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句縣邑西面十里開外,數騎立於山崗上。
這些人哪怕是素衣布帶,頭戴綸巾,裝扮的如同江湖平民,也掩蓋不住身上那股勃發的金戈殺伐之氣。
爲首者濃眉大眼、虎背熊腰,正是嵩陽兵家這一代兵主,輔佐李茂貞攻下長安城的趙炳坤。
十多裡地怎麼都不算遠,尤其是在面對一支大軍的時候。白溝河畔,朱殷所部四萬人馬匯聚一處,陣型擺開都寬達數裡。所以趙炳坤等人能夠看清宣武軍先鋒的軍容。
趙炳坤哪怕是坐在馬背上,軀幹也挺拔得猶如一顆勁鬆,他的目光足夠明銳,哪怕身後沒有萬千甲士,殺氣也隨時都呼之欲出。
他道:“自黃巢之後,天下大亂以來,諸侯並起,藩鎮各行征伐,九州烽煙不休,然而能夠稱得上精銳之師的,無外乎鳳翔、河東、平盧、河中四軍。經年以來,河東被安王所滅,河中爲岐王(李茂貞)所並,天下四支強軍便只剩下兩支。”
說到這,趙炳坤頓了頓,眼神複雜。
他繼續道:“當時朱溫出任宣武軍節度使,帶過去的親兵扈從不過三千,原本的宣武軍不值一提,莫說跟鳳翔、平盧軍相提並論,就連河北三鎮的魏博、成德、盧龍也比不上。但是今日一見......方知朱溫此人能夠成就一番事業,並非只是依仗道門相助。”
話音方落,趙炳坤身後響起一聲冷笑。
這聲音如此刺耳,不以爲然之意再明顯不過。
趙炳坤沒有回頭便知道是誰在發笑。他身後這四名兵家弟子,都是一等一的將才帥才,但能夠當衆不顧及他面子的,卻只有一人。
趙炳坤沒有發問,他知道發笑的人必然會馬上說話,那是一個性子飛揚到有些張狂的傢伙。若非如此,對方也不敢對他的言論發出冷笑。
果然,那人隨即聲含譏諷道:“天下藩鎮五十三,五十二軍都敢自稱精銳,九州大諸侯有五,四個諸侯都敢自稱強軍,然而在我看來,此輩都不過是土雞瓦狗罷了。”
其他諸侯都是土雞瓦狗,誰纔是真正強的,自然不言而喻。
饒是趙炳坤知道對方必定口出狂言,也仍然意外於這番不慚大言。他轉頭看向說話的人,想要教訓對方一句,但是看到對方勃發的英姿、堅毅面容,竟然忍住了這個衝動。
那是一個年輕人,二十多歲。
年輕人狂傲一些,目中無人一些,總是可以理解。他們走過的路還不長,見識的天地還不廣闊,不知道何謂山高水遠,不懂得什麼是道阻且長。
然而年輕,並不是趙炳坤放棄教訓對方的真正理由。
這個人不僅年輕,還是他的子嗣。
不僅是他的子嗣,而且是他的嫡女。
不錯,這個腰寬體壯,臉大身高,比一般漢子還要有斤兩得多的年輕人,正是一名女子。
她的五官分開來看說不上漂亮,合在一起就更顯得毫無美感——臉頰上甚至還有幾粒不大不小的雀斑,這一切都讓她跟美人二字沒有半點兒緣分。
她渾身上下,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地方,就是巍峨壯觀的胸脯了。
體壯身高的女子,大多胸脯會壯觀一些。
但如果摒棄外貌不談,僅僅是討論兵家才學,她無疑是天下罕有的一代驕子。
提起她的名字,無論是兵家弟子,還是沙場宿將,幾乎沒有人會不知道。
她叫趙念慈。
趙炳坤已經是兵家大將境界,而趙念慈距離兵家大將也只差臨門一腳。
他這個女兒從小性子極爲要強,而她偏偏天資絕倫、才華橫溢,每每要強的時候總能做的真的比別人強,所以這就使得她更加要強,以至於目無餘子。
面對如此出色的嫡女,趙炳坤哪怕總想着教訓她,讓她學着謙虛一些,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而且自己也分外疼愛對方,不忍心苛責過甚。
所以趙念慈纔敢當面對他的話不以爲然。
趙炳坤笑道:“宣武軍或許沒有爲父說的那麼強,更比不上鳳翔軍,然而這也是理所應當之事。鳳翔軍有我兵家相助,若是軍隊不能強過宣武軍,還拿什麼跟道兵抗衡?”
