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I lost the whole paradise

我丟失了整個天堂

我看不到方向也感覺不到希望

望着這個城市這片陽光

淚水流出我的眼睛

我看不到方向

也感覺不到希望

只是朝前走在這條路上

我背靠着牆

冷風在我頭頂呼嘯

像把刀子直插我的

胸膛

我必須堅強

無論這個世界變得

多麼荒唐

我必須微笑

我必須微笑

無論生活變得多麼

悲傷

——汪峰《沒有人要我》

直到一個星期以後,小甜甜還是笑個不停,把我的話跟所有人學了一遍。我又一次成了大家暴笑的談資。

據小甜甜說那天我踉踉蹌蹌爬上了桌子,解開了褲子就要撒尿,被朋友們七手八腳拉下來。當時食堂裡生意正火,有一千多人在用餐和等餐,我的紅內褲就這樣大白於天下。包括附近的樂手,包括很多熟識的姑娘,他們全看到了。

據說我們跑到尹依的宿舍樓下大聲地喊每一個她同舍的那些矯情的女孩的名字,齊聲地喊我愛你。然後一路走一路對見到的每一個女孩打口哨。而我又做了一件第二天就舉世聞名了的事情。據說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就硬說那個女孩喜歡我,在吃飯的時候經常偷看我。他們一把沒拉住我,我衝上去湊到那個女孩的身邊,在她耳邊低聲地說了一句:“你知道麼?我有尖銳溼疣……”隨後朋友們硬把我從瞠目結舌的女孩身邊拉開,女孩立刻就哭了。

在他們學校的大門口,我們打了一個據說是總務科老師的傢伙,長頭髮,故作斯文地戴着眼鏡。之前我們早就聽說總務科的種種卑劣行徑,剋扣學生們的錢,爲難學生。三十多歲了還裝成時髦小屁孩,緋聞特多。利用職權同女學生做易。具體發生衝突的原因第二天所有人都想不起來了,我們當時是怎麼知道他就是總務科臭名昭著的人物也想不起來了。只知道事情發生時正好這個傢伙騎着一輛相當酷帥的黃色哈雷戴維森。那是真正的哈雷戴維森。而且絕對是他先惹的我們。最先動手的人所有人都說是我,天啊,怎麼會是我。他們一致說我一腳踹碎了哈雷機車的前車燈。然後那廝就被我拽住頭髮扯下來,扔進等在一邊迫不及待的亞飛和鬼子六等人的拳腳下。我用盡了力氣,把那漂亮的哈雷掀翻在地。這場小小的戰鬥只用了十幾秒。我打完了才發現自己居然手握一把鐵錘,不知道從哪裡抓來的,相信那個老帥哥就算沒翹掉應該也跟金錢豹一樣滿身青痕。

據說我蹲在哈雷機車倒下的地方仔細地尋找什麼,拉也不走,說要找機車漏的油跡。

小甜甜講的時候還是一陣陣地大笑,仔細描述我的動作。我再出現在演出場合就多了很多不懷好意的笑容和指指戳戳,我雖然不再揹負殺人犯的沉重的罪名了,但是仍然被這些丟人的事壓得擡不起頭來,簡直沒臉活下去。

開心過後就是失落,哈哈。

第二天學校的保衛科就因“十一-九擾亂校園案”把尹依叫了去。因爲有人看到我們和她在一起。尹依堅決地否認認識我們,即使對方用開除學籍來威脅她,她也沒有供出我們的來歷。其實這些笨蛋只要稍稍有點智商,抓到我們輕而易舉。而我們居然就這樣光天化日地逍遙法外了。

尹依帶回來的壞消息是,那個老帥哥既沒有翹掉,也沒有變成金錢豹。他僅僅是變成了熊貓,並且一瘸一拐。大概是我們在酒醉之下出手大失水準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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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下着小雨,褲子潮乎乎的,我們心情愉快地搭乘公交車。亞飛戴着耳機。我懷揣着我們小樣的刻錄CD,無袖牛仔馬甲上隆起一個方方的印子。CD的塑料外殼火燙,讓我胸口的肌肉緊縮,就像揣着一封火辣辣的情書,就像閉上眼睛別人手指頂在眉心的那種奇怪的酸楚。我心裡全是怪怪的興奮,全是我們的音樂,森林樂隊的水平相信已經是全國最棒的。那些編曲,每一個音符都是我們耗盡了心血編排的。我相信一定能給唱片公司的人一個大大的震驚,徹底把他們簽下的那些樂隊比下去。

