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_16

結城用檢察廳院內的公用電話叫通了律師的家。律師名叫林秀夫,是他很久以前就認識的。

“我是結城,請先生接電話。”

秘書立即叫來了林律師。

“久違啦。真夠早的呀!”林律師輕鬆地致了早晨的問候。

“其實,我這會兒正在檢察廳。”

“檢察廳?”律師發出吃驚的聲音,“出什麼事了嗎?”

“具體情況想見到您以後再細談。總之,今天早晨躺在牀上就被搞了個措手不及,然後就到了這裡。我想馬上把案子拜託給您。”

“知道了。那麼,已經發出逮捕證了嗎?”律師問,似乎他已覺察出案件的性質。

“不,還沒到發出逮捕證的地步,眼下是傳訊的形式。不過,不曉得什麼時候就會換成逮捕證的。”

“正式審訊還沒進行吧?”

“還沒有。在發出逮捕證之前,我想和先生好好商量一下。”

“明白了。好,我馬上就到你那裡去。不過,負責這個案件的檢察官先生是誰呀?”

“一個叫山本芳生的年輕檢察官。”

“噢,是山本先生呀!”律師好像既知其名又識其人,“好,我馬上去。”

掛上電話,結城回到原來的房間。一名事務官正在等他。這名事務官也是把結城帶到檢察廳來的人之一。

“呀,勞您久等了。”事務官說,“山本檢察官現在想和您談談,請立即到檢察官房間去吧。”

結城看看手錶,時間已近十點。早晨與檢察官一行到達這裡時還不到八點。這就是說,讓自己等了兩個小時之久。

“好,奉陪。”結城說。他既不能示弱,也不可畏縮,邁着若無其事的步伐跟在事務官的身後,通過走廊,進了右側一個房間。

一開門,熱氣立即撲到結城臉上,房裡生着暖爐。狹窄的房間裡只有供兩個人用的桌子。兩張桌子成直角擺在室內正中間,今晨把結城帶來的山本檢察官正坐在桌前吸着煙。

“呀!實在勞駕您了。”山本檢察官從椅子上站起來,朝結城笑着,“很冷吧?讓您久等了。請,請這邊坐。”

檢察官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椅子,恰好是相對而坐的局面。結城從口袋裡掏出香菸。檢察官敏捷地拿起手邊的打火機,把火打着了。

“謝謝。”結城借了檢察官的火。

一名事務官走了進來,負責擔任即將進行的審訊的記錄。他默默地坐到另一張桌子前,臉上顯出很冷的樣子,搓着兩隻手。

“一大早就勞您駕,很對不起。嗯——結城先生,”檢察官取出文件,把它打開,“您的原籍,是XX縣XX市XX住宅區吧?”

“是的。”

“出生年月日和畢業的學校等,您的履歷是下面這樣的吧?”

檢察官照文件往下唸了一遍。

“是這樣的。”結城細心地聽完後說。

“請您隨便一些好了。”檢察官從文件上擡起頭,對結城說。表情輕鬆自然,好像要開始閒聊似的。

“勞您駕到這裡來,不是爲別的。結城先生,您知道土井孝太郎這個人吧?”

“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據說是這樣的。”檢察官不動聲色地附和了一句,“實際上,土井先生四五天前就被請到這裡來了,結城先生,您瞭解下面這件事嗎?土井先生與XX企業聯合會上層領導的關係很密切,在企業進口原料的分配問題上,他曾居間同R省進行過交涉。”

“嗯。”結城吐出一口煙,事務官開始做記錄,“這個問題必須回答嗎?”

“希望您能作出回答。其實,關於您的情況,土井先生自己已經作出供述。雖然會使您爲難,但這些情況是否屬實,我們還必須再問您一次。不過,我要事先講明,”山本檢察官彷彿隨便閒聊似的說,“您如果不想對此作出回答,那也是可以的,因爲畢竟還沒有發出逮捕令。作爲我們來講,並不想強迫您本人作出不利的自供。怎麼樣,請您仔細考慮一下那方面的情況,希望您作出回答。”

“明白了。”

“那麼,怎麼樣?方纔我講的事情,您有什麼線索嗎?”

“是啊。其實,雖然與土井很熟,但關於那件事,我卻不太清楚。”

“哈哈,果然不出所料啊。”檢察官點了點頭,“那麼,您認識古川平六這個人嗎?”

檢察官馬上提出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噢,這是一個企業團體的負責人嘛。名字聽說過。但是,我和他本人沒有來往,所以不瞭解。”

“不過,據土井先生講,在某次聚餐會上,您曾與古川先生見過面的。據說,土井先生不是把您介紹給古川先生了嗎?”

結城眼裡故意現出迷惘的神色,說:“哎呀,記不清了。”

又進來一名事務官,走到山本檢察官跟前,向他耳語了幾句,檢察官不住地點頭。

“結城先生,聽說林秀夫先生來了。”檢察官轉達道。

“是嗎?”結城不由得顯出輕鬆的表情。檢察官敏銳地朝他臉上看了一眼。

“林先生是您的律師嗎?”

“是的。如果我被逮捕,到開庭審判爲止,有關事務準備全部委託給林先生。”

“原來如此。”檢察官雙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那麼,就休息一下吧。律師先生難得來一趟,您去見見好吧?”

“謝謝。”結城略低下頭表示致謝。他邁步走出了房間,同時感到檢察官正從後面注視着自己。

林律師正在接待室。他身體肥胖,臉色紅潤,一見到結城,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

結城和律師並肩來到昏暗的走廊上。在走廊的一個角落處,律師和結城停住腳步。

“究竟出了什麼事呀?”

