

一個地狼從門外走進來,攔住他們。

“爹!”留哥看清對方後,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我沒做壞事,可先生他們……”

“別說了,快走!”靜石一手拉留哥,一手拉任商,向地面上飛奔而去。

三個人到了地面,正好出現在任商居住的山洞附近。

靜石松開任商,向他拱拱手:“從這裡去九尾狐族的居住處並不遠,我不再遠送了,你去那裡暫避,就誰也奈何不了你了。”

“多謝。”任商向靜石也拱拱手,不由又看向留哥。

留哥站在父親身後,表情複雜地看着任商,半晌才說:“保重。”

“留哥兒……”任商剛要說什麼,卻被靜石伸手製止了,靜石明白任商想說什麼,不等他開口就說:“留哥稱是我的兒子,不管到什麼時候他都是一名地知名度,你就放心地走吧,我這具作父親的是不會讓他受一丁點委屈的。”

任商長嘆一聲,又戀戀不捨地看了留哥兒眼,衝靜石拱拱手,轉身向密林深處走去。留哥一睦看着他那一襲青衫隱沒在樹叢中,才移開了視線,他充滿依戀地看看自己來往了十餘年的這片山林,這條小溪,那棵青松和松下的青石,那座任商居住的山洞……他知道從此之後就象再也見不到任商了一樣,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一切了,因爲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象一名普通的地狼一樣過日子,再也不隨便到地面上來了。

“我們回去吧。”留哥收回目光,向父親說。

“好,回去。”靜石拍拍他的肩,“怕不怕?”

留哥一搖頭:“不怕!”

“好,不愧是我兒子!走,回去就算地塌下來,有你爹給你扛着。”

父子二人相視而笑,挽着手臂向回走去。即使明知道回去後有一場風暴在等着自己,可是有父親在自己身邊,留哥就什麼都不怕。

“留哥兒!靜石叔!”不等他們父子沒入地下,就聽見沉珠的叫聲,接着沉珠就氣喘吁吁地從地下鑽出來,後面還跟着庚娘。

“留哥兒,靜石叔,你們果然在這裡。”沉珠喘着氣,“不好了,執兄弟到處去說留哥稱是無傷的雜種,素辛先生又說他放走了無傷俘虜,族裡吵翻了天,正一起商量着要來抓留哥兒回去呢。你們快回去解釋清楚吧。那個無傷呢?”他東張西望。

“我們讓了走了。”留哥平靜地說。

“讓他走了!”沉珠着急地說,“這樣一來你要怎麼解釋地清楚呢?”

“我沒做壞事,怕什麼,對不對,娘。”留哥向庚娘笑着說。

庚娘過來摸摸他的臉,笑着點點頭。

留哥一手挽住父親,一手挽住母親,邁步向回走去。

任商在林間跌跌撞撞地走着,身體裡未清除的毒,身上的傷和暫時無法恢復的法力使他四肢麻木,勉強拖着身體向前走。要到達九尾笏族的住處還要翻過一座山嶺,對於冊林中的野獸、妖物們而言,這個步履的無傷無疑是一個很好的襲擊對象,任商自己心中十分清楚這一點,所以加以了十倍的小心,他現在連御符向胡理生求救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竭力向前走着。

“任商。”

任商擡起頭,面前出現了幾名無傷。

“你也有今天。”無傷們冷冷地說。

任商停下腳步,靠在一棵樹上。

他知道自從自己離開無傷族後,族人一直將自己視爲叛徒,並且從來也沒有放棄過追殺自己的打算。以前是顧忌任商法術高強,而且獨來獨往,行蹤飄乎不定,無傷信很難找到他,但這十餘年來爲了教導留哥,任商長久地停留在一個地方,終於被無傷們摸以了行蹤。

現在任商身上負傷,對無傷而言,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時機。

“沒想到沒有死在地狼手中,最後還是要死在自己族人手中。”任商看着步步逼近的無傷們,苦笑一下。他根本無意抵擋,背靠着樹,雙眼透過枝葉的空隙看着藍天白雲,就讓留哥兒以爲自己去了人間界,而自己卻永遠留在這個國度吧。(也許這樣就是最好的結局),不然自己孤身一人去遙遠的人間辦做什麼呢?妻子、女兒、女婿……都不在了,只有留哥兒……再也見不到那個孩子了……

“啊……”

一聲慘叫,舉刀向任商的無傷舉刀的手臂飛了出去。

“外公。”留哥從樹從中跳出來,他身後跟着靜石和庚娘,“我爹說聞到了大批無傷的氣味,我們過來看看。”

靜石和庚娘亮開了架式,準備對會無傷。

“留哥兒,你不該來的!”任商跺跺腳,“你是個地狼,不要來管無傷之間的事。”

“可你是我外公啊……”

“留哥兒別說閒話了!”靜石厲聲說,“敵衆我寡,小心了!”

對方有二十名無傷,而他們這邊只有靜石和留哥可以做戰,庚娘也許還勉強可以自保,任商卻連站都快要站不住了。毫無疑問是凶多吉少了,留哥和父母都這麼想,但是大不了一家人死在一起,有什麼可怕的。

“任商,你果然在和地狼勾結。”無傷的首領斷言,“今天不要除掉你這個叛徒!”

