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
北榮境內,南山軍機大營,佔地之廣,綿延千里。
謝靈沁與許怡然此時就在一片山角上,紮了個樹屋。
這山中常有人打獵,借住山上,又沒有進入軍機大營要地,加上謝靈沁與許怡然小心翼翼,所以,也不會讓人懷疑。
“小沁,我去山下家家給你要了一牀野獸皮製成的被子,這山裡涼,你身子又虛,蓋上,暖一暖。”
許怡然自外面走進那簡陋的樹屋,將手上那一看就極暖和的雜色獸皮製成的被子抱進來,給謝靈沁小心蓋上。
謝靈沁此時正靠在那樹牆上,看着許怡然。
他一身獵戶的裝束,掩了一身溫潤高潔,卻不褪他那清俊怡爽,只一句話,一個表情,仍然讓人,如沐春風。
只是,謝靈沁的心裡,早已,沒了春風。
“許怡然,我們在這裡待上兩日就下山去最近的縣城落腳。”
“我明白,這樣,不會讓人懷疑我們是奔着餘輕逸與戚如風去的。”
許怡然回答得自然,就好像,謝靈沁說的一切,他都懂,且會盡力完成。
“嗯,讓天機殿的人不要靠太近,畢竟,閻王殿的深淺我們也不清楚。”
“我知道,你睡吧。”
“好。”
謝靈沁點點頭,卻往裡面挪了挪,“這裡安全,不用守夜,你也一起睡吧。”
“我?”戚如風看着謝靈沁讓出來一塊地方,面色有些吃怔。
這樹屋本來就小,躺一個人是綽綽有餘,可若是再躺一個上去,就……
“我們是朋友。”許怡然微一擡眸時,正見謝靈沁看着她,星眸清冷而乾淨,不含任何一絲雜質。
“你不止是聽從我母親的照顧我,我們也是朋友。”
謝靈沁又輕聲道,更帶了絲疲倦。
她的面色依然很白,白得沒一點血色,即使,這一日間,他已尋了好多吃食給她。
可是,她吃得極少,他想,如果不是還在事做,她就會這樣不吃不喝。
她的臉也瘦了好多,眼睛裡少了往日裡雖然清冷卻熠熠的光澤,周身好像都蔓延着一股死氣,即使她在說着話。他卻覺得,她只是應付任務的說着話而已。
好半響,許怡然輕移步子走了過去,拉開被子一角,輕輕躺下,與謝靈沁隔開一拳的距離。
“蓋上吧。”謝靈沁將獸皮被子扯過來一些給許怡然蓋上。
少女身上淡有的香氣與指尖散發的青草氣息,竟叫許怡然這一刻想哭。
“小沁,忘了他吧。”
沉寂的空氣中,許怡然終於談着這個話題。
謝靈沁平穩的呼吸似乎都滯了下,卻沒有言聲,許久,方纔輕輕的應了一聲,“嗯。”
能輕易忘得了嗎。
曾經有多愛,如今就有多恨,有多怨。
兩日後,謝靈沁與許怡然到了距離南山軍大營附近最近的一處縣城。
餘輕逸與戚如風要捉拿她就要南南山軍機大營裡調兵,而這裡,是通往南山軍機大營的必要之路。
二人行了處客棧。
客棧里人不多。
大堂裡還有人在喝酒聊天。
“喂,聽說了吧,就這幾日,逸世子與戚大人就要到這裡了,說是捉拿那個謝靈沁啊。”
“是啊,這事兒,是着實想不到呢。”
“有什麼想不到的,要我說啊,還好太子發現得及時,不然,若是真將這樣的女子娶回了家,那纔是真的禍害,到時,再天災人禍的,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不是更可憐啦。”
“你說得倒也對,這天作之合啊,看來,也是世事難料。”
“我倒是覺得,這其中啊有問題,你看,當年將軍夫人多好啊,她的女兒怎麼會是妖女呢,這事兒……”
“好了好了,不說了,喝酒,喝酒,這都是那些個將軍的事,我們管不着。”
“就是嘞。”
“掌櫃的。”
謝數靈沁與許怡然此時扮作一對兄妹,開了房間,正走至樓梯處,就聽到外面高高一聲官腔傳來。
“哎,官爺,官爺,可有吩咐。”
客棧的掌櫃立馬迎了上去。
那其中一位官爺看一眼掌櫃,直接丟給他一錠銀子,“留兩個上好的房間,明晚入住,伺候好了。”
“好嘞。”
掌櫃忙不迭的的接過銀子,笑得點頭哈腰。
幾位官爺這才離開。
謝靈沁不着痕跡的收回眼神,與許怡然對視一眼,繼續上樓。
“兩位?會不會是餘輕逸和戚如風,如果他們沒有帶着大部隊,而是以輕功而行的的話,明晚是可以到達這裡的。”
許怡然道。
“你的人可收到消息?”
