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已是傍晚時分,暮靄沉沉,夕陽漸漸隱於十萬大山的密林之後,唯有驚鴻一瞥的霞光殘留天際,在高低起伏的翠樹上散落着餘光,俯仰之間若明若暗。
微濃牽着祥瑞行走在密林的幽徑上,正在尋覓今夜的棲身之處。經過這幾日,她的膽子也漸漸大了,敢在偏僻無人之處夜宿了,這也更方便她辦些女兒家的私事。
如此走了一小會兒,忽聽得一陣刀劍鳴戟之聲隱隱傳來。微濃不敢點火摺子,便偷偷上前幾步,就着暮色遠遠望去,但見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正被六個人圍攻。這七人均手持長劍打得不可開交,而被圍攻的那個黑衣人功夫最高,以一敵六也沒落下風,但也沒能佔到上風,勉強與六人打了個平手。
天色太暗,微濃隔得又太遠,她根本看不清楚那幾個人的長相。不過單看武藝,她是有些佩服那個被圍攻之人的,也知道打得越久,對他越不利。可她終究不像從前一樣喜歡多管閒事了,也不知這幾人孰善孰惡,於是打定主意獨善其身,當作不知。
她轉身便去招呼祥瑞,想要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然而剛原路返回走了幾步,便遙遙聽到身後傳來一句話——“祁湛,束手就擒吧!”
祁湛?去年聶星逸壽宴之上,行刺他的那個刺客祁湛?回憶驟然翻涌而來,促使微濃停下腳步。她想起自己當日被聶星逸推作擋箭牌時,祁湛曾對她手下留情,還有他當時看她的眼神……
想到此處,微濃便無法坐視不理了。她當即招來祥瑞,從包袱裡取下鴛鴦劍,迅速奔至事發之地,打算趁機偷襲一把。然而那六個人的功夫實在太高,牢牢將祁湛圍在正中心,她根本瞄不準他們的身法,也無法殺入圈子裡。
於是,她只得站在圈子之外,擺開鴛鴦劍冷冷呵斥:“喂!以一敵六,算什麼英雄好漢?”
想是她這聲呵斥太過突然,有三個人猛地身形一頓。但高手過招最忌分心,只不過這慢半招的功夫,祁湛已從袖中發出三枚暗器,“嗖嗖嗖”三聲穿喉而過,那三人已是倒地抽搐起來。
圍攻的圈子少了三個人,立刻露出一大塊破綻。祁湛便看準這陣型的破綻,持劍倒行,邊打邊退,最終一躍而起跳出了圈子,堪堪落在微濃身邊。
“夜姑娘,又見面了。”祁湛雖喘着氣,聲音卻很穩,並且不乏戲謔之意。
當那慵懶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飄忽傳來時,微濃竟覺得如此耳熟!“祁公子!原來是你!”她不禁驚呼出聲。
祁湛聞言蹙了蹙眉:“怎麼?你才認出我來?”
微濃抿着脣,沒再做聲。她早該想到了,祁公子也姓祁,又是深藏不露,而且家住幽州!幽州,是墨門總舵所在之地!而祁湛,正是墨門第一殺手,名滿天下!
她一直以爲,祁湛這種成名已久的殺手必定是肅殺冷冽之人,臉上就差寫着“生人勿近”幾個字。可她怎麼也想不到,祁湛平日裡竟是風流不羈的無賴性子,沒有長得五大三粗,沒有殺人如麻,臉上連個刀疤都沒有,還長得如此英挺,如此年輕!
眼前的祁公子,她根本無法和神出鬼沒的第一殺手聯繫起來。尤其是他行刺聶星逸那晚,那雙鷹隼般犀利的眸子實在是令她印象深刻,怎麼看都不像祁公子該有的眼神!
微濃霎時有一種受騙之感。她早就想過祁公子是深藏不露,卻不知他竟深藏不露到了這種地步!
祁湛此時也看出了她的惱意,便忍不住調侃:“夜姑娘,你每次‘見義勇爲’都莽撞得緊呢!”
微濃咬了咬下脣,也感到自己已是騎虎難下了,便低聲回他:“噓!打贏了再說!”
祁湛嗤笑一聲,卻是慢悠悠道:“你都來了,咱們贏定了,還打什麼打?”
微濃不解地看他一眼:“我功夫沒你想得那麼高。”
祁湛但笑不語。
而那邊廂,僅剩的三個殺手竟是真得不再動手了,各個謹慎地持着劍,看着微濃。
微濃見狀感到很奇怪,不禁自言自語:“我看起來像個女魔頭嗎?”
祁湛沒搭理她,反而是對另外三人笑道:“今晚上祁某心情不錯,放你們一馬,還不快滾?”
那三人竟是面面相覷,爲首一人冷冷道:“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們還會再來的!”
祁湛“哈”地一笑:“這裡好山好水好風光,葬身在此也不錯。到時我一定給你們找個好地方,能看到日出日落、鳥走雲飛,再在碑上刻幾個字。”
“什麼字?”微濃立刻唱和起來。
“死於祁湛之手,與有榮焉。”
“噗”地一聲,微濃忍不住笑了出來,一時竟忘了這緊張的氣氛,更忘了地上還躺着三個死人。
而另外三個活着的,則互相對視一番,立刻背起同伴的屍體縱身逃了。臨走之前,還不忘撂下一句:“你等着!”