“該死的無傷,誰怕你們!”靜石抽出長劍,把妻子護在身後。

“無傷!”

“這裡有無傷!”

“大家小心!”

“傳令,戒備!”

“小心!”

“有無傷,有無傷。”

“……”

一陣嘈雜聲和腳步聲,一隊地狼的人馬出現在樹林中,他們一看見這羣無傷,立刻劍拔弩張,全面戒備,留哥臉上頓時露出喜色,鬆了口氣,他卻沒有看見,靜石和任商兩人的神情越發凝重了。

“留哥兒,你果然在和無傷來往!”站在隊伍中的糕兒叫。

“沒有,他們是敵人啊,大家來得正好,一起對付他們!”

“那麼他呢?”糕兒一指任商。

“他……”留哥一時語塞,“他不是……他是早就叛離無傷族的,他是,他是我外公。”

“果然,執說的是真的,你是無傷的雜種!”糕兒憤怒地大聲叫,“你一直在和無傷來往,我爹的死也是你出賣的吧?你把情報透露給無傷的吧!”

“什麼……”留哥茫然地睜大眼:“我?那時候我壓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麼可能……就算我知道了,我也還是個地狼啊!糕兒,我怎麼可能害你!你是我的朋友啊。”

“唰”糕兒抽出劍,割下自己的衣襟丟在地上。與他同時,予等幾名少年了作了同樣的舉動。

“糕兒,予……你們誤會了。”

“靜石先生……”任商低聲說。

“……”靜石看看眼前族人的憤怒的臉,再看看留哥,又看向任商。

“這個孩子在這裡活不下去了,讓我帶他走吧……”任商說。

“留哥兒……”靜石舉手似乎想摸撫留哥的頭,卻咬咬牙,狠狠地把留哥向任商的方向一推:“滾!你這個忘恩負義的雜種!”

“爹!”留哥向前踉蹌一步,難以置信地看向父親。

“滾!再也別讓我看見你!”靜石激動地斥罵,“枉費我養你五十年;果然還是吃裡扒外!滾到你的無傷窩裡去別讓我看見你!”

留哥象被雷擊一樣,身體一晃,差點摔倒。

“留哥兒。”任商一反挽住了他的手臂,,“跟我走。”

“不!”留哥回過頭來,一揚手甩開他,向父親奔去,“爹,你不能趕我走!我沒有做過壞事!爹,讓我跟你回去,我願意接受任何處罰!”他的手剛一觸及靜石,便被對方一記耳光重重打在臉上。“畜牲!還不快滾!”留哥剛剛看清楚父親眼中的淚光,就被靜石勾住衣服摔了出去。留哥在空中翻了個跟頭,正好落在任商面前,靜石用的力道恰到好處,看起來是力道沉重,其實留哥是輕輕落地,毫髮未傷。

任商急忙拉住留哥,防止他再衝過去,留哥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並沒有再試圖向前衝。

“拿下。”

帶領着地狼前來的素辛一揮手,地狼們向前逼來。執、執珂、糕兒等一幫少年一馬當先,各自拔出兵器。

“走!留哥兒,快跟我走。”任商用力拉着留哥。

“爹,娘……”留哥不由流下淚來,向靜石和庚娘伸出手,希望父母能和自己在一起,

“留哥兒,快點跟娘回去!你是孃的親生骨肉,不要被人家騙了啊!”庚娘聲嘶力竭地叫着,一邊攔着族人們叫:“他是我的兒子,不是無傷的雜種!你們要相信我啊!”

“娘……”留哥眼眶紅了,向她走了幾步。

“別過來!你這個小雜種!”靜石大喝一聲,“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留哥一下子停住了腳,喃喃地說:“爹……”

“相公,你怎麼也這麼說,留哥兒他是我們的兒子啊!”庚娘拉住丈夫的衣領用力晃動着。

“他不是我們的兒子!他是無傷的雜種!現在又不念我們的養育之恩和他們來往,我們怎麼可能容的下這樣的兒子!我們族中怎麼可能容的下這樣的孽種!”他說着,狠狠地瞪了留哥一眼。

“爹……”留哥已經完全聽懂父親的意思了——自己有一半無傷血統的事現在已經舉族皆知,自己就算回到族裡去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與其讓自己回去之後死在族人手裡,父親寧願自己跟他平生最恨的無傷走。“爹,娘……”但是他捨不得就這麼走,哀哀地叫着父母。

“走吧,走吧!”任商拉着留哥的胳膊。

“不能放他們走!”幾個地狼族的男子叫起來,“見到無傷殺無赦!”他們衝過來,把任商和留哥包圍在中間。“他是我的兒子,不是無傷!”庚娘還在和族人糾纏着。而在無傷族的那一邊,也有一些男子亮出了兵器,包圍向任商和留哥。兩個種族都無法容忍自己的族人和對方有交集來往,對於這種叛徒的處置,這兩個水火不容的種族到是一模一樣的。靜石擋開了一名無傷的刀,庚娘則緊緊抱住離留哥最近的族人,不讓他再往前走。

“把這些無傷和叛徒一網打盡!”

“把這些地狼和叛徒一網打盡!”

