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康元年,三月二十七。
被生生扯進那畫中之後,謝瑤還未站穩腳步,便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分明就是東山那片桃林!
而跟着他進來的殷子夕站在桃林之外,不過擡了擡手,這片林子便在眨眼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不留痕跡。
桃木辟邪,而現在,這個不知哪裡的怪物竟將桃林移走……他是要做什麼?
即便還尚未弄清形勢,謝瑤已經忍不住向後腿了幾步。
“你那麼聰明,總該想清楚我和子夕到底是什麼關係。”殷子夕不慌不忙的朝他走了過來,說話時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身體,“他身子那樣弱,這些年來若沒有我幫他撐着,你當那些年他是怎樣站起身與你談笑風生的?”
即使是在畫中,東山的雨還是下個不停。烏雲遮月,幾乎看不見光亮。
謝瑤看不清對方臉上的神情,只聽出了那話語間的咄咄逼人。
簡直,欺人太甚。
“子夕他身子再弱,也輪不到你來決定他該怎樣做。都已經十餘年過去了,你也該放過他了吧?”他實在想說一說這事情的荒謬,可是一想到對方本就是喜歡做荒唐事的人,心中餘下的便盡是無力。
果然,聽了這話之後,殷子夕只是諷刺的一笑,“我放過他?你真的猜不出嗎?只要我離了他的身,他馬上就會死。”
自從知道了那所謂的“童子命”是怎麼回事之後,謝瑤便隱隱能猜到這一點了。可是猜得出歸猜得出,真的親耳聽到之後,心頭仍免不了一顫。
“所以說,與其讓我放過他,你不如求我讓他多活幾日。”
“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趁早解脫。”
“你猜他聽到你說這句話會高興嗎?”殷子夕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小謝,別想着別人的性命了,事到如今,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該怎麼辦?”
謝瑤默然不語,心知只要一提到今日的事情,眼前這個人就有些瘋魔不講理,他不能在這事上多言與他爭辯。
可是他不說話,殷子夕偏偏還要自顧自的說下去,“你該怎樣做才能還得清啊?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毀了什麼。她懵懵懂懂,我不怪她,可是你呢?這事與你有什麼關係,何必多管閒事?你知不知道你改變了什麼?豈止是一屍兩命……”
最後那一句“一屍兩命“讓謝瑤也忍不住攥緊了拳頭,他險些忘了,引兒還懷着身孕即將臨盆,今晚死去的豈止是一個人?
只是對方口中的”豈止是一屍兩命“又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要看看我是什麼鬼什麼怪嗎?我告訴你啊。”天上電閃雷鳴,白光正照在殷子夕那慘笑着的臉上。
謝瑤頓覺不妙,只可惜剛剛往後退了一步,就聽到了數不清的野獸嘶吼聲從四面傳來,響徹了整座東山。
昏暗的環境裡,似乎有着許多龐然大物衝着這邊奔來,他轉身欲走,卻在下一瞬被一雙手鉗住了脖頸。
那雙手骨節分明,對於男子來說卻太過纖細,冰冰涼涼的,如同死屍。
想從這時候的殷子夕手裡掙脫,實在算不上難事。在那手纏上自己脖頸的瞬間,謝瑤也飛快的擡起手抓住對方手腕,狠心掰了下去,然後趁着那手臂稍有鬆動時,扯住對方胳膊用力甩在了旁邊的水窪裡。
殷子夕的身子實在是太弱了,拖着這樣一副身軀,哪怕是大羅金仙也很難制服一個自幼習武的高手。
只是殷子夕也從未打算自己親自動手,跌在水窪裡之後,他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來,反倒笑出了聲,“小謝,你真以爲我想要殺了你償命嗎?殺了你有什麼用?你能賠我什麼啊?”
這笑聲陰森森的,實在是讓人不寒而慄,謝瑤擡眸睇了他一眼,很快又看向了山下,“這裡是真的東山還是畫中?”
“畫中畫外又有什麼分別?”殷子夕扶着旁邊的樹慢慢站起身,“你只要知道這山下是山陰就足夠了。三月多陰雨啊……”
這兩句話聽起來沒什麼關聯,可是謝瑤略一回想最近的陰雨天氣,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這雨……會一直下,永遠都不會停?”他忽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這個怪物竟是想用瓢潑大雨活活淹了整個會稽嗎?
“你就不怕天譴?”他忍不住回身揪住了對方的衣領,一字一句都是咬着牙憋出來的。
“天譴?”殷子夕不在意的垂眸望向了山下的景色,“若不是因爲天譴,你以爲我會站在這裡與你說話?可是,”他頓了頓,話鋒也隨之一轉,“就算是天譴,也被你毀了。這已經是最後一世了,現在全毀了。甚至,連緣分都斷了……下輩子的無緣無分,你拿什麼來賠?”
