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興桂伸了個懶腰,從牀上坐起身來,掃視一眼房間周圍,便露出嫌惡的神色。
這居然是德慶城內最好的一間客棧裡最上等的客房,跟京城裡的比,還不及三流客棧的一根毛!自打他進了錦衣衛,早已習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若不是馮兆中再三叮囑,不能驚動地方,他又何必委屈了自己?只盼着調查能一切順利,他好早早回京城享福去。
守在門外的人大概聽見了動靜,輕輕敲着門:“大人,裴老三已經回來了,正等在外頭呢。”
馮興桂懶洋洋地道:“知道了,我一會兒就去。真是的,早不回晚不回,偏在這時候要回話。”
門外的人在腹誹:“你一到地方,找到了章家人,就立刻回城住進客棧,連日飲酒作樂,還勾搭上個小寡婦相陪,把事情都丟給別人做,你只動動嘴皮子就算了。即便裴老三回來早了,也見不到你,若是來晚了,天知道你又幹啥去了,卻只在這裡抱怨別人!”但他只是在心裡想想,沒膽子說出來。這位總旗大人雖然行事荒唐,可擋不住人家後臺硬!聽說是馮家的侄兒,跟馮兆中馮千戶還是要好的堂兄弟,有傳言說錦衣衛裡一個資歷頗老又立過不少功勞的校尉,只因爲對馮興桂略有些怠慢,就被馮千戶以瀆職的罪名開革了,連新近立下的功勞都歸了別人。這事一出,錦衣衛裡無人再敢小瞧馮千戶,他一個小人物,還是別惹惱了馮總旗這樣的紅人才好。
馮興桂梳洗穿衣,命小二送了飯食上來。吃飽喝足,捧起一碗熱熱的釅茶喝了幾口,舒服地長吁一口氣,才命人傳裴老三上來。
裴老三連夜辦事回來,正是困頓的時候。又飢又渴,方纔等候得久了,在樓下挨着牆角打了個盹。猛然被人推醒,見是同僚中一向相熟的鐘玉榮,也沒多想。隨口便道:“正困着呢。讓我再睡一會兒。”正要閉上眼,又被狠力推了一把,不由心頭大怒,扭頭要罵人,看到鍾玉榮嚴肅的臉,方纔醒過神來:“大人傳我了麼?”
鍾玉榮沒好氣地道:“你真是要死了,這是什麼時候?你居然能在這裡睡着?馮總旗正等着你回話呢,幸好他不曾下樓來見你。不然瞧見你這個模樣,你還能有好果子吃?你又不是不是知道他是什麼人,趕緊打起精神去見他。等回完了話,再回房挺屍不遲!”
這話雖不好聽。裴老三卻深知他是爲自己着想,感激地看了對方一眼,忙忙上樓去了。
到得馮興桂面前,他正正經經地行了一番下屬參見上峰的大禮——他知道馮興桂最注重這些,不想在小事上得罪了他——然後便束手肅立一旁,靜候對方詢問。
馮興桂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碗,問:“如何?可有查到李家船上下來的那幫人是不是到了德慶見章家人?”
裴老三忙答道:“是,屬下查到德慶碼頭在幾個月前確實有兩個來歷不明的人下了船,離開碼頭後便不知去向了,沒人看見他們在德慶城中出現,直至六日前,其中一人又再度出現在德慶碼頭,問及前往三水的渡船,聽說要到隔天才有,便又離開了。屬下猜想他大概是急着要走,纔會連一天都等不得,便往德慶境內其他碼頭詢問,終於在幾十裡外的悅城鎮查問到,那人曾經數次在悅城碼頭上出沒。總共有三名當地人記得曾經見過他,最早是在上月末,最近則是在五天前,當時他買了一艘中等大小的舊漁船,看來是等不及渡船,打算自己駕船離開了。”
馮興桂眉頭一皺:“如此說來,他們在這地方還停留了挺久嘛。沒人在九市見過他們麼?”