兩個族的族長几乎同時下了命令。

留哥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爹孃和外公陷在了在這場爭鬥的中心,雙方的兵器、爪牙都襲向他們,不一會他們身上就都帶了傷痕。“不要傷我爹孃!”留哥嘶吼起來,手臂一伸,利爪彈出皮膚,狠狠地將最近的地狼打翻在地。現在他顧不得誰是自己的族人而誰是世仇種族的人了——而且他還有族人嗎?不是兩個種族都視他爲仇了嗎?——不顧一切的和身邊所有的對手搏鬥着。周圍慘叫的聲音傳到他耳中,飛濺的血花濺到他身上,他分不清自己傷的是什麼人:是親人、地狼、無傷,還是他自己……爲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爲什麼之前還那麼寵愛自己的族人會一瞬間變成凶神惡煞?爲什麼明明是親人,自己和他相認卻必須用死來作代價?我沒有做錯事!我沒有傷害過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你們爲什麼卻要殺我!留哥一邊搏鬥一邊在心裡吶喊:乾脆你們都去死吧!不論是地狼還是無傷,你們都死掉好了!

當一條人影從上空落在留哥的面前時,他想也不想,一爪就抓下去。

一名“人類”老者架住了留哥的手,用沉穩的聲音喝道:“統統住手!”對方輕輕一側身,伸手在留哥臂上一拍,輕易地便把留哥制止了。

“全都給我住手!”來人又大喝了一聲。

地狼和無傷們一起擡起頭,看向這個單手便制服留哥的老者。

“九尾天狐。”素辛認出了這名老者正是九尾狐胡理生。

“全都住手,聽見了沒有!”胡理生冷冷地向幾名依舊在搏鬥的地狼和無傷喝道。

一旦明確了他九尾狐的身份,全場頓時靜了下來,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不知他爲何而來。

“唉,早就勸過你,你爲何不聽。”胡理生轉向任商,長嘆一聲說。

任商垂頭無語。

“你們沒事吧?”胡理生放開留哥,同時向他們二人頭號,上下打量打量他們後又說,“看來傷的不輕,不過應該沒有大礙。”

“天狐,”素辛看着胡理生問,“請問所爲何來?”

“哼!”胡理生冷冷一哂,一手拉任商,一手拉留哥,向樹林中走去。

“且慢!”素辛和無傷族的首領幾乎是同時喊,“把我族的叛徒留下!”

“你們想要攔我?”胡理生眯着眼睛問。

“天狐明鑑,只求你留下本族的叛徒,不敢阻攔您的大駕。”素辛不卑不亢地說。

“如果我說不行呢?”

無傷們和地狼們一言不發,但誰也沒有讓開的意思。九尾狐雖然法力高強,但是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徑直帶走兩名叛徒。無傷和地狼雙方人多勢衆,胡理生也不敢輕視他們。

無傷和地狼此時卻很有默契,步步向胡理生逼去。

“譁”“譁”幾聲,又從樹梢間躍下了幾條人形,落在了胡理生的周圍。這七、八個來者全是神情精悍的青年男子,他們一色全是人類外表,但是身後各自生着九條雪白在尾端有一圈黑毛的尾巴。他們一落地便各自亮出手中的兵器,逼視着無傷和地狼,頗有幾分不屑一顧的神情。

這些九尾兒顯然是屬於同一族中的,很可能便是胡理生的子侄。

“衆所周知,我九尾狐族從不過問外事,但是今天事關自己的朋友,我也不得不站出來說幾句話了。”胡理生揮揮手讓兩名九尾狐青年護住任商和留哥,自己負着手慢慢踱到了前面,“不知道地狼和無傷族的各位肯不肯聽我一言呢?”

九尾狐族的生力軍一出現,等於是他們已經控制了全場,他說的話又有誰敢不聽?

“地狼和無傷兩族爭鬥已久,這在青丘之國無人不知,本來你們兩族深居地下,之間有什麼恩怨和地面上的種族也沒有什麼相干,可是……”他拖長了聲音,看看無傷,又看看地狼,“任商與我相交多年,我深知他的人品,也深知他早已厭倦了你們兩族的紛爭,早已經移居地面,不再插手你們兩族的事了,爲什麼你們還要苦苦相逼?”

“這個無傷的事我們可以不管,留哥是我族一員,他違犯了族規,可要由我們帶回去處置。”對於地狼族而言,叛徒比敵人更可怕,也更不可原諒。

“留哥是我的學生!”胡理生一揚眉,“把他交給你們,我顏面何存!”

