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前生今世相似的場景,引商幾乎想要指着老天問一問到底何爲天命?
怎麼這麼喜歡折磨人呢?
兩人的腳步最終停在了永陽坊,還是那戶姓馮的人家,也還是那個帶着孩子在院中玩耍的美婦人。``
“她到底是?”雖然這樣問出口了,可是事實上,引商已經隱約能夠猜出這女子的身份了。
“我的妻子。”
花渡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是害怕自己會驚擾了院中的女子一樣,即便對方根本就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困擾了引商多日的謎題就這樣輕而易舉的被解開了。
今世的王瑜愛與前世的容貌有很大不同,雖然仍能稱上貌美,可這貌美更像是被那恬靜二字襯托出來的,遠不如前世驚豔。
在此之前,引商讓趙漓幫忙查過了,這馮家家底殷實,卻無官無爵,更算不上鉅富。王瑜愛嫁的丈夫更是市井間的普通人罷了,相貌、才學、性子……樣樣都不出衆,平凡至極。兩人育有一兒一女,婚後至今一直安穩平靜的過着日子,每日聊的最多的事情無非柴米油鹽後宅瑣事,雖無樂趣可言,倒也能稱得上順心。
“她對前世的一切都毫無留戀,只望今生嫁一庸碌無爲的夫君,不求富貴榮華,但求平凡無憂的過上一世。”花渡坐在院牆上,說起這些話的時候,不免有些失神。
雖然這是他在陰間千方百計打聽來的事實,可是由他親口講出,始終有些殘忍。
妻子毫不留戀前世的出身與姻緣,其實無異於不留戀他。他所擁有的才學、家世、相貌,妻子通通都不想再看見了。
畢竟,得到的越多,失去的時候,痛苦也更難承受。
他不是王瑜愛,不知道用盡一生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兌現的承諾是怎樣的悲傷。
而當他注視着院中的女子的時候,引商便坐在他身邊靜靜的看着他。
三國之時有詩曰:“有美一人,被服纖羅。妖姿豔麗,蓊若春華。”
她在第一次見到他的真面目時,能想起來的只有這兩句話。但在見過了當日的明豔與現在的疲憊不堪之後,她卻忽然發現,這些都不是真正的他。
忘卻了過往的懵懂,爲陰間賣命時的兇狠,有意無意接近她之後的幾番猶豫……引商本以爲自己已經算得上了解他了,現在看來,這些面目都毫不像他。
她第一次見到真正的他,大概是在崇仁坊的邸舍,衛鈺請他臨摹《蘭亭序》,寫好之後,他與衛鈺說着話的時候,她剛好蹲在他腿邊取暖,只要稍稍仰起頭便能看清他的神情。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他的眼中也會閃過那樣的光芒。只那一瞬,她似乎便明白了他心中真正所求的是什麼。
世人心中都有一個執念,或遠超情愛或高於性命。
陳郡謝氏與琅琊王氏齊名,權傾江左五朝,文采風流、仕官顯達。秦淮河畔的烏衣子弟,狂放不羈、率真灑脫。
心中有詩酒,身側多名士。
富麗堂皇的長安城,終究比不了秦淮風光。四夷賓服、萬邦來朝的大唐盛世,也敵不過他念念不忘的魏晉風骨。
爲陰差,看盡人間美景、朝代變遷、斗轉星移,皆不如夢中的一眼晉時風光。
忘卻過往或許只是爲了從枉死城中走出,可是從始至終,他想成爲的不是夜夜俯瞰着長安城的花渡,而是茂林修竹間談笑自若的謝瑤。
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再好也無用,這個道理,其實她最明白。
引商忽然覺得自己鬆了一口氣,與其說是不再擔憂,不如說是徹底釋懷了。無論接下來發生事,眼前這個人又會做出怎樣的決定,她都能夠坦然面對,不再爲之困擾。
“我在這裡待了很久。”見她不說話了,花渡便主動開了口,將從前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那些真相一一言明,“你也猜得出來,其實,在我剛剛從枉死城離開的時候,就知道了害死我的人是誰。”
可是,那時的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情,竟能與酆都大帝結下仇怨。爲了弄清這一切,早在許多年前,他便翻開了與北帝有關的那本卷宗,然後看到了一個名字。
自那一眼開始,一切便一發不可收拾。
與一個陌生的陽間女子相識也許是件難事,可是與一個以捉鬼爲生的道士相識,再容易不過。
何況,他還不知道他們其實早有因緣,此生註定相遇。
“這些年,難爲你了。”聽到這些話時,引商覺得自己本該是失落的,可是如今心中卻無波無瀾,好似在聽一個與自己毫無干系的故事。
其實她也不是看不出反常,他的猶疑幾次顯出了端倪,就好比四年前,他明明不願暴露出臉上的痕跡,但是時隔幾日之後,當他們並肩坐在城樓上,他便強迫自己解下臉上白布,只爲博取她的信任和親近。
連這都能捨得,之後的一切都不再是困難。
只是,如今起因如何已經不重要了,當初的他們那樣快的走到了一處,一半是因緣所致,一半卻是各懷心思。
他無真心,難道她就有嗎?