謝靈沁卻問。
許怡然搖頭,思忖半響,道,“我正想說,我的人沒有收到消息,所以,不可能是他們。”
“也可能,只是一個煙霧彈而已。”謝靈沁輕嘆一聲,眼底閃過冷意,“或許並沒有人來,有可能是對方料到我們有此一招,以防萬一,想引蛇出洞也未可知。”
“你想說宇文曜?”
“我沒說是他。”謝靈沁面色更冷了些,推門進屋。
許怡然想推門進去,想了想,還是走向一旁。
入夜。
謝靈沁坐在窗邊,看着天邊那輪被雲層蓋住一些的彎月,眸色淒冷,而在她一旁的桌上,滿滿一桌的菜,早已涼透。
“吱呀——”
許怡然推門進來,視線看着那涼透的食物,眸色一緊,“可是食物不合胃口?”
“不是,是我沒胃口。”
謝靈沁說話間,回頭看向許怡然,“若不然,你陪我一起吃吧,這樣,我能感覺,溫暖一些。”
“你冷嗎?”
下一刻,許怡然瞬閃而至,擡手就觸上謝靈沁的額頭,須臾,又鬆口氣的收回來,“幸好,並沒有發熱,我總是擔心,之前睡在山間讓你着涼。”
謝靈沁輕輕笑了笑,無力而蒼白,“沒事,我身體很好。”
“綠嫵一會兒就到,我讓她給你檢查一下傷口,看還是否需要上藥。”
許怡然說話間,又看向謝靈沁那隨意搭在膝蓋上的手指。
她的手很小,手背雪白瑩透,本修長纖細的指尖已然結了疤,入目斑駁,觸這心痛。
許怡然驀的收回眼神,上前,端起那碗涼掉的粥。
“你怎麼了?”
謝靈沁問。
“我拿去熱熱,熱好了,我餵你吃。”
“不用,我手指已經好了太多,可以自己吃東西。”謝靈沁苦笑着從許怡然手裡將粥端過來,“你看,沒什麼問題了,我也沒這麼嬌氣。”
“可是,在我眼裡,我恨不能任何事都能代替你做,而你,只管坐在那裡,發號施令即可。”
謝靈沁一怔,眼睫也輕微一顫。
綠嫵這時到了。
許怡然見着謝靈沁與綠嫵一直到了同室,這才背過身去。
屋內靜靜,好像就只能聽到衣衫摩擦聲,還有窸窸窣窣換紗布的聲音。
“公子放心,靈沁小姐身上的外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再過幾日,就可以取掉紗布了。”
綠嫵想來是怕許怡然擔心,一給謝靈沁換好藥便道。
許怡然似乎鬆了口氣,又似乎沒有。
外傷好了,內傷呢。
還在體內的毒呢。
綠嫵倒也識趣兒,出來內室後,讓小二進來將飯菜端下去,便退下了。
門輕輕關上,許怡然站在那裡,久久不移。
謝靈沁自內室走出來,看着他,“怎麼了?”