“如果不處置他,我們地狼族以後如何管束族人?”素辛依舊不肯讓步。

“唉,”胡理生嘆口氣,轉向任商,“任老弟,看來我們要就此分別了。”

任商握住他的雙手,一時哽咽:“胡兄……這輩子認識你是我之大幸!我一再給您添麻煩只怕今生沒有機會報答了。”

“這一分手天地茫茫,你要保重。”

“珍重。”

兩位老者依依惜別,周圍的無傷和地狼都不明白他們的意思。

相對唏噓良久,胡理生拍拍任商的臂:“去吧,我不遠送了。”

任商點頭,反手拉了留哥就走。

“站住!”地狼們和無傷們同時喝止,他們向前一蹬,九尾狐青年們現時也向他們逼上了一步,雙方的氣質頓時緊張地讓人喘不地氣來。

“他們會離開青丘之國去人間界,這輩子再了悄回來了,如果這樣你們還要攔他們,別怪我請你們試試九尾狐的手段!”胡理生聲色俱厲地說。

“離開青丘之國?”無傷和地狼們中頓時響起了議論聲。如果任商和留哥無離青丘之國,再也不回來,再也和地狼無傷兩族沒有任何牽扯的話,雖然兩族依舊爲不能處治他們而遺憾,但也勉強可以接受,並且還能避免和九尾狐結下恩怨的局面。無傷們討論一會,先收起了兵器,靜靜從這裡撤走了。

“好,就是這樣。”地狼們商量了一陣子也說,“看在諸位天狐的份上,我們饒他們不死,但以後永遠別出現在青丘之國!”

“不!”留哥大叫了一聲,“我不走!”他奮力想掙開攔住他的那名九尾狐,“爹,娘,我不走!我願意留下來受族規處治!別讓他把我帶走,我要陪你們回家!放開我,放手……”

“留哥兒,留哥兒……”庚娘在靜石的阻攔下拼命伸出手,“留哥兒,娘跟你一起走……沒有你可叫娘怎麼活……”

“娘,娘……放開我……娘……”

“留哥兒……”

攔住留哥的九尾狐伸出手在他後頸一擊,留哥頓時昏了過去當他天旋地轉倒下去的一瞬間,最後映入眼中的是母親傷心欲絕的面容,和父親幾乎已經麻木了的面孔上落下的兩行淚水,這副畫面將印在他腦海中一輩子,也折磨他一輩子……

“帶他走!”胡理生果斷地一揮手。

一名九尾狐青年扛起留哥,一史執着任商,另有兩名一前一後保護着他們,向青丘之國北面的朝陽谷駕雲飛去。他們將從那裡越過天梯將任商和留哥送到人間界。

“留哥兒……留哥兒……”

地狼們也向地下撤退,中間還夾雜着庚娘悽慘的哭聲。

“唉……”胡理生又長嘆一聲,他目送着任商的身影消失在天際,知道自己今生也將見不到這位老朋友了,背向子侄們,偷偷拭去了臉上的濁淚……

人間界。

初春,百花乍放,碧草如菌,山林中充滿了生機,不僅動物們歡躍,連妖怪們也呼朋引伴,施春踏青,使整座山林一片熱鬧。

留哥無精打采地趴在他和任商居住的洞口,半睜半閉着眼睛,對眼前的美景視而不見。

他在昏迷中被帶到人間界轉眼已經一個多月了,開始他哭鬧着想要回去,都被任商阻攔了下來,後來他想趁任商不注意時溜走,但是任商的耳目之靈遠在他之上,每次他的行動都在半路上被抓了回來,身處完全陌生的異界,又住在陌生的地面上,離棄了家族、父母和朋友,留哥心中苦澀可想而知,而且他想破了頭也猜不通爲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爲什麼會走到這一步,爲什麼自己明明什麼壞事也沒有做,卻要被迫背井離鄉。

“留哥兒。”任商從洞中走出來,蹲在他身邊溫和地說:“你餓了吧?進去吃飯吧。”

留哥把頭扭到別一邊,閉上了眼。

“留哥兒,你要恨外公就恨吧,外公知道對不起你。”

“讓我回去見我爹孃我就不恨你。”留哥眼也不睜地說。

“我怎麼可能睜看着你回去送死……”

“他們是我的族人,不會真的殺我的,我寧願接受處罰,也想回族裡去!”

“天真的孩子。”任商用手撫摸着留哥的皮毛,留哥一抖身子甩開他,向他露了露獠牙。

“傻孩子,你真的以爲他們知道了你的身世,還會承認你是族人嗎?”

“……”

“你爹,我是說若石,他是怎麼死的你知道嗎?”

“知道……”留哥說起生父若石之死,鼻子一酸。

“他也沒有做過對不起地狼族的任何事,而且他還是一個純血的地狼,你的族人都不肯放過他,難道會放過你嗎?”

“都是因爲你!”留哥一下子跳起來,張口向任商咬下去,“如果你不出現,我就可以過安靜的日子,我就可以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都是你的錯!我爲什麼要來打亂我的生活!我一點都不想見你!我一點都不想看見你!”

任商沒有躲閃或還手,任憑他咬住了自己的手臂,留哥一用力,利齒陷入了任商的皮肉,鮮血順着他手臂淌了下來。“留哥兒,外公對不起你……”

“外公……”留哥鬆開口,撲在任商懷裡哭起來,“外公,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孃……”任商緊緊抱住他,淚水也而落,他知道遙遠的故鄉青丘之國,自己和留哥都是再也回不去了。

“啊……”

隨着一聲嘎然而止的慘叫,那個猴妖的喉咽被地狼一隻咬斷。留哥舔舔嘴脣上的血站了起來,把猴妖的屍體扛在肩上往回走。幾隻受驚的野兔竄過他的腳邊,他連看都不看一眼。

轉眼間留哥和任商在人間界已經過了七年。留哥漸漸習慣了現在的生活,也不再吵鬧着想要返回青丘之國了,而是潛心修煉,苦練武藝,也開始學習地狼們從來不去學的吸取日月精華、採補、煉丹製藥……總之只要是可以增長道行的辦法,他都不遺餘力地去做。所以這些年來他進步神速,幾乎已經可以和任商打成平手了。也爲他自己在這個山林中打出了一片小小的天下。