但是震驚的是我們。首先我們到了一個非常侷促的場所,這裡完全不像是我們想象的唱片公司。原本以爲是在大廈裡邊,錄音棚,樂器,來來去去的樂手,會議室,音響器材,漂亮的女職員,偶爾碰上一個著名的前輩音樂人等等,結果這家還算著名的做過好幾張搖滾樂專輯的公司居然在一座衚衕裡的小破樓裡。

接待我們的傢伙倒是蠻年輕的,居然也是長髮,小個不高,豬頭般的大臉上濃眉大鼻子也挺端正,就眼睛小了點,整個人透着一種虛僞和姦詐,滿臉笑眯眯讓人覺得特別僞善,沒說幾句話,就證明他確實是個笑面虎,並且是個愛標榜的混蛋。

才聽了半首歌他就按停了:“你們這麼樣幹不行,這音樂沒有節奏啊,也沒旋律。你們的音樂太過於極端,而且編配上有問題,你們考慮過聽衆的耳膜每秒鐘能接受多少赫茲的音頻嗎?……這種老金屬的感覺也不行。你們應該加點新的音樂元素……”我們忍了半天才迎來了他的結論:“總之我們公司對太躁的音樂沒興趣,那根本沒市場。”這下子我們全怒了!狗東西廢什麼話,你們公司對金屬類型的音樂根本沒興趣還挑什麼毛病呢?哪怕我們這些毛病全解決了還不是一樣白搭,跟我們裝內行麼?

“哪兒不好?哪兒不好了!你丫懂什麼呀……”鬼子六第一個躥起來卻被亞飛一把按回沙發:“我來說!”

亞飛說:“姑且不提什麼市場不市場,光說技術上如果按你說的改了就完全破壞了音樂的力度。”

那傢伙說:“我也玩過樂隊,按說咱們其實都是一家人。你們該拿我當自己人。跟你說金屬樂的編曲我還不清楚麼?”

他抄起鼠標在電腦裡邊打開一個Mp3文件說:“這是我最近替公司談的一個樂隊。你們好好聽聽,這種感覺就對了!

音樂放出來,居然是個視頻文件。一夥穿着迷彩褲的光頭小子在酒吧之類的地方亂蹦亂跳。音樂是非常簡單的老三樣,全靠着一個稍稍奇怪一點的樂句反覆地和來和去,然後主唱跳上來一陣胡說八道。典型的說唱金屬。目前最流行的東西。可以說,這種水平滿地都是,他們根本沒有認真做音樂。

“黑色死肉樂隊!牛虐桑俊蹦羌一鏘膊蛔允さ叵蛭頤慶乓。

“我不能相信你們公司會籤這個樂隊,如果你嫌我們的音樂太躁了,那這種東西不是更躁麼?而且水平更差!他們連基本技術都做不好!”亞飛正色說。

“你說話怎麼這麼沒素質呢?我覺得你們應該好好學學人家的感覺。你們森林樂隊的東西坦白講太老了,根本沒有新意。”

“這個就叫有新意!?”亞飛站起來,戳着電腦屏幕,“告訴你這就是搖滾世界裡的流行和庸俗!沒有自己的思想!說唱金屬和朋克爲什麼會流行?就因爲它簡單!上手快!就因爲像你這樣急着標榜自己的搖滾迷太他媽多了!”

“嗨!你丫這是怎麼說話呢!會不會說話呀!”

這回亞飛不戳電腦顯示器了,直接戳着他的鼻子:“要是你真拿流行歌手來跟我們比,直接擺出不要臉的做流行的態度來,我們也就服了氣了!可是口口聲聲說要搖滾的東西,最終卻只拿出這種水平來壓我們,當婊子還要立牌坊!我就不明白了!不是你傻牛就是你們公司瘋了!”