“我總能找到解藥給你解毒。”
許怡然道,說這話時,神色專注,更多懊悔。
謝靈沁倒是一點不急,看着許怡然許久,視線又移向窗外,“許怡然,我想早點休息了。”
“好,我看你睡着,我再離開。”
謝靈沁知道許怡然的堅持,而且,有他有,她總是感覺溫暖的。
謝靈沁睡得並不塌實,反反覆覆好久,方纔真正的睡熟過去。
許怡然就這樣盯着謝靈沁的睡顏,好久好久,直到月落西山,方纔上前,將窗戶關上,輕腳無聲的出了房間。
而窗外,風過,似有身影一閃。
翌日。
天剛矇矇亮,謝靈沁便已醒來。
一聽到動靜,綠嫵便出現了,“靈沁小姐,你身邊沒有丫鬟,你有什麼吩咐,屬下來做。”
“不用,一會兒小二會端來熱水,不過,你去喚許怡然來,我趁着這天色,我們去外邊看一看。”
“公子……”
綠嫵有些侷促。
“許怡然怎麼了?”
“公子在廚房裡給你熬粥呢。”
綠嫵看着謝靈沁,終還是道出實情。
謝靈沁微怔,“熬粥這種事,需要他做嗎,他可真是……”
謝靈沁嘆口氣,“你幫我打點熱水來吧,我去看一看。”
“是。”
綠嫵聞言,竟有幾分急切,很快給謝靈沁打來水。
天亮,好像也不過是瞬息的事,謝靈沁下得一樓大堂裡,四下還比較安靜。
小二見得謝靈沁下來,忙上前道,“姑娘稍等,你家兄長還在粥還沒有熬好呢?”
兄長?
哦對,他們是扮作兄妹的。
“你們廚房在哪兒?”謝靈沁問。
“娘,那個姐姐的手指好醜啊。”
謝靈沁話剛落,便聽身後傳來孩童稚嫩的聲音,轉身,便見着一位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被她母親牽着正下得樓來,顯然也是在這裡落腳的。
“哦,姑娘,不好意思啊,孩子小,只是被嚇到了。”
那母親走過來,看上去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不過,並沒什麼誠意。
綠嫵蹙眉,見謝靈沁沒吩咐,也沒有多說什麼。
“小二,廚房在哪裡?”
謝靈沁好像也沒有計較,而是又看向小二。
小二忙也是一幅不想生事的模樣,忙道,“姑娘,這邊來。”
“娘,你不是說,長得醜的人就不能出門嚇人的嗎,爲什麼那個姐姐要出來嚇人?”
而謝靈沁剛轉身,身後那小女孩稚嫩的聲音再度響起。
謝靈沁本來就喬裝過,而且此時又戴了面紗,自然無人得見她真容。
且在一般人看來,誰長得好看會遮住面容。
“嚇人?”
謝靈沁輕喃一聲,然後緩緩轉身,看着那小女孩,擡起滿是結痂的手指,聲音溫柔且寒涼,“我這手指,哪裡嚇人了。”
“啊——”小女孩被嚇得倒退,一旁那女子立馬拉着她後退,“姑娘,孩子小,不懂事。”
“孩子小,就該好好管教,別沒事出來嚇人。”
謝靈沁聲音驀然一冷。
“嚇人,嗚嗚嗚……我纔不嚇人,我長得最好看了,是你嚇人,你這般醜,還出來嚇人……嗚嗚嗚……”
那小女孩竟嗚嗚的哭起來。
“啊,別哭,女兒乖,別哭了。”那女子見着自家女兒哭,頓時怒了,看着謝靈沁,聲音一高,“我說,你做什麼啊,你嚇到我家孩子了,你就是醜,還怕人說了你,啊。”
這本性跋扈的女人一旦撒潑起來,可真是無可救藥。
什麼樣的家境造就什麼樣的孩子,果然。
謝靈沁看着,突然嘆口氣,又看向那小二,“走吧,去廚房。”
別人家的孩子成龍成鳳與她何干。
“站住。”
可是,人家偏要上趕着尋麻煩,直接就攔在了謝靈沁與小二面前。
小二面色不太好,忙勸道,“客官,也沒多大事,這……”
“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你……”
那女子直接擡手指着謝靈沁,瑕疵欲裂的樣子,“把我女兒惹哭了,就想走,沒門。”
綠嫵直接擡手就掰住了那女子的手指,“你給我客氣點。”
“啊,打人啦,殺人啦……”
那女人卻突然哭天抹淚起來,嗓門大得能轟動四方,不消片彷,方纔還安靜一片的客棧大堂裡便圍滿了人。
而此時,綠嫵面色發青,看着謝靈沁,“小姐,我方纔,只是捏住她手指,還沒使勁兒呢。”
換句話說,這若是別的時候,她定然會不客氣,可是,眼下是個什麼情況,他們不能引人注意的。
而這世間就是這樣,好像哭得最慘的,最一幅憤怒的,就是受害者再加上孩童的哭聲,頓時,所有不善的眼神就看向了謝靈沁。
“你想要什麼?”