枝葉“瑟瑟”作響,留哥看見頭上的樹枝間,另一隻猴精正在不遠不近地跟着自己。

“拿去!”留哥懶得再跟別的妖怪做爭鬥,撕下手中猴妖的一條腿向樹上一丟。樹上的猴妖接過去,敏捷地跳到另外一棵樹的樹枯狼吞虎嚥起來。

留哥搖搖頭,他至今也不能完全接受“吃同類”這種事。

人間辦的妖怪和青丘之國的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幾乎沒有“同族”這個概念,在青丘之國,不論妖怪、神民還是人類都是以族爲單位生存的,同族在一起生活,彼此扶持,也同仇敵愷。但是人間界的妖怪們不同,他們有些也有家庭,但更我的是獨居於冊林或混跡於人類之中,大多獨來獨往,彼此沒有舒適種族差異的概念,同族相食和異類相親一樣常見,總之都是合得來的貓鼠也可以做朋友,有了利害衝突同類也血光相見。任商把這種生活稱爲“獨立”和“自由”,並且告訴留哥,不論什麼生靈都應該學會自己的心想問題決定問題,而不是套在“種族”這麼一個套裡子去想。

留哥不懂。

“如果無傷和地狼們明白世間還可以這樣生存,或許他們就不會世代爲仇了。”任商曾經這樣說過。

雖然留哥不太明白他的話,但是他覺得來人間界生活以後,自己內心深處也有什麼變得不同了。

“外公,我回來了。”留哥嚷嚷着回來。來到人間界後只有他和任商兩個人,任商又對他包容驕縱,不知不覺中他也就把在族中教養出來的對老幼尊卑的嚴格劃分和周全的禮節拋到了腦後。

一路上他們居住的山洞前的草地,留哥卻愣了一下,因爲他看到有個“人”和任商並戶坐在樹下品茶。

任商在山洞前開闢出了小小的菜園,也種了四季的花木,七年下來已經花枝繁茂,此時,任商正坐在青石上品嚐新茶,而他的對面端坐着一名青衣男子,和他對飲談笑。

這是一名用人類外表看起來二十出頭的男子,眉目俊朗,氣質出塵,他看見留哥們闖來,黨身血跡斑斑,手中還拎着一具屍體,微微一皺眉,但嘴角的笑容依舊沒有消失,站起來向任商拱拱手說:“討饒了。”袍袖一揮,飄然走進了林間,不過幾步便消失不見了。

留哥被他看着時不由畏縮了一下,直到他離去後才問:“外公,他是誰?”

“木聽濤。”任商放下茶盞回答,他看來似乎也有些緊張,“他是這片山林中數一數二的大妖怪,多虧有他准許,當年我纔可以在這裡落腳,留哥兒,你可千萬不要觸犯了他。”

“數一數二的……他是這裡的主人嗎?”留哥忍不住問。

“不是,不過也差不多。”任商一笑,“他可是有千年道行的樹妖,這裡的大小妖怪都要聽他和另一名樹妖的號令,沒有誰敢違揹他們的。”

“他有多厲害?”

“深不可測。”

“難道比胡先生還厲害?”留哥見過的妖怪之中,道行最厲害的便是九尾狐的胡理生了。

“和胡兄相比,他應該還稍遜一籌吧。”任商想起遠在青丘之國的不能想見的朋友,喑嘆一聲。

留哥沒有注意到他的傷感,看着木聽濤消失的方向無限憧憬地說:“我什麼時候才能象他一樣呢?”

任商擔心地看着留哥,留哥如此拼命地修煉,已經完全超出了過去出於求知慾的修煉,任商可以猜到他的心裡在打什麼主意,但是既無法阻止,也無力幫助他,或者讓他這樣總比看他消沉來得好吧。

自從見過木聽濤一次後,留哥便一直對他懷着羨慕之心,只是象他這樣變化無常,行蹤飄忽的大妖怪,豈是容易遇到的,留哥以爲自己想見他一面一定很難,卻沒有想到不出一個月,便有機會再次看見他了。

他們居住的山林中有一潭深水,位於密林深處,終年不見天日,妖怪們相傳其中有一條螭龍居住,而且常常會探爪到潭邊擄取生靈爲食,所以雖然誰也沒有見過這條螭龍,但是妖怪們輕易都不到那個地方去。

留哥對於這個傳聞一向是不相信的,既然是龍何不一飛沖天,蜷縮在這小小的水潭中幹什麼?它要取食的話,山林這麼大,生靈這麼多,又何必只限於潭邊?