趙念慈嗤笑一聲,以一種視英雄爲糞土的睥睨之色道:“等我成就名將境界,就算是道兵又能奈我何?”
趙炳坤張了張嘴,竟然啞口無言。
兵家名將所領戰陣,連仙人境都拿着沒辦法,自然也有跟道兵正面交戰的能力。
若是別的什麼人如此大言不慚,趙炳坤必然會呵斥對方異想天開,但對趙念慈而言,名將境界並非遙不可及。
“名將......嘿!”趙炳坤想到趙念慈未來的成就,心裡也不自覺的有些憧憬。
近百年來,皇朝並無名將。
就連克服河西十一州的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名滿天下的一代賢王李峴,頂多也只能說是半步名將的境界。他們一隻腳或許觸及了那道門檻,但整個人並沒有真的邁進去。
多年前,皇朝三大將名重一時,李峴、張議潮、高駢,都被視爲是能夠安邦定國的名將之材。然而時過境遷,張議潮死於長安,李峴隕落於八公山,三大將就只剩下高駢。
只是如今的淮南節度使高駢,在被黃巢亂軍擊敗過一次之後,本身就已經從神壇掉落。他日後還有成就名將的可能嗎?
趙炳坤不知道答案,但他很清楚,等到高駢成就名將境界,他也用不着懼怕。在這真正的亂世之中,他們父女兩個只要不半途隕落,註定會成就名將。
而且他的兵家弟子將才輩出,近來不斷有人突破境界,眼下的上將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即將成就大將境界的人也不止一兩個。
這些,都是兵家輔佐李茂貞爭雄天下的底氣。
不過,趙炳坤還是正色對趙念慈道:“對你而言,現在妄談名將境界不免好高騖遠。天下強軍中,倒是有人跟你一樣,即將成就大將境界。這些人日後必然是你的真正強勁對手,眼下這場曹州大戰,你得趁機好生觀察纔是。”
這也是他帶着趙念慈趕來曹州前線的原因。
趙念慈驕傲的擡起並不精緻的大下巴,“真正的對手?在哪兒,我怎麼沒有看到?朱溫麾下那些將領嗎?也就朱殷能看而已。其他的......呵!至於李曄麾下,劉大正嗎?戎馬大半生還只是個上將,他這輩子到頭能勉強達到大將境界就不錯了,不值一提!”
天下羣雄,無論是大諸侯朱溫、李茂貞,還是人傑王載豐、郭璞、張仲生、趙炳坤,到了今日,在談到李曄的時候都是稱呼安王,以示尊敬。這也是他們發自內心認可李曄的表現。
而趙念慈竟然還直呼其名。
她的狂妄傲慢,由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趙炳坤神色肅然,聲音也低沉下來:“你難道忘了魏博之戰?”
李曄攻伐李克用時,第一戰便是平定魏博。其決定性戰役,就是先鋒軍狼牙都在博州境內,以三千精騎正面衝擊曹希金的萬人騎兵軍陣,一戰而勝。
此戰讓上官傾城揚名天下,是她的真正成名之戰。
趙炳坤此時提起這場戰爭,自然是提醒趙念慈,她該注意的對手是上官傾城。
“上官傾城?”
趙念慈輕笑一聲,普通的眼眸裡掠過一抹譏誚、不屑與莫名的敵意,“傳言此人有傾國之顏,最得李曄寵信,是李曄身邊的不二心腹。說不定已經是李曄的榻上美妾?這位親王還真是風流無雙啊!只不過,如此女子,養在府中暖牀就行了,放出來征戰沙場,真的合適?”