這傢伙站起來端着一杯水不理我們,跑到鄰座女孩那兒說:“昨晚上中國隊出線了啊,你老公看了吧。”

女孩說:“可不,一晚上沒睡!”這傢伙的意思分明就是:“你們趕緊走吧,不會說好聽話就沒人理你!”

他很快不得不跑回來,因爲亞飛關了他的說唱金屬,再次放起我們的小樣。“你連一首歌都沒有聽完,就說我們東西不行,你也太牛帕稅桑俊

那傢伙衝回來想要關了CD,可是鬼子六笑嘻嘻把他攔在一邊:“嘛呀你?別衝動別衝動!”他無法進前只好在鬼子六胳膊底下嚷嚷:“你還沒完沒了?就你們這麼不懂事的性格還想出專輯?《北京的樂與怒》你看過沒?耿樂牛虐桑還不是一樣死菜?你丫跟我來渾的?你忘了誰求誰了吧?”

亞飛瞪着他說:“你必須聽完!這不是《北京的樂與怒》。我也不是耿樂!!”

大灰狼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卻跳起來攔着亞飛驚恐地說:“別別別!咱們都剋制點!”他擔心我們把人家打了從此在唱片公司業內留下惡名。其實大灰狼完全高估了那小子的堅硬程度,那小子本來還想跟亞飛玩對視,但是亞飛青筋暴露的那張臉讓他瞬間軟了蛋,他尷尬地閃到一邊,假笑了下裝成翻閱文件,點點頭:“好好好,沒事沒事!我聽,我聽!都消消氣。”

他很快就整理不下去了。因爲一下子音響被人開到了最大聲,是我,我默默把音箱旋鈕順時針一扭到底!他的音箱絕對值錢,大喇叭裡放出的效果連亞飛和鬼子六都驚了。面對他們的一臉驚詫我笑了,於是他們也笑了。杯子裡的水都在抖,整個公司裡邊都震響着蒼蒼蒼的吉他和嘭嘭嗒嗒的鼓。低音炮吹出的氣流簡直是看得見的,一下一下地把這廝頭髮打散。那是我的貝斯鼓的力量。錄音的時候我都全力踩到腳痠。

“別這樣別這樣!”他趕緊扶住要從音箱上顛得掉下來的那些扮酷的卡通玩具,回頭眼淚汪汪可憐巴巴看着我們:“算我不對了,回頭我好好聽聽,也給上邊好好寫個報告。但咱們這麼大聲公司裡就不能待人了。您也知道咱們的東西比較那個……”

他突然跳起來驚叫道:“呦!李總,對不起,對不起。”一個戴着眼鏡的嚴肅的中年男人走到我們當中,他灰白的頭髮,不苟言笑,“怎麼了這是?什麼曲子放這麼大聲。”

“是這幾個哥們兒的小樣,我立刻停停停!”他一邊衝着我們豎起一隻手掌做哀求狀,另一隻手趕緊去按停止鍵。

“別停別停不用停。”中年男人阻止他,順手擰小了音量,“但也別這麼大聲,別的同事還要工作呢。”

中年男人看看我們,於是我們全都梗起脖子傲視着他。他身量甚小,頭頂幾乎和亞飛的腰帶處於一個水平線上。這時的氣氛非常緊張,可以說是一觸即發了。

中年男人卻沒有絲毫的懼色,頗有力場地隨便一指沙發:“你們坐。”

然後又補充一句:“坐啊!你們是什麼樂隊?”

我們幾個相互看了看,坐下了。亞飛仰起臉晃晃腦袋,讓臉頰從頭髮中露出來。

“他們是森林樂隊。”那個傢伙殷勤地在一旁補充。

中年男人給我們分發了名片:“來,我的名片。”當我們受寵若驚地仔細端詳着名片的時候,他仔細地聽着音樂,淡漠地說:“哦!這首歌是誰寫的?”

“當然是我們寫的!”亞飛說。

“具體是誰寫的?”

亞飛看看我們說:“是我們全體一起創作的,我編曲,大家各自編配樂。”

“嗯,這首歌不錯!”中年男人說,“這樣,小樣先留下給我們聽聽可以麼?”

“您還是聽完吧,這首歌並不是我們最好的歌,說實話,這幾乎是我們最差的一首歌!”亞飛愣愣地說,他一定是以爲中年男人想打發我們走!