然而這一天,留哥卻親眼看見了龍。

留哥當時正盤膝坐在山巔修煉,忽然山體晃動,地面微搖,一陣悶雷般的響徹雲霄聲傳入了耳中。留哥一下子躍起在空中,遠遠看去,只見山林深處羣鳥驚飛,無數妖怪也各自騰雲飛離那裡,那片林子上空被一團黑氣籠罩,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接着又是數聲驚雷,空中陰雲密佈,整個天空都被籠罩了,而罩在那片林子上的黑氣更加濃厚,隱隱有腥味在風中傳遞着,留哥凝神細看,隱約看見黑氣中有什麼巨大的東西翻騰着,鱗爪隱現。

“龍?”留哥喃喃地自語。

妖怪們都在紛紛逃離這個地方,留哥反而小心地靠了上去。他遠遠地便從空中落下來,躲躲閃閃地越走越近。越靠近那個水潭起是妖氣撲面,空氣又溼又沾,留哥從沒想到過世間有這樣略一動彈就有如此氣勢,心“砰砰”直跳,但還是一步步走過去,將到潭邊,留哥顯出犬形潛入地下,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地面上,偷偷查看。

正好看見一條牙張爪舞的黑龍身體猛縮,化身做一名中年男子站到了潭邊。

“哈哈,終於也有重見天日的一天!”黑龍張開雙手向天狂笑,把樹的枝葉都震得瑟瑟發抖。

留哥一閉眼,覺得空氣吸張,耳邊狂笑陣陣,使他有一種想逃走的感覺。

“今天我要大開殺戒,哈哈,葉靈,木聽濤,你們給我滾出來!我要用你們這兩塊木頭打打牙祭!”黑龍一聲一聲這麼叫着,聲音在山林間反覆迴盪,留哥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響。

“好大的口氣!”

隨着一聲長笑,木聽濤和另外一個妖怪從樹梢飛落在黑龍面前。木聽濤依舊是那一襲青衫,神態自若,臉掛微笑,而另外一個妖怪卻是名女子。她外表看起來年紀和木聽濤相仿,穿了一身雪白的長裙,臉頰、皮膚也白皙地出奇,五觀精緻,身姿綽約,在這昏暗的林中彷彿身上朦朧着一層光芒一樣,站在木聽濤身邊帶着一種懶洋洋地神態看着黑龍。

“這大概就是黑龍口中的葉靈。”留哥一看見這個女子就有種驚爲天人的感覺,心反而跳得更厲害了。

葉靈和木聽濤一來到,便有種淡淡的松香和一股槐花的甜美在林間瀰漫,衝去了那種噁心的腥氣。

黑龍看見他們,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響着,“葉靈,你困住老子已經五百年了,想不到還會有和老子面對面的這一天吧!今天不吃了你,我誓不爲人!”

“你本來就不是人啊!”木聽濤“嗤嗤”地笑起來,“在潭下住了五百年把腦子住傻了?”

“嗚……喔~~”黑龍大聲咆哮着,伸手指點葉靈,“老子不和你們做口舌之爭,說,你上你是你的姘頭上!”

葉靈本來一直是用一種懶懶的淡淡的神態看着這一切,聽了他這句話一下子沉下了臉,眉毛一揚說:“殺了他!”說完自己輕輕抖抖衣袖,走到樹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雙眼怒視着黑龍。木聽濤一合手掌,向黑龍走過去。

“靈兒一向不喜歡殺生的,你運氣不好,”木聽濤邊走邊說,“可憐你偏偏在今天惹她生氣——她心愛的蘭花謝了,正煩惱着呢。”

“聽濤!”葉靈皺起眉嗔惱。

“好,不說了不說了。”木聽濤擺着手說:“本來最多隻用再困你五百年的,今天卻要取你性命了,你要恨就恨今天早上踩了那株蘭花一腳的妖怪吧。”

留哥聽到這裡不由縮縮脖子,他清楚記得自己今天早上上山時把山澗裡的一株蘭花一腳踩扁了,難道……

黑龍一晃身子,頓時風雷大作,閃電舞動中,他化出原形向木聽濤張牙舞爪地撲上去。木聽濤雙袖一揮,被疾風捲落的樹葉從地面吸起,隨着他的手勢聚集成了一條綠色的長龍,鱗爪皆全,在空中翻卷飛騰,對抗黑龍,而木聽濤只是站在原地,揹負雙手,笑着觀點而已。

一真一假兩條龍相鬥了良久,山林中風雲變色,兩條龍所到之處樹林摧折,巖滾沙飛,留哥看得心驚膽寒。抱膝而坐的葉靈卻伸手彈掉掛在鬃邊的一片落葉,掩口打了個哈欠。

木聽濤已經看到了她的厭倦,知道她已懶得再在這裡浪費時間了,便微微一笑說:“不逗你玩了,現在就送你上路!”

“誰上路還不一定呢!”黑龍吼叫。

“咄!”木聽濤伸手一點,綠龍頓時解體,恢復成萬餘片葉子,片片都象利刃一樣向黑龍射去。黑龍極力閃躲,但還是有不少射中了它的身體,全身鮮血淋淋,從空中向下墜下來,木聽濤騰空而起,手點他的額頭喝道:“疾!”只聽黑龍慘叫一聲,頭部一下子爆裂開來,木聽濤怕血肉腦漿沾到身上,向後飛去,落在一棵樹梢上笑盈盈地看着葉靈說:“哼,連我都打不過,還敢向靈兒挑戰。靈兒,這下心情好些了嗎?”

葉靈拍拍灰塵站起來問:“我要去看瀑布邊的杜鵑花,你來嗎?”