窗戶射進來的光線使律師的眼鏡閃閃發光。

“今天早晨我正睡覺的時候,他們突然闖進來了,大約七點鐘左右吧。雖然預先就估計到會有這一天,我還是被他們搞了個措手不及。”結城這樣說道。

律師即使不問案件內容,也是心裡有數的。

“搜查呢?”

“進行過了。其實,”結城表情有點尷尬地說,“我猜自己家那邊也一定被他們搜查過了。”

“噢,你不是在自己家裡呀!”

“有一個女人由我照料,我是在她那兒被突襲的。”

“哎呀!”律師說,“太太那邊,聯繫了嗎?”

“還沒打電話。”

律師點點頭,說:“這由我來負責好了。還有,逮捕證還沒發下來吧?”

“沒有。不過,從剛纔調查的情況看,說不定今天就會發出來的吧!”

“檢察官呢?”

“名字叫山本芳生。”

“啊,對了,就是那個年輕人吧?”律師彷彿早就摸過底似的連連點頭,“這個案子,主任是石井檢察官,特別搜查班的負責人。下面配了一名老手,三個新手。這就是說,你這方面是由三名新手之一的山本檢察官負責的啦。”

律師說到三名新手檢察官,結城眼睛突然一亮。

“那三個新手裡,有個叫小野木的檢察官吧?”

“嗯,有一個,怎麼?”律師看着結城。

“嗯。”

結城緘口不語,默默地在原地踏了一會兒雙腳。他平素就是一副清秀嚴肅的面孔,這點正是陪酒女們所喜愛的,此刻他顯得更加嚴肅了。

“林先生,”結城突然站到律師面前,表情嚴峻,好像要說出什麼重大問題,“您可以爲我把小野木檢察官調查一下嗎?”

“這是什麼意思?”律師聲色不動,隨時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臉孔。

“有點難開口的事。”

“哦,什麼事?”

“說出來實在丟人。”

結城微微低下頭去。他只講出這麼一句話,律師的表情便有了變化。紅潤的面龐上長着一對大象般可愛的眼睛,那眼光突然銳利起來了。

“雖然還沒抓住確鑿的證據,不過實際上……”

結城附到律師耳邊悄聲說了一陣。律師的面孔緊張了,孩子似的臉上,現出不勝驚愕的神態。

“這事……”律師只講了兩個字,眼睛盯住結城說不下去了,“結城先生,這事當真嗎?”

“就是剛纔說的那樣。去S溫泉時,男方的筆跡我已經拍了照片。”

律師的臉色甚至有點發白了。

“太重要啦!”律師叫出聲來,“你對太太提過這件事嗎?”

“沒有。”結城有氣無力地答道。律師似乎想批評他幾句,卻改變了念頭,沒有做聲。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好,就由我這邊來調查一下吧!”

“希望您替我保密。”面對興奮的律師,結城卻反而要他冷靜下來似的說,“說不定就會把我正式逮捕,所以先把存放那些照片的地點告訴您。”

結城掏出記事本,用鋼筆寫好,把它遞給律師。律師把眼鏡框向上推了推,看着結城寫的地址。

“沒錯。”律師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衣袋,“當然要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進行調查。就這樣,以後讓我辦事處的人對小野木進行監視。不,你不必擔心。幹這類事,全是些行家裡手。”

談話結束了。走廊裡一個人影走了過來。

“已經談完了嗎?”回頭看去,原來是山本檢察官房間的那位事務官,“山本檢察官請您去。”

會議從下午三時一直開到現在。

自石井主任以下,全班人馬都到齊了。會議中間,山本檢察官報告了審查結城的經過。會議的議題是,在這種現狀下,是否要對結城發出逮捕令。

山本檢察官的意見是,結城涉嫌情節極多,在這種情況下,還是逮捕爲好。山本檢察官認爲,若把結城放出去,就有消滅證據的後顧之憂。在這個案件裡,他是個起了重要作用的人物,不宜放走,最好就這樣監禁起來。

小野木低頭聽着山本檢察官的發言。

他從今天早晨就產生了動搖,這種心理一直持續到現在。這是一種由最初的震驚轉化而成的六神無主狀態,對於同事山本檢察官所陳述的理由,他已失去思考能力,思維和整個身心早就麻木不仁了,彷彿失掉了自身的重心一般。

其間,石井主任甚至提醒過他:“小野木檢察官,你的臉色很不好。”他只好說“感冒了”,當場掩飾過去。其實,腦袋真好像在發燒一樣。儘管身上很熱,而皮膚卻在出冷汗。

“小野木檢察官。”石井主任叫了他一聲。他這才注意到,山本檢察官的意見已經發表完了。

“你的意見怎麼樣?是主張對結城發出逮捕令的吧?”石井主任的意思是,因爲小野木正在審訊土井孝太郎,而結城與土井是不可分的,所以才問他對結城的處理意見。

小野木擡起頭,好像已經經過了一番考慮似的,立即講出了自己的看法。其實他根本就沒有任何準備。他說:“我認爲逮捕結城爲時尚早。還是把一些旁證調查清楚以後,再執行爲宜。”

山本檢察官狠狠地盯着小野木的臉,那副表情說明,他似乎馬上就要說出話來,指出小野木講的實在不可理喻。

“旁證嗎?我認爲這是充分的。”石井主任說,“我看,即使在現階段也完全可以對他提起公訴。而且,所謂想弄清旁證,具體指的是哪一點呢?”