“沒有,屬下在九市鎮附近查問過了,還收買了當地一個地頭蛇,確認並無那樣形容的人出現過,至於章家,除了章家老二新近出人意料地升了百戶外,並無異狀。屬下打聽過他們家人的行蹤,幾乎沒離開過九市,只偶爾會進城。”
馮興桂冷哼一聲:“章老二走了狗屎運了,我還只是總旗呢,他居然能當上百戶?老天爺真是瞎了眼睛!”
裴老三隻能裝作沒聽見,繼續道:“屬下在九市鎮上碰巧聽人說起一件事,興許與此事有關。”
馮興桂橫了他一眼:“既如此,你還吞吞吐吐的做什麼?還不趕緊說?!”
裴老三忍了忍氣,忙道:“是,是。屬下在九市鎮上唯一的客店住了一日,正巧鎮上的大戶李家爲老人做壽,請了一個外地的戲班子,人就住在那客店中。其中有幾個戲子午間吃飯時偶然說起,他們在來的路上,曾經遇到過幾個人從德慶離開,穿戴雖平常,卻極有氣勢,似乎正心情不悅,其中一人撞着了一個戲子,罵他擋道,被同行另一人斥了幾句,命他不許張揚,之後便走了。那戲子抱怨說,瞧那幾個人不過是平民百姓,居然如此囂張,叫人看不過眼。另一名戲子便勸他,那幾個人說的是北平口音,又個個高壯,想必是官府中人在出公差,讓他少說幾句,省得惹禍上身。屬下當時聽到這裡,便問了他們事情發生的日期,正是在四天前,地點是在肇慶府碼頭,那些人是要往東邊去的。”
馮興桂立時直起腰來:“可是燕王府的人?!”
裴老三遲疑了一下:“屬下不能確定,但那幾人操着北平口音,多半是燕王府來人,當然,也有可能是碰巧過來出公差或行商的北平人。”
馮興桂罵道:“德慶這種小地方,北平能有什麼人會來?即便來了,也跟燕王府脫不了干係!你既打聽到了他們的行蹤,可知道他們在德慶都幹了些什麼?去了什麼地方?見了什麼人?眼下又在哪裡?!”
裴老三不得不低下頭小聲答道:“屬下無能,只能查到這些。再多的就查不到了。屬下猜想,大概他們本就有心掩人耳目,故而……”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馮興桂迎面扔過來的茶碗打斷了:“查不到,查不到!你除了這三個字還會說什麼?既然知道自己無能。還來見我做什麼?給我滾!”
裴老三被熱茶水澆了滿頭,臉上瞬間浮現出屈辱之色,一言不發退了出去。鍾玉榮迎了上來:“怎麼?他又……”裴老三還沒回答,屋裡又傳來馮興宗的叫喚聲,鍾玉榮只得進去了。不一會兒走出來。滿臉無奈地看了裴老三一眼,拉着他往外走。
裴老三冷笑:“怎麼?他要你處罰我?”
鍾玉榮嗤笑:“狗嘴裡還能吐出象牙來?你放心,他不過就是擺擺上司架子,罰你幾板子罷了,還不敢對你如何,你就當他在發瘋好了。等回去了,你把這些事都上報馮千戶,馮千戶不象他是個草包。只會不懂裝懂,聽了你的回話,就知道短短兩日之內能打聽到這麼多消息。已是極難得了,若他還要因那草包幾句抱怨。就把你投置閒散,那你還不如在家歇着呢,也省得侍候這些眼高手低沒半點真本事的官宦子弟!”
“噓!”裴老三擔心地看了看馮興桂房間的方向,面露無奈,“你也不怕叫他聽見。你與我不同,他素來看我不順眼,卻一向倚重你。別爲了我這點小事,得罪了他,懷了自己的前程。”
鍾玉榮不以爲然:“怕什麼?張滿那馬屁精出去給那草包張羅酒食與女人了,這裡只有你我二人,誰會聽見?”
裴老三嘆道:“馮千戶也不知打了什麼主意,非得搶了這差事下來,命馮總旗那種人領着咱們來辦。但到了地方,馮總旗除了命我們四處探訪,就只顧着花天酒地,別的什麼都不做,甚至不肯去當面詢問章家人。再這樣下去,多早晚才能將事情查清楚呢?”