“嗯,我在聽,我也想多聽兩首!”中年男人果然往後又聽了兩首歌,然後伸手按了停止鍵。“不好意思,我馬上要去開個會,你看人家都到了。”

他指指門口,我們真的看見一個剛有一點名氣的流行歌手,小帥哥白白淨淨地站在那裡夾着胳膊女孩狀巧笑着招手,身邊還跟着滿嘴臺灣腔的經紀人。經紀人開口說:“李先生你好啊~ ~。”

“這張盤先借我聽聽可以麼?”中年男人退出盤來又吩咐道,“小曹,拿十張空白刻錄盤還給人家。”

“回頭我會給你們打電話的!放心吧!”中年男人說完就和小帥哥一起去了會議室。

“小曹”仍然滿臉堆笑:“這個是我們大老闆,李總!”他坐在電腦前,愛惜地用鼠標在說唱金屬的視頻文件上撫摸着,“唉!李總對你們居然還挺有興趣……”語氣失落不已。

我們彼此看看,心裡都有點不敢忘形的忐忑,不知道對這個李總的欣賞該不該抱上希望,不知道未來是喜是悲。亞飛冷着臉站起來說:“咱們走!”於是我們全體端着高傲的態度,鼻孔朝天排成可笑的一行,大搖大擺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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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週以後亞飛手機響了,亞飛拿起手機看看號碼,對我們全體正色說:“是唱片公司的李總。”我們全都撲過去,亞飛擡指說噓,按了接聽鍵,說:“我是亞飛。”

“你們的小樣,我全都聽過了,所以想跟你們商量一個合作。”

難道專輯有戲?我們全都屏住了呼吸。亞飛木呆呆地說了一句“哦!”

“我們公司雖然曾經有意向籤一些搖滾樂隊,地下樂隊我們也瞭解一些,之前也簽過幾個,出過幾張專輯,但是投入始終收不回來,所以近期內我們主要還是回頭做流行樂這個市場,搖滾樂隊不會再簽了。”

“就是說不可能給我們出碟是麼?”

“從字面上說,是的。”

“可是你們那個傻挪皇撬的忝腔苟砸桓黿惺裁春諫死肉的新金屬樂隊有興趣麼。”亞飛說。

“哪個傻牛俊崩鈄芩禱熬尤灰彩腔氬渙叩摹

“就是那個矮個子大腦袋的!”

“哦,小曹啊,他已經給開除了。他嫌薪水太少。我們也認爲他缺乏工作能力。至於叫什麼黑什麼的新金屬樂隊,其實就是他做過的樂隊,我們同樣認爲不適合公司的發展,不適合目前這個市場。”

“你打電話就是爲了說對我們沒興趣?您可真誠實!”亞飛胸口起伏,已經說不出什麼像樣的話了。

“不不不,我有興趣。我對你們的歌有興趣,所以想買一首你們的歌!”

“什麼?”亞飛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你是說把我們的東西賣給別人去唱!?”

“音樂創作也是一條流水線啊。你們完成了一個環節,我來繼續下一個環節,各盡其能嘛,明碼標價有什麼不對?我很喜歡叫《天堂孤兒》的那首,就是上次我們一起聽的那首歌,你說最差的那首,不過我覺得應該是你們最好的一首。小夥子,你們也先別急着下決定,你們可以想一想,好好商量商量,考慮考慮吧,我們最好面談一下。你看,我比較瞭解目前國內出搖滾專輯的情況,商家賣不好,就不可能給樂隊多少錢。據我所知現在很多商家買斷一張專輯只給兩三萬,去了稅,勻到人手裡就沒剩幾千塊了。而我只買你們一首歌,但出價絕對比你們出專輯合算。那麼,等你們電話了!”