一番陰陽怪氣的話語,將趙炳坤說的張口無言。
這裡面有個故事。
趙炳坤初到鳳翔時,爲了迅速鞏固跟李茂貞的聯盟,讓門下弟子都出任實權將校,曾經有意跟對方聯姻。
聯姻的對象,自然是趙念慈,畢竟那是趙炳坤的嫡女,配得上李茂貞,而且雙方年齡差不多。
趙念慈心高氣傲,一般人根本看不上,以至於二十多歲還沒嫁出去,趙炳坤再是兵家兵主,畢竟是個當爹的,難免心急如焚。
當然,趙炳坤也知道趙念慈條件有限,李茂貞不見得能看得上,所以他安排了好幾個絕色陪嫁侍女。
在趙炳坤看來,這是一場利益聯姻,李茂貞把趙念慈娶過門就行了,至於日後相處......嗯,未來相處的怎麼樣無關緊要。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大家迎娶正妻的標準都是務實,能相敬如賓就行了,美不美不是關鍵因素,不然還要小妾幹什麼?如膠似漆那是跟美妾乾的事。
趙炳坤認爲李茂貞應該不會拒絕。
同時趙炳坤也知道,李茂貞風流成性,有“收集”美人的愛好。他到了鳳翔之後,就聽說李茂貞專門建造了一處宮苑,取名叫作“幻音坊”,就是專門供給美人居住的,很有曹操“銅雀臺”的意思。
爲了保險起見,趙炳坤陪嫁了許多絕色侍女。
在他看來,這件事萬無一失了。
只可惜,那時候他還不瞭解李茂貞。
李茂貞是個秒人。
他笑納了趙炳坤進奉的那些絕色侍女,並且對趙炳坤錶示由衷感謝。
然後拒絕了趙念慈。
而且是毫不猶豫沒給半分商量餘地的無情拒絕。
趙念慈爲此拆了一座樓房。
隨後發誓終生不嫁。
估摸着也是醒悟自己真嫁不出去了。
事後李茂貞擬定軍令,讓兵家弟子根據境界不同,去出任各級實權將校,絲毫沒有因爲擔心對方掌握軍權不好控制,而吝嗇自己麾下的官職。趙炳坤雖然沒有嫁出去女兒,但希望達成的目的實現了,自然也不會有多少怨言。
想到這件事,趙炳坤心頭暗歎。他畢竟是個人精,看趙念慈方纔說話的氣調,當然能夠察覺到對方言語中對上官傾城的嫉妒。
同樣是兵家上將,境遇卻天差地別,在趙念慈看來,造成這種差別的原因只有一個:美醜不同。
所以她嫉恨。
覺得天下男人都是海鱉,就知道喜歡一副臭皮囊,都該被那些狐狸精吸成人幹。
之前沒碰到上官傾城還好,現在碰到了就是被刺激,趙念慈哪裡還能心態平衡?
趙炳坤不得不語重心長的提醒趙念慈:“因個人好惡而影響對敵判斷,這不是良將所爲。你要想成就大將、名將境界,就得認真對待你的對手。”
趙念慈心煩氣躁,冷哼一聲:“我剛剛已經說了,這個上官傾城就是仗着李曄寵信而已!她能以三千狼牙都敗一萬騎兵,旁人會覺得她實力強橫,但我研究過狼牙都的軍備情況,那簡直是奢侈逆天。她哪裡是帶着三千狼牙都打贏了一萬魏博軍?她分明就是帶着三萬富豪用錢堆死了對手!”
見趙炳坤還想說什麼,趙念慈任性的一揮手。
她不容辯駁道:“上官傾城有兵家上將境界不假,那又如何?同等境界的戰將,戰力未必在同一個層次,道門修士越階殺敵的情況還少嗎?”
說到這,她咬了咬牙,眼中煞氣騰騰:“別讓我碰到這廝,讓我碰到了她,我會讓她知道,真正的兵家上將是什麼樣子!她會連吃驚的時間都沒有,就發現自己已經死了!”
這時,從冤句縣邑東北方向奔來的兩騎,到了山崗下。
兩名兵家弟子飛躍而上。
“兵主,狼牙都來了,看樣子是要襲擊朱殷!”一名弟子稟報道。
衆人聞言都放眼去看,就見冤句東北方向的官道上,有煙塵如流雲,從地面滾滾而起。
煙塵前,有黑點從地平線上冒頭。
趙炳坤不禁臉色肅然:“狼牙都......來的這麼快?”
然後他看了一眼仍舊一副傲慢之色的趙念慈。
既然如此,那就親眼看一看,狼牙都到底是什麼成色,上官傾城是不是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