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孤苦無依小命不保的時候見到花渡,引商一時激動差點撲到了他身上。
可是花渡卻對她比了個“小心”的手勢,然後拉着她順着原路走出了典當行。但是說起謹慎,兩人在路過兩邊街道時,他卻還不忘買了一包地瓜幹塞到了她手裡。
引商戰戰兢兢的接過來,雖然自己還是提心吊膽的,但是伸手去抓這東西往嘴裡放的動作卻非常平穩,沒有半點慌亂。吃着吃着,她差點就忘了自己剛剛命在旦夕,兩頰塞得鼓囊囊的,只覺得這從未見過的東西有甜又綿軟,簡直是美味中的美味。可惜她也知道他們陽世現在可能還沒這東西,回去就吃不到了。
花渡看着她那眼巴巴的眼神,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手已經不由自主的伸進了懷裡,又掏出錢遞給了那賣地瓜乾的。
一包,兩包,三包……兩人似乎完全忘記了身處何地,就這樣站在攤位前吃了半個時辰之久。
當引商第二十包下肚之後,花渡終於做出了該表現出的反應——微微顫抖了一下。
餘光留意到他這個輕微的動作,引商捂着嘴打了個飽嗝,沒再好意思繼續吃下去,略顯愧疚的乾笑了幾聲。
爲了緩解這尷尬,她甚至主動伸手去扯他的衣袖,準備跟着他繼續往前走,可是花渡卻站在原地沒動,半天才艱難的問出了一句。
“西……西瓜,葡萄……吃不吃?”
鬼市很長,長到引商幾乎嚐遍了自己未曾吃過和未曾聽聞過的奇珍異果。當她手裡捧着一大袋糖炒栗子走出鬼市的時候,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來此的原因。
花渡就那樣默默走在她身側,一言不發的看她一路吃過來,突然就有些疑心這姑娘平日裡在陽世生活時到底能不能吃飽飯。他不是沒有去過她的道觀,心知她生活拮据,可是眼下一看才發覺對方的日子真是不好過。
引商想得沒他那麼多,像只花栗鼠一樣捧着那袋栗子,心滿意足。
不過她不心懷畏懼了也是件好事,花渡的心稍稍放了下來。今日是中元祭,來往鬼市的人無需喝什麼“還來去”便能輕鬆離開。待到兩人走出鬼市之後,他決定帶她從另一條路繞出陰間,可是走那條路就必然要走忘川河。
忘川河水從未清澈過,大多時候都是血黃色看不到底,兩人沿着忘川河畔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着,偶爾遇到冥府的住民好奇的望過來,引商也謹記着花渡所說的話,絕不四處張望,只是一心一意的跟在他後面。
可是今日是中元祭,這在陰間是如同狂歡一般的盛會,忘川河畔不時會有小鬼們嬉笑着跑過,甚至學着陽世的法子放着煙花。處處張燈結綵,高空中還有煙花不斷綻開,倒活像是陽間過年時的樣子。
冥府的深處不時傳來悠揚空靈的樂曲聲,與這喧鬧之景竟奇蹟般的有些相配。引商吃完手裡最後一顆栗子的時候,兩人已經遠離了最熱鬧的地方,而她也選了個最安靜的角落突然站住了腳步。
花渡略有些不解,好奇的扭過頭看她,結果便見她在嘴上抹了一把,又擦了擦手,撣了撣衣服,最後開口問道,“怎樣做才能當你的相好?我想試試。”
忘川河裡有許多水燈緩緩飄過,這大多是從陽間順着水流飄下來的,寄託了生者的思念和祈禱。花渡就站在這忘川河畔,像是被橫空一道雷給劈中了似的,不會動也不知道如何動了。
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可是引商卻確信自己沒有說錯。她昂首挺胸的站在他面前,不躲閃他的目光,也不會爲了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害羞,坦坦蕩蕩極是真誠。
其實這話她早在兩人坐在大明宮城門上的時候就想說了,只是那時被鼓聲打斷沒來得及說出口罷了。
兩人才剛剛相識不久就說這話,早嗎?不早。引商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曾經甚至不在意麪前這人是男是女。而如今她知曉了他的性命,三番兩次爲他所救,甚至看到了他拼命想要遮擋住的痛處。
莫說她本就想接近這個人,哪怕不抱着這樣的心思,這世上恐怕也不會有人再待她如此真誠了。
既然如此,爲何還要將自己的心願一拖再拖?