真真是殺手出身,連逃跑的速度都令人目瞪口呆。微濃看着月色下空空如也的密林,再看看自己沒來得及出手的鴛鴦劍,訝然問道:“結束了?”
“嗯。”祁湛薄脣又勾起一絲淺笑:“多虧夜姑娘出手相助。”
微濃更加覺得沒頭沒腦,疑惑道:“我也沒做什麼啊?他們爲何要逃?”
祁湛看了看她手中的鴛鴦劍,淡淡解釋:“哦,原本我們已經打了平手,你一來,我又殺了三個人。咱們以二對三,他們必定發現沒勝算了。”
“是嗎?”微濃仔細一想,好像還真是如此。即便自己不出手,祁湛都已經殺了三個人了。以一對六都是平手,以一對三他豈不是贏定了?
這般一想,微濃便將鴛鴦劍收了起來,訕訕地道:“我的作用就是嚇他們一嚇,好讓你趁機發暗器是吧?”
“這已經是救命之恩了。”祁湛有意安慰。
微濃瞥了他一眼,又後退幾步,刻意與他保持幾分距離,才道:“既然是救命之恩,那我問你幾件事,你必須如實答來。”
祁湛站在原地沒動,反手收起佩劍,笑道:“你問吧。”
微濃想了想,先問:“咱們從前見過對吧?”
“四天前不是剛見過嗎?”祁湛笑意不變。
“我不是這個意思!”微濃又不自覺地後退幾步,謹慎地問:“你是不是認出我了?”
“認出你什麼?”祁湛故作不知。
微濃沉吟片刻:“去年這個時候,你曾接過一單生意,去燕王宮行刺新王聶星逸。當時你看我的眼神,分明是認識我。”
“我每年都要進出四國王宮好幾趟,殺的人也不計其數,你說的是什麼情景?我早就記不住了。”祁湛繼續裝下去。
微濃簡直氣得半死,咬牙道:“不可能!你若真不記得我,在落葉城爲何故意接近我?又是包下客棧,又是裝不識字,你到底想做什麼?”
祁湛聞言微訝,繼而笑着解釋:“我想夜姑娘誤會了。我包下客棧,是因爲有人追殺我——就是今晚這批人。他們人多勢衆,我不想泄露我的行蹤,不得已才包下幾間客棧,好方便我隨時藏身。”
微濃聽了這解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連聲喝問:“你既然被人追殺,爲何還要一直纏着我?你是故意想把我牽連進去?”
“不是。”祁湛終於收斂起玩世不恭的笑意,正色解釋:“我還沒你想得那麼惡毒。”
“那你承不承認對我有所圖謀?”微濃立刻質問。
祁湛也知自己瞞不過去了,否則就無法解釋自己三番四次接近她的原因。想到此處,他只得嘆了口氣:“我承認,但我從沒想過要害你。”
微濃嗤笑一聲:“那我還得感謝你了?”
“抱歉。”祁湛唯有如是回道。
“你的目的是什麼?”微濃又問。
“沒有目的。”祁公子模棱兩可地回:“我與你是無意中遇上。”
“無意相遇,有意接近?”微濃犀利點破。
祁公子這一次沒否認,但也沒有據實相告的意思。
“那你還敢說你不認識我?你若不認識,你接近我做什麼?”微濃立刻抓住他話中疏漏。
祁湛只得沉默一瞬:“我是在燕王宮見過你。當時你……坐在王后的位置上。”
“只在燕王宮見過?”微濃半信半疑。
“嗯。事到如今,我也沒必要騙你了。”
“那你當時爲何對我手下留情?還有你看我的眼神……”微濃不知該怎樣形容了,只是萬分篤定地道:“在那之前,你一定還見過我!”
“沒有。”祁湛立刻垂目否認:“當時我之所以手下留情,是因爲我不殺女人;而且,你長得像我姑姑。僅此而已。”
“像你姑姑?”微濃不知該是哭是笑,但這好歹算是個能令人勉強信服的說辭了,她不禁抱怨:“你說謊說得太多,我都不敢信你了。”
“我是個殺手,只在殺人的場合出現。”祁湛反問一句:“難道你從前還遇過刺殺?”
微濃這次被問住了:“沒有。”
彼此對話進行到此處,微濃也有些拿不準了。祁湛身爲殺手,會接偷盜的生意嗎?難道六年前在楚王宮的盜劍之人,真的不是他?也許在殺手眼裡,偷盜是可恥的?他們不屑於做?
微濃很想直接問問祁湛,問他到底是不是六年前的那個盜賊。可萬一他不是,她豈不就是自暴身份了?他已經知道她是燕國廢后了,難道還要讓他知道自己是楚太子妃?
微濃邊想邊不自覺地走近他,想要在他身上嗅嗅味道。可惜時間太久遠,都過去六年了,她早就忘了楚王宮裡那個盜劍之人的氣味。如今回想起來,只記得那人懶懶的樣子,一時放浪一時狠厲的手段,還有對她的戲弄。
而這些特質,都與眼前的祁湛頗爲相似。
到底是不是他呢?微濃恨不得貼到他身上,竭力想要記起當時聞到的氣味。
“你們在做什麼!”便在此時,一道凌厲的女聲突然傳了過來,帶着濃濃的……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