亞飛把電話放在胸前,要好好地鎮定心神。如果說我們的熱情是火山,那麼眼前的現實就是席捲東南亞的大海嘯!我們全體都沒說話,大家散坐在宿舍裡。鬼子六打着火機點了一根菸,吸了起來。大家全都沮喪到了極點。

“他肯買咱們的歌,應該還是有興趣,可不可以進一步商量商量?”我說。

“對呀對呀,”大灰狼說“丫不就是想要流行麼?咱們可以多做點流行麼!咱們也都長得挺帥嘛,比比那個傻潘誰誰強多了!好好包裝包裝一傢伙火起來……”

亞飛有氣無力地扔過一個枕頭來:“你丫閉嘴吧你……”

“我覺着這個完全可以談嘛!都是你,非要強調什麼金屬金屬,這個說說比較酷,玩真的根本就活不成。”

“大灰狼,你他媽說什麼呢!”

“小航,你咋什麼也不懂呢?人家跟咱們不是一路人。”

“我怎麼不懂了?”

我們吵成一片,大家全都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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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從這以後樂隊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首先我們開始不由自主地痛恨一切已經出了專輯的樂隊,見到他們在網絡上雜誌上那些裝模作樣的酷言酷語就氣不打一處來。“全他媽是假的,全他媽是裝的,沒準背後怎麼舔人家屁股呢……”我們罵道!好像所有出了專輯的樂隊全都是出賣靈魂和的野雞一樣,頗有點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意思,但是我們就是忍不住要罵娘。然後,有了一個最最可怕的變化,那就是大家明顯對排練和演出不怎麼上心了。

這次打擊其實蠻大的,大到讓我們看透了唱片公司的實質,從此對前途失去了信心,我們再怎麼努力,出不了專輯又有什麼用?

這天亞飛接到王哥電話,希望我們週末去演出,二百塊錢,一般價格,像平常一樣,剛夠個打車錢和夜宵錢。亞飛掛了電話走到地下室中間對大家說:“明天排練,後天有演出。二百。”

大家都在打撲克。鬼子六把牌小心地扭成一扇說:“明天我們也排練……你丫怎麼又看我牌!”後面的半句話是斥責大灰狼的。

“排練?跟誰排練?”

鬼子六不好意思地說:“我們一塊玩copy的樂隊唄。最近沒什麼錢了。大灰狼幫我聯繫的。”

大灰狼也說:“怎麼是我聯繫的,明明是隔壁打火機聯繫的嘛!”

亞飛坐下來正色說:“你們接活也該先告訴我一聲吧。那明天排練怎麼辦?”

我立馬緊張起來,擡頭仔細觀察亞飛的動向,可是那兩個玩牌的笨蛋還沒軋出苗頭來,手底下還在噼裡啪啦地抽牌。“孫子!這局你死定了!”大灰狼頭也沒擡地抽了牌又回亞飛的話說,“整個樂隊演一晚上才兩百塊錢!算了吧錢實在太少了。”

“沒錯,”鬼子六也沒擡頭地說,“跟幹copy的樂隊比起來差太多了。我們每人每晚起碼能分到兩百塊。”

亞飛嘆了口氣,突然一腳踹飛了桌子,那張破桌子哐啷啷飛出老遠一頭撞在門上,撲克飛了滿天,各種零碎物件叮叮噹噹掉落地上。亞飛破口大罵:“看你們那副嘴臉,裝什麼呀?爲了那點錢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原來咱們一分錢拿不到的時候還不是每週末撅着腚跑去給人家暖場麼?現在你們混出來了?你們大牌了?你們要賺錢了?去你媽的都他媽滾蛋,賺你們的錢去吧!”

幾十張撲克牌滿屋飛飛揚揚,鬼子六也急了,在大灰狼攔阻的懷抱裡手舞足蹈地嚷:“演不演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他媽有話不能好好說麼!?”

我趕緊衝到雙方中間緩和氣氛:“亞飛你別生氣,鬼子六和大灰狼你們也看看能不能先保證咱們森林樂隊的演出,咱們還是演吧,無所謂的!”

大灰狼嚇壞了,一邊安撫鬼子六一邊說:“演!演!怎麼都行!有話好說!”

亞飛抄起電話咔咔咔撥了號碼:“抱歉王哥,這個週末過不去了!”然後摔門而出:“滾蛋!就他媽的不演算了!”

他的吼聲遠遠地在走廊裡迴盪:“你們都他媽賺錢去吧!”