小野木自己也講不清原因。他只是想反對立即逮捕結城。

“我認爲,對結城還是再維持一段時間的現狀爲好。這是因爲,從土井的嘴裡,還正在供出有關行賄、受賄的事實。所以,我覺得很可能會出現與結城有牽連的更新的情況。我認爲,即使在那之後逮捕他也不遲。”

“土井能交代得那麼爽快嗎?”

“儘管非常吞吞吐吐,但自供內容逐漸在增多。”

“嗯。”

石井主任現出一副側首沉思的表情。

“小野木檢察官談了自己的看法,不過,”山本檢察官反駁說,“我認爲,把結城這樣放開不管肯定有危險,他會與今後要逮捕的人訂立攻守同盟,並且銷燬證據。小野木檢察官說,土井那方面正自供出新的內容,那麼,即使把結城逮捕起來,其結果也是相同的。更何況,也許他還有逃跑的風險。”

“山本檢察官說結城有逃跑的風險,我不同意這個看法。”小野木說,不過他的發言也沒有什麼特別可靠的把握,“我認爲結城沒有這種可能。”

小野木發言的時候,沒有看山本檢察官的表情。石井主任和老資格檢察官都默默地聽着。其中一位老資格檢察官發表了意見:“爲了着手調查R省官員們的問題,恐怕還是這會兒把他留下來有利吧!”

“好!”石井主任作出決斷,說,“山本檢察官,你來辦理結城的逮捕證。”

“明白了。”山本檢察官興奮地高聲答道。這聲音在小野木耳朵裡,就像迴盪在一個大空洞裡的迴音。

小野木頭一回對照賴子家的電話號碼撥動了號碼盤,這彷彿是在給新認識的一家掛電話。接電話的是女傭人。

“太太在嗎?”

女傭人應了一聲“在”。

“麻煩您,請太太來接電話。”

“您是哪一位呀?”

“對不起,太太接電話就知道了。”

“是。”

女傭人的聲音好像很驚訝。然而,還是退下請賴子接電話去了。

這中間,花了好長工夫。在等待接電話的這段時間裡,賴子家中的情景浮現在小野木面前。那是今天早晨第一次見到的她的家。走廊、客廳、結城的房間,陳設在那裡的傢俱,清晨凜冽的空氣,賴子家裡的氣氛……

小野木眼前彷彿出現了賴子正穿過走廊來接電話的身影。

傳來了拿起聽筒的聲音。

“我是結城。”是賴子的聲音。

“我是小野木。”

賴子沒有回話,一直保持着沉默。

“今天早晨失禮了。”

還是沒有回答。

“已經決定逮捕您丈夫了。”

“知道。方纔接到了律師的電話。”賴子的聲音很小,但出乎意料地平靜。

“因此,”小野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想見您一下。明知道您很緊張,能讓我見見嗎?”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知道了。”賴子以近乎沙啞的聲音答道。然而,她下面說出來的話,卻出乎小野木的意料。

“我一直在等您的電話,我也正想無論如何要見您一面。我馬上就動身,請指定時間和地點吧!”

小野木乘出租車跑了一段時間,在S車站前下了車。

時值傍晚,車站上一派混雜的景象。小野

木舉目搜尋,發現賴子正站在一家小賣店前,在擁擠的人羣之中,她的身影顯得孤單而寂寞。她顧慮重重地避開人們的視線站在那裡。

小野木走上前去,她立即仰起頭,表情難以描述,全身給小野木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兩人都沒有吭聲,默默地無目的地走進車站。這也是無意識的行動,結果是躲開了停着汽車的正門。

狹窄的站內混亂不堪。隨着人流走着,才發覺臨近了剪票口。

兩人並沒有明確的行動目標。

人羣擦過緩步而行的小野木和賴子的肩頭,走到前面去了。

“到哪兒去?”小野木首先開了口。

“哪兒都行。”賴子低聲答道。

小野木想不出可去的地方。他倆好不容易從涌向剪票口的人流裡閃到一旁。

“去看看大海吧?”小野木問。

“嗯。”賴子微垂着頭,過了一會兒說,“我想到以前和您去過的那座寺院走走呢。”

天色已經黑下來,站內和月臺上全都亮起了耀眼的燈光。小野木考慮着到達深大寺的時間。

“晚點也沒關係的。”

兩人折回正門。

坐進出租車,他對司機講了目的地。司機一聽,有點吃驚地反問道:“是深大寺嗎?”

出租車開上甲州街道奔馳起來。五光十色的燈光朝後流去,寂靜整齊的房屋有一會兒連綿不絕。

小野木握住賴子的手,她的手冰涼。就在這一瞬間,賴子長出了一口氣。她解下圍巾,輕輕地覆在緊握的雙手上面。兩人的手始終沒再分開。

月亮已懸在空中,這是車窗外出現水田以後才發覺的。街上的燈光減少了,夜晚的天空隨之顯得更加清朗。遠處是黑魆魆的森林,下部瀰漫着白色的霧靄。

“先生,”司機回過頭問道,“深大寺有什麼活動嗎?”

“不,恐怕沒什麼活動吧。怎麼啦?”

“沒什麼。”司機握着方向盤,沉默了一會兒。

出租車不斷與奔馳的汽車長龍擦身而過。後面也有車燈射過來,把車內照得通明。

“沒什麼的,”司機又說起來了,“我還以爲又舉行每年一度的出售玩具不倒翁的廟會呢!正好是現在這個季節呀。”

“是個節日吧?”