鍾玉榮冷笑:“你道他真心想辦好這趟差事麼?咱們臨行前,馮千戶特地差人來囑咐咱們,無論查到什麼,都別忙着上報指揮使大人,先告訴他再說,還讓我們多多輔佐馮總旗。馮總旗當時口口聲聲打了包票說會把事情辦好,結果才上路兩天就開始喊辛苦,到了這裡就更不用說了。那一日去了九市一趟,回來就說累得慌,除了召粉頭去房裡陪酒,連門都不願意出,只會支使咱們跑腿。我看這位馮總旗與馮千戶也未必是一條心。”
“不管他們是不是一條心,我們總得要交差啊!馮總旗有馮家撐腰,即便差事辦砸了也不怕,咱們可要吃掛落!”
鍾玉榮沉吟片刻,道:“你說得有理,咱們得想個法子讓馮總旗滿意才行。他是想揪住章家不放吧?但外人不知,你我卻心知肚明,章家已經不成氣候了,但背後還有石家撐着呢,咱們收羅了章家的罪證,徹底將他們家滅了,馮家人自然高興,咱們卻得落了埋怨,這又何苦來?再者,馮總旗總瞧章家人不順眼,定要給章家老大按個私通燕王府圖謀造反的罪名,可章家老大如今守着遼東呢,把他剷除了,誰跟蒙古人打仗?明明一直都是相安無事的,他爲了立功就不顧大局,咱們卻不能跟着犯糊塗!”
裴老三有些遲疑:“你說這會不會是馮千戶的意思?我聽說馮家早有心要掌兵權,遼東那裡可有大軍呢,若是能奪得遼東兵權,他們還怕什麼燕王?”
鍾玉榮白了他一眼:“哪裡沒有兵權?偏要搶章老大的,他們就不怕蒙古人麼?馮千戶的哥哥那回去打蒙古人,丟了城池不說,還差一點全軍覆沒,他哪裡還有那膽子?”
“因爲怕蒙古人就不要遼東兵權了?”裴老三歪歪頭,“若是蒙古人不打遼東了呢?不是有風聲說皇上想與蒙古議和?”
“咱們就別管這許多了。”鍾玉榮不耐煩地道,“趕緊把這件事了結,給馮總旗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儘快讓他回去吧!眼下京里正是熱鬧的時候,那些王公貴族與馮家對着幹,三天兩頭就有人被抄家。多的是咱們兄弟立功的機會,咱們卻被派到這偏僻角落裡受氣,叫人如何甘心?還是想辦法早些回去,指不定還能搏上一兩個功勞呢!”
“你說得不錯。”裴老三想了想,“依我看。章家那頭,索性咱們悄悄兒去當面問吧?已經查到這麼多事了,他們休想能欺瞞我們。若他們沒有反意。咱們也不必非要與他家爲難。章家老二升了百戶,不日就要出征安南,連文書都下了。若咱們拿住他。反而會驚動廣東指揮使司,倒不如專心去追查那幾個燕王府使者。他們才走了幾日,只要咱們行事夠快,還有可能追上他們,到時候嚴刑逼供,什麼話問不出來?”
鍾玉榮連聲叫好,又瞧了瞧客房方向:“你快趴下,我輕輕打幾板子。先糊弄過去,然後你就說受了傷動彈不得,馮總旗必會派我去辦事。到時候我就去找章家問個清楚。”
“那你可得用心些,別叫他們花言巧語哄住了。”裴老三有些不放心。鍾玉榮雖還算精明,有時做事卻稍嫌馬虎。
鍾玉榮輕嗤一聲:“行了,又不是頭一回辦差,我還不懂麼?趕緊趴下吧!”
