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嫵沒能等到長公主。
至登基大典開始,長公主也沒有出現。
文武百官莫不議論紛紛,有的甚至因此遲遲不肯叩拜新皇,直到楚天慕亮出調動五十萬大軍的兵符,羣臣才終俯首,山呼萬歲。
整個典禮本不冗長,因爲長公主的缺席,少了許些環節,一切更是從簡。
雖然楚天慕從頭到尾都保持着的笑容,可從淳于嫵所在的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清他生硬笑意掩蓋下,眸子深處壓抑的那抹怒火。
是啊,楚天慕怎能不怒?
他登基最需要得到德高望重的人支持與肯定,長公主扶立先皇,平忠王叛亂,無疑是最佳人選,何況他們還是存在合作關係的同盟。
然而呢,他卻莫名奇妙被放鴿子,連帶在朝臣心中的威信也跟着動搖,這與被當衆扇了耳光有什麼區別?
其實,不止衆人意外,淳于嫵也沒料到長公主會缺席。
進宮前,她會說那番話,只是想擾亂長公主的思緒。
趁長公主心神不寧,好將那一角手帕傳出去,卻沒想到她執念之深,竟方寸大亂。
但這樣也好,長公主不在,少了敏銳的目光盯着自己,她反而倒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消息傳遞到宮翊手上。
大典很快結束,朝臣漸漸散了。
淳于嫵卻背離人潮,朝着坐在龍椅上不曾動身楚天慕走去。
“我有幾句話,想與皇上單獨談談。”淳于嫵目光瞟過楚天慕身側的人,一步一步走上前,郡主朝服廣袖翩翩,華美的大長裙襬,緩緩曳過漢白玉地磚。
楚天慕望了淳于嫵一眼,似想到什麼,冷冷笑了笑,擡手一揮,“趙總管,你先下去。”
“奴才遵旨。”趙總管躬身退下長階,與淳于嫵擦肩而過,快步朝大殿外走去。
殿中再無旁人。
楚天慕這纔看向淳于嫵,脣角冷意更甚,“嘉儀郡主,你想與朕談什麼?”
淳于嫵站定,擡眸迎上楚天慕的目光,“長公主對外稱我大病,但究竟怎麼回事,你我都明白。我也不和你拐彎抹角,你打算如何處置宮翊?”
問出這句話,淳于嫵的心不禁提了起來。
長公主已得知宮翊今日離開楚京的計劃,那她有沒有將這個計劃告訴楚天慕?
楚天慕早猜到淳于嫵是爲了宮翊之事,似笑非笑道,“嘉儀郡主認爲呢?”
不待淳于嫵回答,他倏的斂了笑意,狠戾道,“刺殺先帝,除了死,他還有別的路嗎?”
宮翊在楚京這三年,仗着父皇對北越鐵蹄的忌憚,目中無人出盡風頭,絲毫不將他這個太子放在眼裡。
這氣他早就受夠了!
他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將宮翊踩到腳下,能名正言順殺了他,如今機會就在眼前,豈能放過!
聽楚天慕這樣說,並未提宮翊離開之事,淳于嫵的心,稍稍放下。
她卻仍不能完全放心,微微思量,試探又道,“皇上想殺宮翊出氣,可是否想過他的身份。一旦他在大楚有任何閃失,北越必當發兵。剛剛登基就惹來戰亂,皇上難道就不擔心你尚不牢固的威信,更搖搖欲墜?”
楚天慕大笑,“挑這個節骨眼?朕有那麼傻嗎!他現在身在天牢,是我大楚的階下囚,朕要殺他有的是機會。而且朕也不會讓他這麼輕輕鬆鬆的死!”
聞言,淳于嫵終於徹底放心。
看來長公主還沒有將宮翊的計劃告訴楚天慕。
楚天慕見淳于嫵不吭聲,傲慢又道,“不過,嘉儀郡主若是求朕,朕可以考慮少給他吃點苦頭。”
淳于嫵瞥向楚天慕,淡淡嘲諷道,“求你?你配嗎?”
“放肆!”楚天慕重重拍在龍椅上,“淳于嫵,朕現在是皇上,隨時可以要你腦袋!”
“皇上有這個本事,那就來拿。”
淳于嫵微揚下巴,“大楚以孝治國,楚天慕,別說你是皇上,就是你成了太上皇,本郡主也還是你表姑!長公主前手幫你登位,你後手就要取她最寵愛女兒的性命,本郡主倒要瞧瞧,天下人會怎麼看你,會認爲你狼心狗肺還是忘恩負義?”
楚天慕豁然起身,額頭青筋隱隱鼓動,“說的比唱的好聽,長公主寵愛你?她若真的寵愛你會三番五次置你於死地?”
淳于嫵卻冷冷笑笑,“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讓人信以爲真,那就是真的!長公主憑着高超演技,這個多年來,她賢妻良母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不過,皇上要是將這件事宣揚出去,告訴天下德高望重的長公主原來是害死夫君,殘害女兒的劊子手,這消息倒是足夠楚京百姓茶餘飯後說上好幾年。”
“可屆時……”淳于嫵一頓,緩緩又道,“本郡主倒要看看,你還能不能在這把龍椅上坐穩!就算你有兵權又怎樣,長公主的威望遠在你之上,她能讓你爬上去,一樣能讓你摔下來。”
“你在威脅朕?”