“是的。我出生在東京商業區,小時候由媽媽帶着,還去過一次深大寺那兒的不倒翁廟會哪!現在都記得這回事。當時天還很冷,所以我以爲正好是現在這種時候呢。”

司機的話,使兩人的心情輕鬆了一些。

賴子仍保持着沉默,眼皮低垂,根本不朝外面看一眼。小野木完全理解她的心情,所以有意不跟她搭話。

兩旁的街道不時出現一排排的房屋。這裡還是雜有農家房舍的荒涼村鎮。田野的遠處,偶爾有公寓的燈光閃爍。

有的地方是森林,有的地方是長滿樹叢的斜坡,全都一片漆黑。

過了不久,路在中途叉開了。從這一帶起,人煙稀少了起來。

樹林突然出現在附近。有一間農民的房舍,可以看到一旁的水車。前進時車前燈把路面和枯萎的野草掃射得雪白。一個農村小孩,躲開汽車站在路邊。

出租車轉了好幾個彎,每轉一個彎,森林都更加茂密蔭濃。星光晶亮地眨着眼睛。

透過樹木的縫隙,有一束很亮的光線射了過來。汽車開到跟前才知道,那是寺院外面照明的燈光。

“先生,到了。”

司機把車停下。寺院外這盞唯一的照明燈光照射出山門的古舊屋頂和石頭臺階。這裡全無人影,四方形的寺院裡面,昏黑一團,彷彿要把人吞進去一樣。

“請在這裡等一下吧!”下車以後,小野木對司機說。

“大約多久?”司機反問道。

“四十分鐘左右。這段時間也給你付款。”

“好吧。”

司機迎着燈光看了看手錶。

茶館的燈光熄掉了。已經關閉的前門縫隙裡,透出屋內的一線亮光。

“我就在這兒等您。”司機鑽進車子,看樣子準備睡上一覺。

小野木走上石階,賴子緊隨身後。她仍舊默不作聲。

穿過山門,進入寺內,裡面也同樣不見人影。寺內只點了一盞照明的燈,淒涼地照着那些空蕩蕩的長凳。

寺院裡面很暗,照明燈光顯得通亮耀眼。附近的樹木被明亮的光線映出光禿禿的枝梢。

正殿和旁邊供奉七福神之一的妙音天神的弁天堂,都因遠離燈光,顯得暗淡模糊。

小野木和賴子都還一聲未吭,滿腔的心事無法立即化作言語。

兩人朝着有水聲的方向走去,忽然有鐘聲傳來。最初以爲那是在寺內的某個處所,但音色不同凡響。它清澈悅耳,久久地迴盪在耳邊。

附近似乎有座教堂,由於森林的阻隔,從這邊是無法辨清的。鐘聲彷彿是從黑暗的樹林對面穿透過來。

“往哪兒去?”小野木問。

兩人並沒有走在一起。寺院內長着茂密的樹木,小野木朝另一邊望去。昏暗之中,如水的月光從天上淡淡地灑下來,月亮已經爬到意想不到的方位了。

“到這邊。”賴子說。

那是曾經來過一次的地方,在那片森林裡她第一次接受了小野木的親吻。小野木明白她邀自己到那裡去的心情。

森林下邊很暗。離開深大寺寺院以後,路面很潮溼,因爲涌出的地下水不斷地浸潤着路面。

到處是淙淙流水。兩人從一家掛着葦簾子的停業小茶店前走了過去。在這個地方,腳跟底下便響着地下水涌出的涓涓細語。林內很暗,小徑上月影斑駁。

賴子稍領先於小野木,映在她背上的樹影不斷地變換着。正值彎月當空,在沒有燈光的地方,它顯得格外地明亮。積在地面上越冬的落葉也都閃着光澤。

疾駛在遠處公路上的汽車的燈光,在樹木間一閃一滅地移動着,好像正在向這裡靠近。賴子望着那燈光說:“在這種寂靜的地方,也還跑汽車呢。”

小野木喬夫也在注視燈光行進的方向。那燈光在附近民房的黑影中消失了。

“請原諒我吧。”賴子說,這聲音很小,是頭一次向小野木開腔,“是我把您矇騙了呢。”

小野木挨近賴子身邊,說:“沒有的事。我並不認爲被您矇騙了。”

“從結果來看,就是這麼一回事呀。”賴子堅持說,“我既沒有對您講過丈夫的情況,也沒有提起過家庭的問題。出現這種結果,完全是對我的懲罰呀。”

“賴子!”小野木聲音很激動,“我完全明白您的心情。您以前說過:‘請只相信我一個人,其他的事都不要問,請只相信我自己這麼個女人。’這些話,我現在也全明白了。記得當初聽您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我回答的就是‘明白了’。”

小野木尋索着賴子的手指。她的手比在車裡握住的時候更涼了。

“現在我的態度也沒有變,只相信您本人。唯獨這次認識您丈夫的方式是不幸的。不,我更擔心的是,由於發生了這件事,會不會使您更加陷入不幸。”

賴子沒有回答,默默地掰開小野木的手指,從他身邊走開。

她的腳踩在樹葉上,颯颯作響。蒼白的月光和樹枝的黑影交織在一起,使她的身影逐漸模糊起來,彷彿是一縷白煙在緩緩飄移。

賴子停下腳步,就地蹲下。只有她那一團白影朦朧可見。

遠處發出電車穿過鐵橋的轟隆聲。賴子保持那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好似在聆聽電車的聲響。

