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華山，令狐沖又做回了一個好掌門、好丈夫、好師哥，但是他的靈魂已經被挖空了，只剩下軀殼在機械運動，只有夜深人靜之後對影獨酌，才感覺有一點點尋回了自己。
他看着自己與妻子寒暄，與師弟們談笑風生，與曲非煙打趣逗悶，他看見自己一天天變得虛僞，好像師父當年的摸樣。不同的是，師父當年一心想着武林霸主，而自己在想着一個人。
他不知道，在千里之外，同一片夜空之下，另一個人也在對月獨飲。兩個人都在用力地回憶，用力地忘記，用力地壓抑自己。
這天，他又來到思過崖，不由得喃喃自語：“風太師叔，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然而四周寂靜無聲，風清揚再也不會出現了，所有的相聚都變成了回憶，咫尺天涯彷彿隔着生與死的距離。
令狐沖不由自主抽出長劍舞將起來，一會便舞得如同旋風一般，好像要把自己捲入時間隧道，帶他回到當初的起點。
忽然間一個聲音在腦海響起：“武功不只是用來殺人的，它可以強身健體，還可以治病救人，而武學的最高境界，是道。世間沒有誰的人生毫無缺憾，武學的修煉可以令它圓滿。你應該是開創新典的一代，而不是亦步亦趨的模仿者了，今後你在武學道路上繼往開來，這個女子是繞不過去的一關，如果她還活着的話……”
這是風清揚曾經教導他的話，此刻令他豁然開朗。是的，人和人之間的紐帶，不僅僅只有兒女情長。琴簫可以跨越身體而相融，武學何嘗不是如此？
……
一個月之後的這個清晨，東方姑娘提着桶正準備出去打水，剛打開院門，就看見遠處一人騎馬疾馳而來，隨着那身影漸漸清晰，她手中的水桶哐當掉在了地上。
令狐沖翻身下馬，顯得風塵僕僕，兩人相對佇立了一會，終於情不自禁擁抱在一起。
片刻之後，東方一把推開令狐沖，背過身說：“你瘋了嗎，你是名門正派的掌門，有愛你的妻子，有敬你的師兄弟，你要做一個聲名狼藉的負心人麼？”
“我此番來，不是要找你談情說愛，只是爲了切磋武功而來。”
“切磋武功？開什麼玩笑，我已經內力盡失，拿什麼和你切磋？”
“你可記得當初在思過崖同我練劍？”
“當然記得，可惜如今我這身板，能活着就不錯，沒有力氣陪你練劍了。你那麼多師兄弟，找誰不比我強？”
“當初五嶽盟主大會，我也曾因傷無法使用內力，只憑着獨孤九劍的招數出奇制勝，也能擊敗好幾位高手。在西湖梅莊會江南四友，甚至不動一刀一劍，只用琴簫意念相博，也能分出勝負。可見離開內力和兵刃，也一樣有辦法切磋溝通。雖然你現在內力盡失，但你畢竟練成過絕世神功，曾經是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你擁有的經驗和境界，世上屈指可數，絕對不是他人能替代的。你還記得風太師叔嗎？”
“當然記得，他現在怎麼樣？”
“我見他最後一面時，已經非常蒼老，如今應已不在人世。他對我最後的叮囑，特別提到了你，對你評價非常之高。告誡我如果想在武學上達到至高境界，非有你相助不能。當時我左耳聽了右耳出，沒有在意，直到前幾天練劍時才偶然想起。這是風太師叔的遺願，也是天意安排，絕對不是我心血來潮。”
“風老先生曾經救我一命，如果是他的遺願，我還真的無法拒絕了。希望這不是你瞎編來哄我的。”
“那是我太師叔，捏造什麼我也不敢編造他老人家，若有半句妄言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好了，你別死呀活呀的，我信你便是。”
“你也見過我在思過崖練劍，我是真的喜歡武學，凡是接觸過的秘笈都非要學會不可，在西湖的地牢裡，連任我行的吸星大法都偷學來了。雖然我並不想當什麼武林霸主，但是我不介意追求武學最高境界，現在只有你能幫我，我是說真的，不是找藉口。”
“行啊令狐沖，別看你平時笨嘴笨舌，這一番說得我還挺心潮澎湃的。本來以爲，我已經不可能幫到你什麼了。既然如此，我們要約好，只談武學，不談感情。你再怎麼恭維，我也明白自己的處境，我已經一無所有，只剩尊嚴，我絕不會和你做偷偷摸摸的露水情人。如果你我越雷池一步，此生便不會再相見，你能做到嗎？”