人聲議論中,謝靈沁輕輕一開品,那清涼的聲音,就好像有着能壓下一切聲調的力量。
她看着對面還在拉幫結派哭訴着的女子,眸光清冷,不帶一絲感情。
那女子一聽謝靈沁這般說,又看向四下,抽泣聲方止住,“也不需要什麼啊,可是,你讓我家孩子哭成這樣,總得補償點什麼吧。”
“你可真是好意思?”
綠嫵可真是忍不住了,若不是謝靈沁攔着,她可真是不想再管什麼了,一巴掌想拍死這女的。
誰知,那女人一聽這話,卻還挺自得的,“姑娘,你這話說的,我如果不好意思,那今兒我女兒不是白哭了,這犯了錯,自然得補償,天經地義。”
綠嫵的臉都青了。
這天下還有這般不要臉的人。
“你說得堅,犯了錯,就該補償,幸好,我方纔沒有動手,如果我動手了,是不是得補償更多。”
“那是當然。”女子說着話,還不忘得到共鳴,對着一旁幾分好事的婦人道,“你說是吧,這出來嚇到人,還品出狂言的。”
“是吶是吶。”
倒真是有是非不分的人。
“你想要多少銀子?”
謝靈沁也不拐彎抹角。
一旁綠嫵聽這話,更是氣從心來,可是,卻也只能忍着。
“五兩。”那女子舉起一隻手,“不然,我就報官,看你這模樣,定然也不是什麼好人,可不能給我們帶來麻煩的。”
“呵呵,五兩?嚇到你女兒,要賠五兩?”
“當然。”
“好,我給你一百兩。”謝靈沁卻道,倏的擡起手。
“啪——”
“啪——”
“啪——”
“啪——”
一連四個巴掌打得那女子一懵,一張臉瞬間高腫。
“十兩一巴掌,多的,不用找了。”
謝靈沁道,一旁從震驚中回過神的綠嫵立即從袖中拿出一張銀票,扔給那女子。
“啊,你你你……”
“看什麼看,你們也想試試?”
不待那女子尖聲一出,謝靈沁冷聲一頂,四周那些本來想要義憤填膺的好事之徒立馬委了聲氣,就這樣,看着那女子一步一步上了樓梯,進了房間。
“客,客官……”
一旁小二上得前來,聲音都是磕巴的。
“滾開。”那女子面色紅紅,拉着小女孩就出了客棧。
“靈沁小姐,她會不會去報官?”
二樓客房裡,綠嫵隔着門縫,看着那女子拉着小孩出了客棧門,有幾分隱憂,卻見謝靈沁泰然淡若的樣子。
“不會。”
謝靈沁道,“你家公子不會給她們這個機會。”
綠嫵一怔,隨即瞭然。
而沒多久,房門開了,許怡然走了進來,“處理點事,粥熬糊了。”
“你把她們怎麼打發的?”
“那女子是人販子,小女孩確實是她女兒,交給官府了。”
許怡然說着話,看着謝靈沁,有些微的疑惑,“你自來不會這般任性,今日爲何……”
“沒事,以前,在另一個世界也遇到過熊孩子,不過,後來,她死了,今兒見着,如果能救就救一下吧,有時候命運的軌跡一變,說不定,人心就變了。”
許怡然聽着這話,沒多說什麼,其實,他想問,只是,不想讓她再費力說話而已。
第二日,天剛黑,客棧裡兩位客人如期而至。
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