小野木走到跟前纔看清,她正在流淚。

他把手放到賴子的肩上,好像被枝頭滴落下來的露水淋溼一般,她的肩頭冰涼,頭髮和耳朵也都沒有一絲熱氣。

小野木拉起她的手。她順從地站起身,當即伏到小野木的胸口,一直忍住的啜泣聲終於從脣間泄了出來。

小野木抱住她的後背,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他用手託着賴子的臉仰起來,淡淡的月光使她的臉如瓷器般雪白,她的嘴脣還在顫動。

他用力吻住賴子那顫動的嘴脣,就這樣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

遠處似乎傳來過一次踏動落葉的聲響。不過,這也許是由於神經過敏的緣故,接下來便只有地下水涌起的涓涓細語了。

小野木把臉挪開,可賴子急促的呼吸仍不斷噴到他的鼻子底下。

“賴子,”小野木說,“我不知道現在該考慮些什麼。究竟怎樣做纔好,自己也沒有理出個頭緒。但是,唯有一點可以告訴您。我不會放開您不管,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也不放開。您方纔好像要離開我。如果放開您,您就可能陷入絕望的境地。”

小野木講話時噴出的熱氣,直接撲到就在眼皮底下的賴子的嘴脣上。賴子閉上兩眼,雙脣微啓,一彎美麗的睫毛閃閃動人。月光映着她半含半露的皓齒。

賴子仍在喘息不歇,鼻翼一張一翕的,呼吸急促。

“太高興了。”她哽咽地說,“您說的是真心話?”

“是真心話。”

“您不離開我……”她喘吁吁地說,“別放開,不要放開我!您若丟開我,我就沒有指望了呀!”

“我不離開您。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不管遭到誰的譴責,我都不離開您,一輩子跟您在一起。”

“請饒恕我吧,我是個壞女人呀!”

“不對,並不是您壞。您不該這樣想。正像您以前說過的,您現在已經脫離了自己原來的環境。您只消一心一意盯住我這個人就是了。”

賴子再次主動仰起她那漂亮的下顎,雪白的脖頸映着月光。

她冰冷的嘴脣使小野木全身都燃燒起來了。

兩人接着又繼續朝前走去。

穿出森林,眼前立即展現出廣闊的天空。

這裡是一處很緩的斜坡,像是後來開闢的一塊地方。再往前,便能看到白茫茫荒野的一部分。

對這段斜坡路,記憶裡還留有印象。儘管昏暗之中無法辨清,斜坡面上應該有垂簾一樣露出的樹根。腦海裡重新浮現出上次的情景,登上這條人工開鑿的坡道,通過一條長長的公路,他們曾走到三鷹天文臺那邊。

賴子緊挨着小野木的臂肘,斷崖的陰影遮得彼此看不清面孔。走上草原以後,兩人的身影才清晰地映在月光下。遠遠望去,白霧瀰漫,天空中的星光時隱時現。

“我十分清楚您內心的痛苦。”小野木邊走邊說,“所以,我要告訴您,已經對結城先生髮出了逮捕令。我想,起訴恐怕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賴子邁動的雙腿這時突然停了一下。

“更多的情況,我不便再講,您大約也不忍再聽下去。不過,這麼一來,我甚至恨起自己是檢察官了。”小野木在田野裡橫穿過去,走上另一條下坡路,“我實在不忍看到檢察廳裡的結城先生。說來也許是幸運吧,結城先生是由我的朋友負責的。因此,我現在總算還感到某種寬慰。”

“請您不要講了。”賴子悲切地打斷小野木的話,“我現在也是滿腹心事。以前就曾多次想與結城離婚,我每次都是對結城這樣說的,可結城每次都沒有理睬。”

她接下來又悄聲說道:“不久前,結城似乎覺察到了我的情況呢。”

“這件事,以前就聽您說過了。”小野木以痛苦的聲調說。

“我覺得,結城去S溫泉是有用意的。他回來的那天晚上,叫我替他整理旅行皮箱,裡面出現了S溫泉的特產。不過,結城卻什麼也沒說。從那時起,我就下定了悄悄離開結城的決心。”

小野木默不作聲地聽着。

“結城完全瞭解我的心情。所以,打那次以後,他故意不再回家來。他如果回來,我就打算立即離婚。就在這期間,突然發生了這起案件。結城見到檢察廳的先生並不是在我的家呀。”

“這我知道。”

“只有一件事還勉強使我安心,這就是結城還不知道小野木先生。若是知道了,那個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是個可怕的人。”

腳下的路又伸進了樹林,彼此身影不辨,只管緩步沿坡路走下去。

“我不在乎,責任由我來承擔。可是,這樣一來……”

“不,那不行,要公開您的名字,這絕對使不得。我遭到什麼命運都無所謂,可您不行呀。您的前程還在後頭呢!”賴子接着又說,“即使結城不同意離婚,我也準備按自己的意志去做。”

小野木明白她的意思。儘管賴子顧慮到他的情緒沒有講出來,但作爲一個妻子,對於自己的背信行爲,她也是很痛苦的。

“還記得前些天我們在橫濱一塊吃過飯吧,其實,當時我本意是要把那一次作爲和您共度的最後一個夜晚的。”

“最後?”

“嗯。我本想對您也保密,先到某個地方去落腳,然後再從那裡給您寫信的。然而,結城那天晚上仍舊沒回家,到第二天早晨就出了這種事。”

小野木突然問道:“結城先生其實是很愛您的吧?”