“來,當然來。”木聽濤從樹上跳下來,攤開手,黑龍的血肉殘骸中飛出一顆粒閃閃發亮的珠子落在他手心中,留哥知道這一定是那條黑龍的內丹。果然見木聽濤把它在手心中掂了幾下,然後丟進口中吞了下去。

“小狗兒,你看夠了沒有?”木聽濤忽然向留哥的方向問,一邊又向葉靈說:“這個小傢伙膽子很大啊。”

“哼,”葉靈用意不明地哼了一聲,看來她的心情一點也沒有因爲黑龍的死而好轉。

留哥從地下鑽出來,訕訕地站在旁邊,原來葉靈和木聽濤早就發現他了。

“這種時候還敢來看的,這山上也只有你了。”木聽濤向他走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說:“看不出一個地狼有這麼大的膽量。”

“我……”留哥聽出他話中的輕視,想說點什麼反駁他,又想不出說什麼來。

木聽濤靠近他後吸口氣,俯在他耳邊說:“你腳上有蘭花的味道?”

留哥嚇得後退了一大步,緊張地看着他。

木聽濤把一根手指豎在嘴邊,向他擠擠眼,然後又拍拍他的肩說:“你運氣不錯,那條龍屍吃了也能增加個百十年修爲,送給你了。”說完便走回到葉靈身邊,相攜向林中走去。

只聽葉靈的聲音傳來,依稀是在嗔怪木聽濤:“爲什麼和那隻髒兮兮的小狗說話?”

“你不覺得他挺有趣嗎?看到黑螭和我們也不害怕。”

“我看他是嚇得走不動了,我可不喜歡這個種族。”

“我到對他挺有興趣的。”

“你敢和他交往,我三天不和你說話……”

“哈哈……不至於吧……”

“……”

隨着他們漸行漸遠,聲音終於也聽不見了。

留哥看着他們離去的方向,又看看腳邊的龍屍,用力一扭頭,但空氣中木聽濤和葉靈留下的植物清新的氣味卻又令他停下了步子,一個人對着水潭發起呆來。

“你居然沒有吃那條龍?”

留哥正象平日一樣盤膝打坐,木聽濤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後,坐下來問。

“我爲什麼要吃?”

“呵呵,好倔的口氣!”木聽濤問:“我說的話得罪你了?”

留哥哥奇怪地看着他。

“這麼用心修煉卻不受嗟來之食,不錯,很象我年輕的時候。”

“年輕的時候?你很老了嗎?”

“哈哈,”木聽濤不知爲什麼大笑起來半天才止住笑說:“連說的話都象我當年和葉靈說的一樣,葉靈撿到我的時候便對我說我很象她年輕的進修,我也是對她說了那句話。”

留哥一直看着他。

“不喜歡我?”

“不喜歡。”

“真坦白,我倒挺喜歡你的。”木聽濤象對小孩子一樣拍拍他的頭,“我聽任商說過你的事,怎麼樣人間辦住得習慣嗎?”

“……”

“爲什麼要苦苦修煉呢?我最近一直在看着你,你的行爲已經超過了努力的範疇,應該叫做在拼命了。”

“爲了回家!”

“回青丘之國?哈哈,我認爲法力高強了就回得去嗎?”

“當然!”

木聽濤一捂耳朵:“我又沒有聾,你不用這麼大聲的,喂,小狗,要不要我來教你?”

“你,你爲什麼肯教我?”留哥不相信地問。

“因爲喜歡你啊,不是說你挺象我以前嗎,不過你可別讓葉靈知道,她不喜歡地狼、無傷這一類的妖怪——因爲她本體的根曾被其中某一種咬傷過大概就是這樣吧,她很小性子,很記仇的。”一說到葉靈,他臉上的笑容就變得很溫柔,“讓她知道是你踩了她喜歡的蘭花的話,你就慘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留哥小聲咕噥。

“你以爲她還管這些啊,說不定把你當作肥料去養花。”

“你是不是真的要教我?”

“我爲什麼騙你?最近挺無聊的,教個徒弟來玩玩。”

“那,那就多謝你……”留哥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起來給他行禮致謝,可是木聽濤伸長手腳躺在石上,一點爲人師表的架子都沒有,他忽然問:“那條龍還在那裡,我說過是送給你的,別的妖怪都不敢去動,你還要不要吃它?”頓一頓又說,“不過已經臭了。”然後笑了起來。留哥看着他,不由也跟着笑起來。

“木聽濤,”周影重複着這個名字,“聽起來他好象有些象你。”

“是我象他。”說到木聽濤,劉地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跟着他那麼久,不知不覺就象他了。”

“後來他就教你法術了?”