最近因爲大家接活的事,衝突逐漸多起來了,亞飛可以管我們吃飯,卻不能管我們消費。大家要泡妞,要穿好的,玩好的,全靠着亞飛畫畫賺的那點錢肯定不夠用,所以明知道亞飛不喜歡我們去接活,還是大量地接了。現在鬼子六和大灰狼開始經常戴副耳機對着收音機寫譜,去扒那些流行歌。

幹copy確實能賺點錢,扒扒港臺流行歌,彈彈簡單的分解和絃,酒吧裡打扮醒目點把頭髮散開甩甩跟那些喝酒的老少女人擠擠眼睛差不多每個人每晚上就能分個二百上下,而作爲森林樂隊的原創演出我們每個人只能分到五十塊錢。

其實這是我們整個對做樂隊的前途失去了信心,出不了專輯就賺不到錢,成不了職業者,即使那些出了專輯的樂隊又能怎麼樣呢?就金屬專輯的那點銷量什麼都頂不了,人們沉溺於那些流俗的靡靡之音,中國沒有消化重型音樂的土壤啊。哪怕是那些有名的樂手們,比如老泡,還不是得靠着給流行歌手配器來賺錢。這就是現狀,也可能是前途,我們能怎麼樣?一盆冷水之後我們都冷靜了,開始琢磨怎麼能賺到錢,起碼這還有點現實意義。

我也開始接點活了,我的活是幫一個小節目配背景音樂。他們是臨時搭的一個草頭班子,裡面的樂手統統比我大,有的已經三張多了。他們的打扮也和我不同。這時候的我,已經被小甜甜培訓成了一個一身叮叮噹噹標標牌牌的搖滾小帥哥。這些老傢伙卻全都是普普通通的夾克衫,老闆褲,好像70年代美國老頭一樣反戴着棒球帽。偶爾穿一回牛仔褲,也是蔫茄子一樣的窩窩囊囊沒有型。第一次聽他們演奏的時候我覺得水平還可以,巨俗但挺專業的,怎麼也比成千上萬的搖滾小屁孩做的所謂“地下樂隊”強。之後我才知道了他們的厲害。那天有一個嘉賓突然大動感情地說真想唱一首羅大佑的老歌,主持人立刻就邀請他即時演唱。之前我完全沒有準備譜子,這首歌聽也沒聽過。我問這幾個老傢伙會麼?他們說聽過,但從沒練過,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唱羅大佑,落伍到一定水平,小航你就跟着我們打就完了。然後他們果然跟着那個五音不全的KTV愛好者和了下來。居然像模像樣!這回我挺服氣。客戶要什麼風格就可以彈什麼風格。就算沒有譜,都能硬着頭皮跟下來。這種演奏的油滑和熟練沒得說。甚至可以說非常好。我明白了幹copy其實有利有弊,好處是不但能賺點錢而且能夠豐富樂手多種風格的技巧,弊端就是這些技巧往往是大俗的。這些大哥就只會扒歌,扒風格,儘管扒得賊像賊像,卻完全沒有創作的能力,技術上淹沒在俗套子裡摘不出來。

亞飛之所以討厭我們接copy的活,大概也是怕我們毀了手藝吧。最近少有的幾次排練中,亞飛對我們的“手疾”幾乎不能忍受了。

首先是大灰狼開始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他的貝斯編曲經常出現流行樂中巨噁心的滑弦色彩。每次嘟的一聲滑弦之後,亞飛立刻喊停然後沒鼻子沒臉地罵:“大灰狼你把那句滑弦給我刪了,你丫玩copy玩多了吧,你要是再這麼‘嘟嘟’滑下去,就他媽自個兒玩去!”

大灰狼嘟囔說:“我覺着挺好聽的,這不是挺受歡迎的技術嘛!”大灰狼在copy 圈子裡如魚得水了,在那些小資酒吧,他已經小有名氣,女孩們被他的大長頭髮加上港臺歌曲流行歌曲征服得一塌糊塗。他簡直愛上了copy,對這些流行樂的技術很有點自鳴得意。

鬼子六說:“亞飛你何苦呢?那麼金屬的東西反正也出不了專輯。你還這麼頂着勁有什麼用啊?”