賴子沒有做聲。

“我倒是有這種感覺哪!我以前就考慮過這個問題,聽到您剛纔的話,覺得好像更堅定了這個想法。結城先生從S溫泉回去以後,再沒有到過您的身邊,這就很清楚了。我感到自己似乎清楚地掌握了結城先生的心理。”

賴子仍然沒有回答。小野木停下腳步,兩手搖着賴子的肩膀,說:“我認爲自己的看法沒有錯,對嗎?實際上結城先生是愛您的。結城先生本人,大概由於自己的所作所爲,纔在您面前產生了自卑感。”

林木茂密,影重蔭濃,賴子的表情無法看清。不過,她那被小野木雙手按着的肩膀確實在顫動。

“結城先生的心並沒有離開您。是結城先生故意在疏遠您吧。他那見不得人的職業,使他產生了這種心理。而且,結城還有三教九流的女人,但哪個都不是結城先生真心喜歡的。我認爲,結城先生實際上還是真心愛您的。”

“請您別再說了!”賴子以就要哭出來的聲音說,“我也是剛剛纔發覺這一點哪,而且就是最近才知道的。不過,這已經太晚啦。我心目中只有小野木先生了。很早以前我就對小野木先生講過的,請只考慮到我,請您不要看我的背後和周圍的一切。現在反過來了。是我心裡只有小野木先生了。”

他倆好容易來到了一處發亮的角落,但接着便又走進了樹林。

“我的行爲會遭到社會輿論的譴責。實際上,我也覺得對不起結城。不過,現在縱然再講上一萬遍,也無濟於事了,我決定不再走回頭路。自己堅守這樣一個信念,賴子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昏暗的樹林裡,開始透進明晃晃的亮光——那是深大寺院內照明的燈光。

小野木和賴子後面,有一

個男人輕手輕腳、不緊不慢地沿着坡路走了下去。

出租車駛進燈光令人眼花繚亂的街道。

賴子始終把臉衝着車窗外面,手聽憑小野木握着。

“馬上就到了吧。”

小野木知道,賴子的家已經臨近。這條路他還記得,在濃霧籠罩的大清早,曾和檢察廳的同事們一起走過。

在此之前,與賴子告別的慣常地點離這兒還有好長一段路,現在知道了賴子的家,這才第一次來到這麼近的地方。

小野木記憶中的一個岔路口到了。賴子手上用着力,使勁握緊了小野木的手指。

“讓我在這兒下吧。”

小野木沒有言語。岔路口急速地迫近過來,拐角處有一座記憶中見到過的高大建築物。

“您給我打電話嗎?”賴子低聲耳語道。

“打。您一直在家嗎?”小野木說。

“我哪兒也不去。”

“兩三天內,一定打。”

“我等着。”

賴子又最後用力握了一下,小野木用力作了許諾。

出租車停下。小野木自己先下去,然後把賴子接下車。

賴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再見!”

小野木留下賴子,自己鑽進車裡。

汽車開動的時候,賴子站在路上,低頭表示致意。小野木把身子扭向後窗,揮手告別。

賴子目送着小野木,遠處一盞戶外的燈光照在她的身上,那身影彷彿好不容易纔在夜風裡站穩腳跟。小野木朝後面揮着手。

暗淡的燈光映出賴子的輪廓。儘管越來越遠,但她還一直在揮着手。

小野木成了孤身一人,他身旁的座位空着。幾分鐘前還坐在那裡的賴子不見了,彷彿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旁邊聽不到一點聲息,即使伸手去觸摸,也是空空如也,唯有寂寞在那裡徘徊。這種空虛感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停下。”小野木命道。

“這裡可以嗎?”司機減低車速,回頭問了一句。這是條沿一堵昏暗圍牆走向的道路,根本沒有商店和其他設施,只有成羣的車輛從旁邊飛也似的往來穿行。

小野木付了款。一下到地面,他和賴子乘坐過的出租車便拖着尾燈跑遠了。

繼續乘坐那輛汽車,小野木再也無法忍受。身旁不見賴子,那充滿空虛的座位使他感到壓抑,似乎自己就要滑進黑暗洞穴裡一般。他想換乘一輛車,以便把這種情緒擺脫開。

小野木站在昏暗的街道上。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只有車輛往來頻繁。小野木這才感到一陣輕鬆。

他稍走了幾步。可能是燈少的緣故吧,天空顯得很清澈。懸在空中的月亮又換了一個位置。與在深大寺樹林裡見到的月亮相比,它令人意外地顯得平淡無奇。

一輛空車減慢速度滑靠到正在步行的小野木身邊。小野木坐進司機打開的車門裡。

“您到哪兒?”車子跑起來後,司機問道。

“就這樣跑一會兒吧!”

小野木此刻不想回去。在這種情況下他隨便去什麼地方都成,全然沒有確定的目標。

小野木想象着返回結城家中的賴子,一切簡直就像在夢境裡一樣。只是由於換乘了車子,他才得以擺脫無法忍受的寂寞。那彷彿失去平衡似的可怕的墜落感已經淡去了。

奇怪的是,一想到這輛車子賴子壓根兒就沒在自己身邊坐過,對席位的空虛感立刻就變成了心靈上的寂寞。

街上的燈光毫無意義地流逝着,車子只管在街道上奔駛着。

出租車來到一處寬闊的十字路口。

“往哪邊開?”司機問。

“就這樣好了。一直朝前開,到下車的地方我會說話的。”

司機很不高興,默默地等待着通行的信號。

小野木的自我意識一點一點地甦醒過來了。這時,“工作”這個概念纔在他腦海裡復甦。

然而,對“工作”的思索,並沒有使小野木產生勇氣,有的只是苦惱。到剛纔爲止,由於賴子的存在,小野木頭腦裡一直牽掛着她。待到小野木一個人的時候,這種心情就被鎖入深處了。男人往往在隻身獨處的時候考慮“工作”,而小野木的“工作”,此刻卻在譴責着他。那聲音彷彿在說:“你難道不是個檢察官嗎?與被告的妻子陷入情網之中,檢察官的職務還能得到正當的履行嗎?”