“好好好。”裴老三利索地趴下了,回頭衝鍾玉榮苦笑,“好兄弟,你可得輕着些。若是打重了,三五天內我可趕不了路。”
鍾玉榮找上章家時,章放早已將事情安排妥當,又從戲班子那邊確認已經有人向他們問過話了,心中大定,只等馮興桂反應了,卻沒想到馮興桂沒來,來的是個從沒見過的陌生錦衣衛。
章放有些遲疑,鍾玉榮盯緊了他:“章百戶,您馬上就要出征安南了,想必也是打算掙個軍功回來,讓家裡人過得好些。如今正是要緊關頭,我也不想多打攪你,只要你老實將事情始末詳細說出來,我自不會再礙着你的時間。”
章放迅速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沒頭沒腦的,那幾個不是燕王府的人,原是我家兄長派來的信使,給我們捎東西來的。”
鍾玉榮冷笑:“章百戶,你這又是何苦?前頭就是錦繡前程了,你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章放面露遲疑,眼角瞥見堂屋方向,章寂已經拄着柺杖出來了:“阿放,你只管跟他說,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咱們家如今的處境,也攀不上‘結黨’這兩個字,燕王也只是看在親戚情份上派人來看咱們罷了。”
鍾玉榮聽得眯了眼:“燕王果然派人來過了?!”
章放馬上就解釋給他聽了:章家老大章敬長年駐守遼東,對朝廷忠心耿耿——不管朝廷上當權的是誰——朝廷對他始終不冷不熱的,但他無怨無悔。燕王是個好王爺,最是欣賞章敬這樣的忠臣了,有心親近,但章敬怕被人說他與燕王結黨,就不肯搭理,燕王也不在意,認爲忠臣總要有些風骨的,於是爲了表達對忠臣的欣賞,就派人看章敬他爹來了,送了些上好的藥材,又留了些財物(章放緊接着將事先準備好的物證擺了出來),但章寂認爲私下與藩王來往是不對的,收下貴重禮物更是不對,就很生氣地拒絕了。送禮的人見他油鹽不進,又防着他們不肯讓他們捎信給兒子,也惱了,覺得章家人辜負了燕王的好意,就氣沖沖地丟下禮物走了。
章放這話說得滴水不漏,燕王不是爲了籠絡章敬纔來的,章敬也沒有投靠燕王,章家更是立場堅定,作風正派——誰都沒有犯錯誤。鍾玉榮聽得眉頭直皺,一時又找不到破綻,頓時陷入苦思。
就在這時,宮氏進來了,見有客人在堂屋裡,也沒多想,就回了房間,鍾玉榮卻忽然眼中一亮。
他起身就想走過去,章放看得瞳孔一縮,立時罵道:“你這潑婦,捨得回來了麼?你又到城裡做什麼去了?!”
宮氏心情正鬱悶,聞言沒好氣地說:“二爺,你再罵我也不會改主意的,我絕不會讓你在戰場上送掉性命,江千戶一日不放你,我就纏他一日。”
鍾玉榮又要上前,章放飛快地搶先一步衝到房門口再罵:“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婦人?無論如何也說不聽。你別以爲我真的拿你沒辦法。如今你也沒了孃家,宮家早就棄你於不顧了,即便我休了你,也沒人能替你撐腰,到時候看你怎麼辦!”
“休我?!”宮氏聽得柳眉倒豎,“你怎能休我?我爲婆婆送過葬,又沒有孃家,我還給你生了女兒,你休了我,叫女兒怎麼辦?你休不得我!”
“誰說我休不得?”章放冷哼道,“母親去世不過一夜,我們家就被抄了,她的後事是庵裡的人代辦的,你幾時爲她送過葬?至於你孃家,那是你的事。我如今升了百戶,還擔心女兒會嫁不出去麼?早早休了你,興許還能讓女兒少受你的連累,尋個更好的人家呢!”
宮氏有些害怕了,只是嘴還硬:“二爺,你休要唬我。老爺纔不會讓你幹這種事呢,休妻豈是好聽的?你也不怕叫人說閒話!”
“有你這樣的老婆,我早叫人說了無數次閒話,還不如將你休了,省得再受你連累。”章放回頭看看父親方向,“你不信,只管問父親。從前我們還想着,宮家或許有朝一日會心疼你這個唯一的嫡女,向朝廷求赦。如今都過去幾年了,看來是沒希望了。連你孃家都不管你了,我又要你何用?每日只是生氣!”
宮氏見章寂板着臉不說話,扭開頭不看她,信以爲真,臉色都白了。
旁邊馮玉榮卻聽出幾分別的含義:“章百戶,你說的宮家……是馮家四奶奶的孃家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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