現在想想,幸好如此。若對彼此動了真情,纔是一樁慘事。至於情意,他們也是有的,只可惜不是兒女私情,倒像是同病相憐。
“四年了。”她突然喃喃出聲。
花渡有些不解。
“還記得我對你講過的事情嗎?在陰間那一次,我被困在塔裡,怎麼也走不出。”她慢慢回憶着當日的場景,“守塔的老人說我有心魔作祟,可我始終想不通到底是怎樣的心魔,直到剛剛,終於明白了。”
在那個幻境中,她幾次看到花渡陪她一起走進當鋪,置身於危險之中,也正是因爲他的出現,她終於無需看到自己被華鳶所害的場景。可是每一次,她都沒能成功救下他,眼睜睜看着他殞命。
與前世何其相似。
這是她心裡的一道劫,即便轉世投生了,也無法輕易邁過,永遠掙扎在其中,不得解脫。
“那現在呢?”聽她如實講出這些,花渡反倒揚了揚嘴角,笑盈盈的望了過來。
現在?摸着良心說,引商覺得自己更渡不過這個劫了。
那些恩怨情仇,哪是說勾銷就勾銷的。
她坐在牆上托腮出神,目光不時落在院中一家人身上,片刻後,低聲問了句,“那日你去了誰的墓?她的嗎?”
這個“她”指的自然是他的妻子。
花渡一愣,然後想起了自己當日與阿涼去過的那個墓穴。而且,中元節那夜,他離開時也曾對身邊這個人說過,自己其實不是去尋謝瑤。
過去那些日子,他時不時的不見了蹤影,正是去見自己的妻子,哪怕對方同樣忘卻了一切。
“在我還未記起前世之事的時候,阿涼曾對我說起過我的妻子。哪怕我不願回想過往,也還是忍不住想來看一看她。”
這一看,就不願再離開。
看着生活在這小小宅院的妻子時,花渡仍是想不起自己與其的一世姻緣,可是久而久之,他竟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動了情。許是因爲前世的羈絆,許是這一世她神色間的安寧……一見傾心,久而生情。
明知她現在只是別人的妻子,與他早無瓜葛,心裡仍免不了有些難受。只是現在多說這些也只是徒增傷感罷了。
難不成他還能回到前世去?
“不說這個了。”眼看他神色有變,引商連忙提起了別的事情,“還是說說現在。”
過往再哀怨悽慘,也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以後再提也不遲,可是如今的他身上沒了那幅青獅吐焰圖,雖保下了性命,卻也當不成陰差了。
當不成陰差的冤魂該往哪裡去?枉死城嗎?
一想到這個下場,引商就心驚膽戰的,這幾日都沒睡好。偏偏唯一知道該怎樣做的華鳶早在從太液池回來就不見了蹤影,像是根本沒想過要面對這前生今世的糾葛,打定了心思要避個清淨。
“我沒事的。”花渡不願讓她再爲自己憂心,只能再三勸她自己真的不在意後果。
回枉死城又如何?那已是再好不過的下場了。
沒有哪個陰差在動了妄念後還能好端端的生活着。
任是生前有過怎樣的經歷,他終究是凡鬼啊,命比螻蟻,無人在意。
引商忽然有些絕望,卻又不能當着他的面將悲傷說出口,唯有在心中將滿天神佛想了個遍,該拜的都拜了,該求的也都求了個遍,正想着要不要乾脆跪拜下去給老天磕一個,一直打量着她神情的花渡卻臉色一變,倏地扯住她連退幾步,“小心。”
小心什麼?引商不解的順着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大紅的紙箋從天而降,彷彿一團烈火劃破長空。眼看着這東西就要飄到眼前,花渡還是將身邊的女子擋在了身後,伸手抓住了那張紙箋。
引商連忙探了頭過去,然後看到那紙箋在他手中停留了一瞬,最終化爲灰燼。
這是一張請柬,邀他們赴一個婚宴。
而大紅的帖子上,將要結爲夫婦的那兩個人正是他們自己的名字。
謝瑤,宋引。
引商忍不住擡眸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龐然大物踩着彩霞遠去,其形似獅,頸上卻長着九個頭,一晃眼間便消失在天際,再也望不見蹤影。
那是太乙救苦天尊座下,九頭青獅。
她深吸了口氣,再也沒有猶豫,“我們成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