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重生

千年的冰湖下面,埋藏着一個秘密,這一汪終年寒氣逼人的天池,卻曾經是熾熱的火山口,沉寂多年之後,慢慢開始暗流涌動。

所有的生命都來源於水,也包括人。雖然今人已經不能長居水中,久則窒息而死,但極少數修習上乘內功者,全身經脈毛孔均已打通,在某種境界下,也可以像古老魚族一樣,通過皮膚微弱呼吸,維持極緩慢的新陳代謝。

當初在被平一指施以麻醉之前,東方不敗已經自閉穴道,進入假死之態,沒有準備再醒來。換心術之後平一指試圖解除麻醉,但是他沒有解開東方不敗自閉的穴道,便以爲教主已死,殊不知她的生命仍在以無法探查的氣息微弱運轉。

穴道會隨着時間慢慢解開,然而在冰冷的水中,恢復知覺的過程受到了阻礙,最終停留在僅能微微張開雙眼的地步,乃至全然無力思考,從水中汲取的微弱能量,只夠把模糊的畫面斷斷續續送入腦海,其狀態正如尋常人瀕死的一刻,而這一“死”便是三年,只有湖水明瞭又暗,便是她全部的世界。

湖底升起的汩汩熱流,緩緩地加熱着湖水,身體也開始一點點復甦,眼中模糊的光感逐漸聚焦爲清晰的圖像,漸漸加速運行的血脈,開始讓東方不敗感覺到窒息,終於她用盡全力,調動僵硬了三年的四肢,向湖面的光亮處游去。

爬上臺階之後,她便精疲力竭癱倒在地,湖底的熱流慢慢停止,這一次悄無聲息的噴發結束了,可能千年之內都不會再來。

正如人世間每一次美麗的邂逅,背後都凝結着千年才能等來的緣分。

東方不敗醒來了,但是並非從全然無知的昏迷中醒來,在這漫長的三年裡,她能感知到時間,也僅僅能感知到時間,在僅存的意識深處,在模模糊糊地計算着時間,這時間因爲單調而加倍拉長,“恐怕得有十年了吧?”

她茫然四顧,過去的記憶慢慢回到了腦海。

哪怕一個人的一生歷盡苦難,在生死邊緣迅速回放的,也全部是美好的記憶,這或許是上蒼給瀕死之人最後的安慰。

輕輕晃動的搖籃、媽媽的柔聲輕唱、咯咯笑的妹妹……她生命中那些最溫暖的畫面次第閃過,最後定格在一個灑脫不羈的青年男子,朝她大步流星地走來。

閃回結束了,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痛苦也隨之而來。

她本已給自己做了安排,而這結果在她的安排之外。爲了預防平一指畫蛇添足,她自己先行關閉穴道,確保自己永遠不會再醒來,卻沒有想到,她自己修煉的功法,令身體自動維繫了最低程度的生命。

她試着提了一口內氣,發現完全使不上力,只稍加負荷那顆虛弱的心便會狂跳不止,她大概明白了怎麼回事,暗暗罵了一句:“平一指,誰叫你多此一舉!我不要這個丫頭的東西!”

然而生命畢竟回來了,從漫長僵死狀態中復甦過來,再次體會到身體的沉重和疼痛,這感覺如同新生。

當一個人從死裡復生,最先想到的,便是自己的親人,“儀琳……”東方不敗終於掙扎着站起來,循着一條僻靜的小路,離開了黑木崖。

在路上,她試着回想那些事,回想起最後一面時的依依不捨,回想起最後一刻咬着牙自閉穴道時痛徹心扉的孤單……但是很奇怪,心沒有那麼痛了,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似乎恍如隔世,不再屬於她了。

無法使用輕功,漫長的路途對她已經不再輕鬆。到了晚上想住店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身無分文。她想起換心之前曾戴上自己最喜歡的一支髮簪,應該值一點錢,然而往頭上摸去的時候,卻空無一物。她嘆一口氣,只好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出城門尋到一處關帝廟才進去休息。

解決了住的問題,肚子又開始咕咕叫,放眼四顧都是麥田,天上不時有烏鴉嘎嘎叫着飛過。東方不敗撿了幾粒石子,向烏鴉擲去,雖然無法使用內力,擊殺飛鳥卻也綽綽有餘,隨後生了一堆火將幾支烏鴉烤熟吃了,疲憊之至便和衣昏昏睡去。

被凍醒時天還沒亮,身旁的火堆早已熄滅,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刻。她忽然想起上一次這般經歷,身旁卻有一堆旺火,讓她暖暖地睡到了大天亮,感覺恍然如夢。再看青藍的天空下,無邊的麥田隨風如浪,眼前放佛又出現了在月光下舞劍的自己,那大概是自己最美的一刻了吧……宛然一笑之後,便起身繼續趕路。

到達見性峰已過黃昏,衆尼姑已經做完晚課回到各自禪房休息,東方不敗悄悄摸到了儀琳的房間,輕輕推門而入,儀琳正側面向窗戶呆呆坐着,竟沒有任何察覺。東方不敗靜靜地看着妹妹,只覺得心一酸落下淚來。

儀琳終於扭過臉看到了風塵僕僕的姐姐,張口結舌說不出話,隨後撲上來,兩人抱頭而泣。

“姐姐,告訴我,這不是夢,如果是夢的話,讓我不要醒……”

稍事冷靜之後,二人才在牀邊坐下來說話,“姐姐,這些年你去了哪裡?如何這般瘦?這般憔悴?”

“不要緊。我三年前受了傷,失掉了武功,從此退隱江湖,今天特地來看你。”

“姐姐,你看上去好累,我去找點吃的東西,打水給你梳洗,今晚就睡在這裡,好麼?”

“好。”

次日聽到晨鐘響起,東方不敗才醒來,妹妹已經穿戴整齊準備要去做早課,東方不敗拉住她說:“你去忙便是,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在這裡,午後我們在山下河邊再見。”

東方不敗趁人不備悄悄出了禪房,來到山下別院。田伯光一身和尚打扮,居然還在這裡。看見東方不敗出現在面前,不禁嚇得一哆嗦:“啊,姑奶奶,我不是在做夢吧?”

東方不敗不禁想笑:“你們怎麼都跟見了鬼似的?我有那麼嚇人嗎?”

“沒沒沒,你漂亮,而且更苗條了。”田伯光討好地說道。

“想不到你也是一諾千金啊,這麼久沒人來逼你,爲何不走?”

“呵呵,開始呢,確實是被你逼的,可是現在我已經習慣了,就是你趕我,我也不走了。”

“看樣子儀琳心如止水,不會嫁人了,你還要等下去麼?”

“我沒有在等什麼了,現在就是最理想的日子。我萬里獨行,這輩子該走的路已經走完了,該經歷的女人也都經歷了,現在的我,只想擇一地終老,爲一人相守。我懂得她,她也懂得我,這就夠了,心有靈犀,又豈在朝朝暮暮?”

“好你個田伯光,從淫賊變成情聖了,本來想放你自由,既然你心滿意足,我也就隨你了。你嘴挺嚴,我很欣賞,世人都以爲我死了,今天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講。”

“好的,借我個膽兒也不敢啊。”

“我再問你一件事,見過令狐沖沒有?”

“見過的,前一兩個月便來過,和聖姑任大小姐一起造訪恆山,他們挺好的。”

“那就好,再會!”東方不敗大笑着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