“對,教了很多年,他是個好老師,也是個好兄長……”劉地的目光又黯淡下來,“他不僅教我法術,還帶着我上天入地,開闊眼界,直到那一年,我外公……”

木聽濤走進洞裡,俯身向留哥說:“我來守着任老,你去休息休息吧,都幾天沒有閤眼了。”

留哥搖搖頭。

木聽濤知道無法勉強他,便在他身邊坐下,隨手把一碗湯藥放在了任商的牀頭,這是木聽濤幾天來遠涉萬里,去海外的仙山採來的草藥煎制的,但是看來已經對任商沒有效用了。

半個月前,任商突然病倒,開始他自己和留哥都以爲只是偶染風寒,並沒有放在心上,誰知道病勢竟然會越來越沉重,終於倒在牀上起不來了。留哥張皇失措,又怕又急,每天守在牀前照顧,也求了木聽濤四出尋藥,但是任商的病情依舊日漸沉重,直到今天爲止已經五天沒有醒過來了。

留哥五天來不吃不喝地守在牀前,快要被自己心裡不祥的預感壓垮了,他不動不語,只是呆呆地看着任商。木聽濤盤膝坐在旁邊的蒲團上,他已經放棄勸了留哥去休息的打算,因爲他心裡很明白任商是因爲大半輩子坎坷艱辛,經歷了太多的悲歡離合一直沉積心底,鬱結成病,到了這個地步,不論是法術還是藥石都難以治療,就讓留哥多陪他一刻是一刻吧。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過,其間留哥又試着餵了幾次藥,但是任商喝進去馬上便咳了出來,“外公……”留哥抓着任商瘦骨嶙峋的手,哽咽難言。

木聽濤深深嘆息一聲,毅然走過去,他從自己口中吐出一個發出耀眼青色光芒的珠子,伸手一指,珠子旋轉着緩緩進入了任商的體內。

“木大哥……”留哥不解地看着他。

木聽濤搖搖手,示意他留心任商,這時任商呻吟幾聲,已經慢慢睜開了眼睛。木聽濤知道他們祖孫之間必然有話要說,便負手走出了山洞。

“留哥兒,”任商對於自己的情況瞭然於胸,他向留哥戰抖着伸出手,咳嗽着。不等說出什麼話淚水就滾落下來。

“外公,你醒了就好了!沒事了,沒事了,木大哥用自己的內丹救了你!”留哥緊緊握住任商在發抖的手說。其實他和任商心裡都很明白,木聽濤的內丹只是在幫助任商撐起最後的精神,並不能治癒他的病,更不能挽住他的生命。

“留哥兒,外公這一走你可怎麼辦?”任商戀戀不捨答撫摩着留哥,“從此以後只剩你獨自在人間界,老天爺爲什麼不能再給我五十年,不,哪怕只有二十年時間,讓我看着你可以獨立於世,到時候就算讓我下九幽十八獄我也合得上眼了。留哥兒,我死了之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凡事都和你木大哥商量,知道嗎?”

“外公你別說這樣的話,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生活的。”

“留哥兒,外公對不起你,如果當年外公不去找你,你現在還可以快快樂樂地生活在青丘之國,說不定早就娶妻生子,享受天倫之樂了,都是外公害的你背井離鄉的,外公好後悔啊!這些年只要一想到這些,外公的心裡就象刀子在割一樣……”任商邊說邊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他平時很少提到這件事,留哥也不敢去問這些,沒有想到在他的心裡竟然爲此有着這麼大的悔恨。留哥抓緊他的手,用力搖着頭說:“不,我從來沒有後悔遇見了外公,如果時光倒流的話,我依舊會選擇和外公在一起的!即使明知要背井離鄉我也不後悔!我知道自己沒有做壞事,也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

“你是個好孩子,留哥兒,你以後的日子一定要過的快快樂樂的,你一定會比什麼妖怪都幸福的……可惜外公看不到了,看不到了……”

“外公……”留哥抱着他不住的哭泣,他們祖孫一起漂泊異鄉,二十幾年來朝夕相伴,如今任商眼看要辭世,對留哥來說宛如世界要崩塌一樣,他實在痛苦難當,寧願自己跟着外公一起死了。

任商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留哥慌忙給他摩挲胸口,好一會他才換上氣來,那一刻就在眼前了,他一遍一遍,看不夠似的看着留哥,眼睛裡只是流淚,忽然長嘆一聲:“留哥兒,留哥兒,只要你將來生活的無憂無慮,外公用什麼去換都成!”他只着脖子連說了兩遍,目光渙散,頭微微側到了一邊,嘴脣蠕動一下似乎還有什麼話說,終於沒有說出來,慢慢閉上了眼,最後一滴眼淚滑落在枕邊,手還緊緊握着留哥的手沒有鬆開。

一團光影中,那顆青色的珠子從他的體內升出來,投向洞外,倚樹而站的木聽濤張開嘴,珠子徑直飛進了他的口中,此時,洞中已經傳來了留哥悽切的哭聲。

“唉……”木聽濤嘆息着,靠着樹緩緩坐下去,雖然只是片刻,但是用內丹來支持任商已經支離破碎的原神還是令木聽濤元氣大傷。

“你還是在和那隻小狗來往。”柔美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木聽濤沒有回頭,只是向身後伸出了手。

“讓我看看,”葉靈繞到他前面,雙手捧住他的臉,皺起眉頭說,“弄的自己臉色這麼難看。”她張開口,吐出一道白氣注入了木聽濤的眉心。

木聽濤衝她一笑。但是留哥的哭聲一聲一聲的傳來,木聽濤收斂了笑容,憂慮地看着山洞,葉靈在他身邊坐下,把頭靠在他肩上,他們相互依偎着,陪伴留哥一起度過這個肝腸寸斷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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