“能。”
“你看你，怎麼滿身的灰，跟逃難的一樣。”
“我急着趕來，日夜兼程，晚上也沒有投店。”
“練個武會把你急成這樣麼？以後不許這樣，別讓我懷疑你的動機。”東方姑娘說完不由得笑了。
“不會了，以後一定洗的乾乾淨淨來見你。”
“怎麼聽着還是不對勁，你是來練武的還是來賣身的，你可別塗脂抹粉來啊。”
……
兩人前幾日還各自對着夜空心碎，此刻憂鬱一掃而空，如同兩個天真的兒童，重新尋回了單純的歡樂。
“好，東方先生現在給你上第一課，就從你那個神乎其神的獨孤九劍說起好了。獨孤九劍號稱能破天下一切兵刃，在黑木崖領教一番，也不過如此，連我這小小繡花針都破不了，你可知爲何？”
“啊呀，這正是我的頭號疑問，究竟是我火候不到，還是這獨孤九劍誇大其詞？”
“當然是你的問題。同樣一套劍術，有人練的成，有人練不成，有人練得出神入化，有人只落得平庸無奇，你說是怪劍譜還是怪人？”
“你這麼說我服氣，獨孤九劍打遍天下無敵，絕非浪得虛名，一定是我太笨了。”
“獨孤九劍的核心，一個是速度，一個是預判，料敵先機、攻其破綻、後發先至，其前提條件，一個是自己要夠快，一個是對方要有破綻，缺一不可。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所有的招式都能找到破解的方法，但速度無法可破，只有更快的速度才能攻破。我髮針的速度遠遠超過你的眼和手，你怎麼破？”
“難道速度快就沒有破綻？”
“當然有破綻，但是你看不見、抓不住，又有什麼用呢？所以一套劍法，並不是人人都能練到最高境界。獨孤九劍的原則沒錯，但是如果不具備相應的功力和天賦，便發揮不出它的特長。獨孤求敗大俠，很可能在速度和眼力方面天賦異稟，所以才能無往而不利。”
“如果天賦不夠，就沒有辦法提高了嗎？”
“辦法是有，對初學者，練肯定比不練強。你知道古人練射箭，先練眼力，盯着遠處的小東西看，直到把蠅頭看得比磨盤還大，便能輕鬆命中。但是對於頂尖高手而言，各項潛能已經充分挖掘，最終還是會受到天賦侷限，差之毫釐便成手下敗將。但是也沒關係，武學最重要的不是尋找秘笈，而是瞭解自己，揚長避短，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路徑。從來只有人擊敗人，而不是這本秘笈擊敗那本秘笈。譬如你的吸星大法練好了，也未必就打不贏獨孤九劍，每種功法都各有所長，只要能進入它擅長的環境，都有取勝的機會。”
“東方姑娘，聽你一席話，勝練十年功，風太師叔果然沒有看錯。練功這麼多年，我還真的沒有靜下心分析自己的長處和短處。”
“這不奇怪，當初我也走過不少彎路，也是練了幾種不同功法之後才悟出一點心得。不過比你，還是稍微聰明瞭一點點。練武之人，十之八九都是蠢材，雖有一身蠻力，也能下得了苦功，只可惜不會動腦，便永遠也無法突破最高境界。真正的高手都是文武雙全，善於融會貫通，甚至能與音律、書畫觸類旁通，從而有事半功倍之效。所以，要讀書哦，不愛讀書可成不了頂尖高手。”
“啊，我就最怕讀書了，當初在華山，我和師弟還合夥捉弄先生，把好幾個老師都氣走了。”
“想必是那老學究講課太枯燥，你還是有幾分靈氣的，你只是不愛讀死書而已。如果你真的毫無求知慾，劍譜都不可能一夜背熟的。有沒有老師教，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自己有沒有用心去學，好學之人，處處留心皆學問，即便不讀那些四書五經，也能成爲無所不知的高人。”
“我簡直對你越來越崇拜了，如果當初是你來教書，我肯定不會厭學了。”
“是啊，你會專注到流鼻血吧。”
兩人暢聊武學，轉眼間已至中午時分，令狐沖說：“承蒙東方老師指教，無以爲報，午飯我請，我騎馬去鎮上買些酒菜，稍後便來。”
“酒就不用買了，我這裡有。”
“啊？你怎麼會有這麼多酒？”
“我自己就不能喝麼？”
“好，東方姑娘果然是同道中人，稍等啊……”話音還未落，令狐沖已經竄出門外飛身上馬，沓沓沓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