“是正當的!”小野木想叫出聲來。他與賴子的戀愛,是在知道結城這個人物存在的很久以前。當時,在他面前的賴子只是一個女人,小野木心目中只有賴子這個孤獨的女人,此外他便一無所知,也不想去知道了。

結城這個人是後來纔出現的。自己跟賴子的戀愛與結城毫無關係,結城所犯的罪行以及他應得的懲罰,也與賴子沒有一絲一毫的牽連……

小野木很想這樣喊叫出來。即使面對結城,他也毫不避諱。在處理結城的罪行和量刑的自我意識中,並不存在賴子。那只是檢察官與被告的關係,中間並沒有賴子。

然而,這主張確實空乏無力,這聲音更是無法捉摸,好像即刻便會消失在太空之中。

眼下的問題是,如果社會上知道了自己與賴子的關係,他們會心平氣和地予以承認嗎?譴責必然接踵而來。

“檢察官審理被告,必須不受任何牽制,不憎惡任何人,不抱任何偏見。”

這聲音動搖着小野木,他不相信自己的主張能頂住這強烈的衝擊。

汽車在奔馳。實在是毫無意義的奔馳。

林律師一到辦事處,就有兩名辦事員從椅子上起立問候。

“你們早!”

律師坐到自己辦公桌前。早晨明亮的陽光正從窗外射進來。律師從帶來的手提皮包裡取出文件,這時一個女辦事員來到旁邊。

“立花先生在等您。”

“噢,太好了。”律師眼裡閃着光,說,“立刻請他進來。”

“您早!”進來的是一個頭戴法式貝雷帽的男人,瘦瘦的,三十歲左右,“把昨晚的東西給您帶來了。”

“真快呀。”律師興致很高。

“那以後我立即顯影,連忙沖洗出來了。”

瘦男人遞上一個紙袋。

“太辛苦了。搞到很晚吧?”

律師邊打開紙袋邊慰勞了一句。取出來的是五六張照片,律師一張一張地仔細看着。

“到底因爲不能使用閃光燈,所以拍得都不太理想。”瘦男人用手摸摸貝雷帽,“不過,我看總算顯出了本人的特徵。”

“嗯。”

律師一張一張很感興趣地專心翻着。地點在寺院內,一對男女正在樹林裡緊挨着走路的背影,女方穿着白色的衣服,男的個頭很高。遠處的燈光照着人物的一側。大約使用了高感度的膠捲,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拍的算是蠻不錯的。

“比想象的要好呢!”律師稱讚說。

“是嗎?”

“老弟,沒叫他們本人發覺吧?”

“那當然。不過,倒也費了好大勁。因爲再沒有旁人,所以很怕對方聽到我這邊的腳步聲,簡直是提心吊膽啦。”

瘦男人報告着自己的辛勞,順手從裡面選出一張給律師看。

“這張使用了遠距離聚光鏡頭,這樣臉看得很清楚吧?”

“嗯,果然不錯。”

照片上是個特寫鏡頭,小野木和賴子正臉貼着臉說話。

“好!這張就解決問題了。”

這是一對男女正在幽會的一組照片,背景是夜深人靜的森林。

“喂!”律師招呼正在工作的年輕辦事員,“到這邊來!給你們看一樣好東西。”

兩個辦事員湊了過來。

“瞧瞧!”律師把那套照片攤到辦公桌上,“怎麼樣啊?”

“哈哈!”兩個辦事員臉上微微露出輕蔑的笑容,小心地翻檢着一張一張的照片。

“是幽會嗎?”一個辦事員說。

“真是個好地方呀!在哪座山裡?”另一個辦事員朝律師擡起頭,問道。

“在市郊。”

“看情形這兩位是特意到那兒去的哪。”

“是偷拍的嗎?”另一個辦事員一面仔細端詳着照片,一面衝戴貝雷帽的男人問道。

“對。”“貝雷帽”很有點自負的樣子。

“這些全是正在走路的照片嘛。接吻的場面沒拍下來嗎?”

“沒有。”瘦男人用手掌拍拍額頭,“要是拍上那種場面,效果就十全十美啦。到底因爲太暗,結果就那張沒有成功。”

“老弟,”律師轉向“貝雷帽”,“兩個人確實接吻了嗎?”

“是的。哎呀,看着看着我都要氣破肚皮啦。因爲有活計,所以才忍住了!否則,我真想朝他們吹一聲口哨呢!”