如果說前面那些話謝瑤還能理解的話,現在對方所說的一切,他已經一句都聽不懂了。
“多少年了。”不論他聽不聽得懂,殷子夕也在自顧自的說着,“爲什麼偏偏在這一世多了變故?簡直是災星。你知道什麼是災星嗎?若是不明白,我現在就讓你明白……”
“轟隆!”雷響之後,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一些,雨滴砸在地上幾乎砸出了一片水霧。
“看着吧,看看你念念不忘的會稽是怎樣毀於一旦的。”說完這句話,殷子夕終於掙脫了他的束縛轉身離開。
謝瑤本想追上去,可是轉眼間便被數不清的身影重重包圍,這些高大的人影面目猙獰,而在他們身側,更有身形龐大的怪物在嘶吼着。
它們步步緊逼將他圍在了中央,卻未出手害他性命,只是將他逼至山崖邊,迫使他看着山下大雨傾盆的場景。
而在那座城裡,有他們謝家的大宅,有他的親人朋友……有許多條無辜的性命。
“轟隆。”雷聲一陣高過一陣。
不知何時,圍在他身側的那些怪物們全都退回了深山之中,只留他一人跌坐在原地,眼睜睜看着整個會稽都即將被大雨淹沒。
這個東山是對方的地盤,無論如何,他也找不到逃脫的路。而在這山中,除了孤零零的幾棵槐樹,再無其他。
沒有利刃,這山崖也跳不下去,那還能怎麼辦呢?
不知坐了多久,謝瑤的目光落在了那棵槐樹上。
“嘶啦!”衣衫被撕開又緊緊繫在了一起。
“轟隆。”
在這雷聲中,樹邊的年輕人最後了一眼遠方的風景,然後閉上了雙眼、
“死了?”再一次來到東山時,殷子夕看到的只是那具吊死了的屍體。
無可奈何之下,謝瑤到底還是選擇以自己的一命了結這一切。
如果他死了,也就沒有再讓整個會稽跟着受難的理由。
看着眼前的屍體,纔剛剛埋葬了妻兒的殷子夕真想笑上幾聲,可是嘴角剛剛彎起,最終卻勾出了滿面悽然。
“呵。”他擡起手衝着遠方招了招,沒多時,便不知從哪裡飛來了一把精緻的小刀。
“就這麼死了?”看着眼前那副面容,他握住了刀柄,然後一笑,“我還沒說完呢,你一定要生生世世都記住這事纔是。”
手起刀落,帶着墨色的痕跡就這樣牢牢印刻在對方眼眶之下,深可見骨,永世無法抹去。
*
寧康元年,二月。
“啊……”悶哼了一聲從夢中醒來,謝瑤睜開眼睛時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怎麼了?是夢見什麼了嗎?”正在哄孩子的王瑜愛有些擔心的看了過來。
“沒……沒事。”謝瑤用力晃了晃腦袋,然後站起身,“我去見子夕。”
“子夕?子夕是誰?”王瑜愛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只覺得奇怪,畢竟之前從未聽丈夫提起過。
“子夕就是……就是……”謝瑤本以爲這事不難解釋清楚,可是話才說出口,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子夕是誰?”
他怎麼不記得自己還認得一個叫子夕的人?難不成睡了一覺還能睡糊塗?
“許是夢中結識的人吧。”妻子並未在意,笑了笑,便招手叫他過來抱抱兒子。
“也許吧。”實在是記不起子夕這個名字,謝瑤也覺得剛剛的自己實在莫名其妙,轉眼便將這件小事忘在了腦後,再也沒有提起。
今日,陽光正好,諸事大吉。
*
“找了你許久,你怎麼在這裡?”剛從陰間離開的嶽吱吱意外的在見到了範無救,而後者似乎剛剛從一座山上走下來。
“去見一個故人。”範無救也未瞞她,“就是那個陰差,名喚花渡的。”
“他?”嶽吱吱對這個人也有些印象,“可是我聽說他……”
“是。”範無救點點頭,“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的代價難道不是再不入輪迴?若他在他那一世死去了,這世間就再也沒有他這個人了。”嶽吱吱始終覺得難以置信,“他倒也狠得下心。”
“他就是這樣的人……”範無救若有所思的想了一會兒,然後扭過頭對她笑笑,“我先走了。”
“你去哪兒?”
“長安。”
“還去長安?”嶽吱吱忍不住攔在了他前面,“再這樣下去,指不定會……”
“走啦。”不等她說完,範無救已經對她揮了揮手,繼續朝前走着。
“阿容!阿容……”嶽吱吱在他身後一連喊了他幾聲,最後也有些生氣了,“殷挽!”
範無救這才扭過頭來,輕笑道,“我會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