這樣一想,她的頭昂的更高了,虎視眈眈的盯着面前這人,希望從他嘴裡聽到自己想聽的答案。
花渡被嚇得又退了幾步。面前這個少女可以說是他此生唯一相識的女子,可是偏偏就是這個姑娘,總是讓他質疑自己是不是太怯懦了一些。
畢竟她是如此的膽大。
還……妄爲。
“我……我……”遇到她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染上了磕巴的毛病。
“這也不難。”她拎着裙襬在他面前轉了那麼一圈,不懷好意的嘿嘿一笑,“你就說,成還是不成。”
也不知是誰家放得炮竹,離了那麼遠還噼裡啪啦一陣亂響,這響聲更加擾亂着花渡的思緒,把他腦子裡想着的東西攪得一團糟,彷彿一切都恍惚了起來。
可是偏偏眼前這個少女還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其實她也算是個很美的姑娘,眉清目秀的又帶了些英氣,笑起來的時候爽朗乾淨,偏又帶了些狡黠,如果不是因爲太過瘦弱,恐怕會更有靈氣。
花渡似乎聽到有人嘆了聲氣,仔細一想才發覺那正是自己在心底嘆得氣。他一怔,最後在少女期待的目光中輕輕點下了頭。
爲什麼呢?他覺得自己也不知道。
引商覺得自己的心情有些雀躍,這雀躍不亞於她每一次走在親仁坊的路上去見青玄先生的心情。原來這就是突然有了依靠的感覺?
哪怕不是真的嫁給了心上人,她也有些飄飄然了。
遠處的爆竹還在噼裡啪啦的響着,忘川的深處不知有誰唱起了悠揚的情歌,清脆悅耳如泉水淙淙流淌而過,就像是在詠誦女子懵懂愛戀的開端。
他拉着她的手走出忘川,親自送她回到了陽世,至於今日她被硬是綁來陰間的緣由卻沒有細說,只等着中元祭過後再細究此事。
引商回到陽世之時已經接近日暮西垂,她站在長安城裡,眼看着四處無人才鬆了一口氣。可是就在她想盡快跑去親仁坊向青玄先生說說自己的心情時,卻又猛地停下了腳步向後看去,很是詫異的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花渡。
“你怎麼跟過來了?”她本以爲他還要留在陰間參加那個中元祭。
這一次花渡沒有撐着那把紅傘,解開了臉上纏着的層層麻布之後才走至她身邊,但他雖不想再遮擋住自己,到底還是邁不過去心裡這道痛處。幾次掙扎之後,還是引商從懷裡摸出了一道符咒,撕扯下來一小塊,“啪”的拍在他臉上擋住了那道墨痕,再用髮絲遮一遮也就看不出來了。
這還多虧她想到了自己被紙錢貼了腦門的經歷,而她手裡這道符咒是假的,又沒開過光又沒做過法,貼在花渡這樣的陰差臉上也沒什麼大礙。
雖然這舉動有些欲蓋彌彰,可是總好過他爲那墨刑的痕跡心裡難受。
有了這等遮擋,兩人慢悠悠的走在這長安城的大街上,匆匆走過的路人都沒有仔細瞥上他們一眼的,光明正大又自在。
只是隨着天色漸深,走在路上的行人變得少了不少,從陰間回到家中接受供奉的鬼魂們卻一點一點的多了起來。引商儘量緊靠在花渡的身側,心裡告誡着自己不要與它們對視,可是在與一箇中年歲數的男鬼擦肩而過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扭過頭多看了幾眼。
不爲別的,她只是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無辜枉死,從未在中元節之時回到陽世家中的父親。如果他還活着,如今也該是這樣的歲數了,現在在陰間的枉死城裡又過得如何呢?
留意到身邊女子的表情突然變得傷感了許多,花渡不明白原因,只能開口去問。引商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在這種時候就與他說這些事,唯有聲音悶悶的答上一句,“我父親現在應該還在枉死城中。”
至於父親會不會成爲陰差,引商從未想過,因爲在她印象之中,自己的父親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之人,那性子就註定當不成負責追捕惡鬼的陰差了。
枉死城是花渡心裡的一道禁忌,一提到這個地方他的手就微微顫了下,爲了掩飾這一點,他問起了她父親的名諱。
“姜榕。”引商很快答道。
花渡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明白爲什麼她父親的姓氏竟與她不同,然後便聽她解釋說,“爲了躲避父親的仇家,我一直是跟了母親的姓氏。其實我也本該姓姜的,姜水的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