“嗯……”律師略思索了一下,然後把兩個辦事員趕回他們的座位,“照片拍得很好,下面你講講吧,按順序一步一步地講。”

“我暗地埋伏在結城先生家門口。後來,太太出來了,我就在後面盯着。太太叫住一輛跑空的出租車走了,我立即跳上事前準備好的車子,從後面跟了上去。”瘦男人口若懸河地動着薄嘴脣講述事情的經過,“下車的地方在S車站附近,太太是在車站小賣店前等着那個男的。兩人一見面,馬上走進車站裡面去了。我想他們這次要坐電車了吧!結果又朝這邊折回來,然後乘車站前的出租車,跑上甲州街道,就到了深大寺……”

律師一面頻頻點頭,一面做着記錄。

“這樣大體上就清楚了。”瘦男人講完,律師這樣說道,“還有,派你去的那家秘密偵探社的情況怎樣了?”

“啊,那個也取來了。”瘦男人又從另外的口袋裡拿出一個紙袋,“就是這個。”

律師把紙袋打開,裡面出現三張照片。

“嗯,不錯。這是另外一個地方嘛。”律師入神地細心看去,地點是橫濱紐格蘭德酒店的餐廳。照片拍的是側影,漫步深大寺樹林的一男一女,隔着白色的餐桌相對而坐,正在高高興興地吃飯。

這以後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女辦事員送來一張名片:“這位先生要見您。”

律師探頭仔細看了看:“怎麼,是新聞記者嗎?”

嘴上這樣講,臉上卻是十分得意的神態。新聞記者來訪,這是不多見的。律師表示十分歡迎,他對女辦事員講:“把他接到客廳去。馬上把茶和點心送上去。”

律師接着又動手查閱文件,但就是沉靜不下來。本打算有意叫人家等一會兒,可自己卻忍耐不住了。

“我姓林。”律師走進客廳,看到客人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高個子記者。

“在您諸事繁忙之中前來打擾,實在對不起。”新聞記者邊見向律師微低下頭說。

“您有什麼事?”律師嘴角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女辦事員遵照吩咐送上來咖啡和點心。連她那彬彬有禮朝客人問候、而後再退下去的動作,也是照了老闆的指示辦的。

“對不起,我是突然造訪。”邊見開門見山地說,“聽說先生在這次有關R省的貪污案件中擔任了律師,是這樣的吧?”

林律師拖着肥胖的雙下巴點了點頭,露出十分高興的樣子。

“沒錯。這次決定爲一名被告進行辯護。”

“噢。”邊見從口袋裡掏出記錄用紙,“先生爲之辯護的是哪一位呢?”

“結城。一個叫結城庸雄的人。”

“是了,這人是居中幫助行賄的。”

“啊,不知道行賄是否能成立呢。”律師很慎重。

“對不起,我來更正一下。”邊見有點慌了,“就是站在企業家和政府官員之間的人吧?”

“嗯,是這樣的。”

“這一案件的前景會怎麼樣呢?”

“啊,還不十分清楚,因爲調查似乎還沒正式開始嘛。”律師流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反問道,“案件是否會深入,你們記者還不清楚嗎?”

“不,在我們這方面,說實話,真的不十分清楚。因爲檢察部門對我們防備再三呀,所以纔想到來先生這裡請教,也許會明瞭大致情形。”

“嗯……”律師含糊地回答說,“眼下還什麼都不便講喲。”

“不,我們不會立即將它見報的,先生的尊姓大名自然也不會在報上出現。只是作爲在這裡進行的談話,聽聽做參考而已。先生接受爲結城先生辯護的重託以後,您的感想如何呢?我覺得結城先生是這個案子的核心人物之一。”

“也許確實像你講的那樣。”律師回答說,“不過,我這方面也即將進行調查,在那之前還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爲有這麼個緣故,所以儘管你讓我談案件的前景,也還是無法講出明確的看法。”

“據外面的傳說,結城先生還在企業家和政府機關之間起了牽線搭橋的作用,他對事實承認到何種程度呢?”邊見盯住不放,又繼續問道,“比如,人們傳說,結城先生從企業負責人那裡接受了向R省上層官員做工作的委託。這個問題,結城先生已經開始親口自供了嗎?”

“你是叫邊見先生吧?”律師又確認了客人的姓名,“你誘導詢問的技巧也很高明呢。對現在報社的先生可不敢馬虎。但是,正像我方纔講過的那樣,現在連資料還沒有蒐集齊全。”

“可是,”邊見並不放鬆,又追問道,“關於這次的案件,先生所做的估計,是對被告方面有利的吧?”

“這是毫無疑問的,我認爲絕不悲觀。”

“噢!那麼,有什麼根據?”

“這現在還不能講。但是,我堅信不疑。”

“哦,原來如此。”邊見稍稍沉默了一下,“結城先生親口所作的自供,在政府機關方面,比如關於R省方面,談到了何種程度呢?”

“啊,這就不大清楚嘍。”律師噴出一口煙。

“不過,某些方面已經出現了各種有關R省田澤局長的傳聞,實際情況如何呢?”

“是啊。”律師好像激他一樣,收住了下半截話,“啊,這個問題現在還沒到談論的階段嘛。”

“結城先生是否在檢察官面前說到了田澤局長的問題,這一點您也不瞭解嗎?”

“啊,其實我是昨天剛剛接受爲結城先生辯護的,同他本人的商洽也還不很充分。請原諒我回答不了吧!”律師這樣講過之後,又含蓄地笑着說,“不過,無論如何,關於對結城先生的控告,我是抱着非常樂觀的態度的。”

“您的意思是說……?”邊見定定地注視着律師。

“不,這個問題在此地不便講出來。可是,一旦我把某件事發表出去,就將給現在的檢察部門以巨大的打擊。從這個意義上講,此案的前途是光明的。”林律師煞像手腕高明的實幹家,信心十足地說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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