“不是威脅……”淳于嫵搖搖頭,但笑不語。
她是在挑撥。
當初長公主借楚天慕對付自己,如今她爲何不能借楚天慕來牽制長公主?
至於長公主究竟能不能讓楚天慕再摔下去,她根本不知道,就是隨口說說。
楚天慕臉色果然因此陰沉下去。
淳于嫵見狀,深望他一眼,“皇上,好自爲之。”說罷,她轉身走向殿外。
剛出大殿,淳于嫵遠遠便見候在長階下的那抹灰色影子。
她不由捏緊拳頭,正打算朝灰鷹走去,卻被候在殿外的一名宮婢喚住,“郡主,公主殿下命奴婢前來請您去見她。”
宮婢說着捧了一物遞到淳于嫵面前,一縷雪白的髮絲靜靜躺在她掌心。
淳于嫵取過頭髮,微微凝思。
長公主能讓她獨自參加大典,就意味着蜜餞裡下的東西,沒有找到解救之法前,她肯定無法安然脫身。
既然她左右走不了,就趁楚天慕還不知道宮翊的計劃,先拖着長公主,替宮翊爭取離開的時間。
淳于嫵將頭髮放進袖裡,“帶我去。”
……
天牢。
宮翊將隱衛呈上來的布條徐徐展開,幾個娟秀的字,映入眼簾:脫身無虞,你先行。
掃了眼布條整齊的邊角,宮翊一直沉着的眸色,微微有了亮色,淡淡問道,“她將這消息遞出來的時候,是怎樣的處境?”
隱衛恭敬道,“郡主在大殿上將此物交給我們的人,當時她身邊除了楚天慕,再無其他人。郡主看起來很自由,並不像受到了脅迫。”
“長公主呢?”
“整個大典長公主都未出現,據傳是長公主與郡主在宮門處起了爭執,郡主便先去了大殿。”
宮翊指尖微微用力,那一角手帕霎時化作粉末,“傳令下去,將原定出城的時間,往後延一個時辰,我要秘密進宮。”
“少主!”隱衛大駭,“計劃已經暴露,您多呆一刻,都是危險。一旦楚天慕發現異樣,調動城外駐軍,您便再難出城。”
“讓開!”
隱衛連忙跪倒,攔住宮翊的去路,“少主!屬下不能讓您去冒險!您先出城,屬下帶隱衛進宮救人。”
宮翊神色驟冷,眸色如含冰棱,寒光閃爍,“同樣的話,我從不重複第二遍。”
隱衛被看得一顫,僵持許久,他終側身,卻鼓起勇氣道,“少主,屬下不明白,你爲何要將嘉儀郡主看得如此之重?就算她容貌傾國不可多得,就算她聰慧世間少有,可她的名聲,身份,終究不足以與您相配。您是一統天下不可或缺的人,將來若我北越大統,您便是這萬里江山的主人。屆時,您要怎樣的女子沒有,何必……”
宮翊冷冷打斷他,“當年神女冰清預言我是天下一統的最大助力,你可知還有後一句?”
隱衛一怔。
“有女嘉儀,堪爲國母。”
隱衛猛然擡首,“嘉儀……嘉儀郡主……所以,少主您……”
“這便是我要帶她回北越的初衷,可……”
可現在,卻早已不單單是因爲神女的預言。
宮翊眸底深處一抹柔情閃過。
他這樣的人,本最不該動情,不該被任何東西羈絆。可這世間最難掌握的,是人心;最無法掌控的,是感情。
不只是別人的,還有自己的。
他與她,或許註定便要並肩。
宮翊收回思緒,“按我的吩咐,去讓隱衛準備。要想天下一統,我與她,都不能缺。”
隱衛微一猶豫,重重點頭,“天牢中的獄卒都已解決,外頭已經備好快馬,屬下將您的吩咐安排下去,便立即進宮接應少主。”
“可以。”
宮翊身形一掠,幾個起縱,穩穩落在天牢外馬匹背上。
策馬揚鞭,他如離弦之箭朝皇宮方向奔去。
……
勤政殿內,楚天慕仍坐在龍椅上。
成爲太子十多年,他無時無刻不盼着這一天的到來。
如今,這代表大楚至高無上權利的寶座,終於是他的了!
誰也別想從他手裡奪去,但凡一切威脅到他地位的障礙,他會全部掃清!
就在這時,殿外慌慌張張奔進一個宦官,“皇上,大事不好了,長公主的宮殿着火了!”
楚天慕擡眸,眸光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卻被一種扭曲的興奮所代替,“都有誰在裡面?”
“長公主與嘉儀郡主都在裡面。”
楚天慕緊緊握住扶手的龍頭,突然,他猛的飛身上前,一掌拍碎宦官的頭蓋骨。
看着軟軟倒在腳下的人,楚天慕脣角勾起一抹冷笑,悠悠地道,“那就讓它盡情地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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