“鬼子六你別他媽加綱,你的技術也快報廢了。你自己聽聽最近編的那些東西,全是俗套子!你自己感覺不出來麼?再聽聽你的和聲,現在全都是假聲和氣聲了!你的真聲呢?你唱流行小調麼?你自己不覺得噁心麼?還有你,小航!你的雙踩的力氣怎麼沒了!?”亞飛越說越氣。

“我們沒法不去copy,上次錄小樣花了那麼多錢,大家都過不下去了!以前你有錢可以接濟我們,現在你自己也是窮得底掉。跟你說吧,要是咱們樂隊就像這樣子混下去,早晚也是散。不出碟,我們寫歌有屁用?我們靠什麼吃飯?”我也低聲嘟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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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有時候我看見尹依和亞飛在外面冷漠地告別。兩個人的背影都很修長,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是他們淡然告別,既不拉手也不接吻,好像他們只是兩個普通朋友一樣。尹依在登上富康之前總會對亞飛點點頭,然後閃身鑽進去。但是不等汽車離去,亞飛就甩手轉身,不屑一顧地鑽回地下室,去繼續按照老王八的意見畫圖。

也許我永遠不會明白亞飛的心理,既不明白他爲什麼會對老王八這種老混蛋言聽計從,也不會明白他怎麼能對愛自己的女孩那麼狠毒。很想提醒尹依,讓她趁早離開我們全體,尤其是亞飛。但是尹依需要我的提醒麼?

如果亞飛和尹依能真的好起來,該有多好。

錄小樣讓我們窮死了,在我們的挑唆下,亞飛到底把歌賣了。他打電話給李總,愣呵呵地問:“那首歌你還要麼?”就好像賣一棵白菜一樣。

“要,當然要,你終於打電話來了啊,其實,我很想見見你,跟你好好聊聊呢!你是個人才,造型也不錯。咱們還可以嘗試其他方面的合作。”

“那首歌你出多少錢?”亞飛沒理他那個茬兒,直截了當地問。

“哦。這個嘛,我們買歌一般都是兩千以下,不過知道地下樂隊都比較拮据,難得能聽到一首好聽的歌。你看三千怎麼樣?”

“我跟朋友們諮詢過了,一萬以下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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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經常找不到小甜甜,有時候她的手機關機,有時候會聽到她的傳聞,某人說在哪裡哪裡看到她和某某樂隊的誰誰在一起。我們開始吵架,我感覺到小甜甜的聰明和難以把握。小甜甜有着我的思維跟不上的智慧,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經常要揣摩她的心思,搞得我很累。

有時候我開始莫名地擔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會像傳說中那樣消失。在靜靜的房間裡我坐在牀上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發愣。把她和我的理想相比較,她和理想差距太大了,沒那麼漂亮,也沒那麼善良,但是我已經顧不了許多了,我像只秋天的蒼蠅一樣只有不停地飛行飛行,在那個巨大的死亡到來之前儘可能快樂地多飛幾圈。

我買了一款最簡單的手機,我需要和小甜甜更多地聯繫。實際上我買到它以後並沒有真的和小甜甜通上幾次電話。第一次接到小甜甜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上廁所。亞飛替我接了電話,我和小甜甜剛吵過架,小甜甜上來就氣沖沖地說:“小航死哪兒去了?讓小航接電話!”

亞飛慢條斯理地說:“你急什麼呀?你有什麼重要事麼?我得罪你了麼?”

“沒有……”

“沒有?那你急什麼呀?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麼?禮貌你懂不懂?我欠你的麼?你裝什麼大明星啊?”

小甜甜給罵蔫了,規規矩矩地承認錯誤說:“對不起……”

這件事亞飛後來講給我聽,他不屑地說:“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的,在強權之下的競爭永遠不會公平,你稍稍軟弱就會衝不過界限。小航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對人太有感情了,如小甜甜這般自私的一類人你對她越好,她就越上臉。”

我心驚膽戰地進了電梯。開電梯的大嬸炯炯有神地審視,我則羞愧地低下頭去。

12層1209室,就是小甜甜的家。

未進門就聽見兇猛的大狗的叫聲。我嚇了一跳。一條半人高的棕獅翻着圓圓的小眼睛,隔着鐵柵欄兇猛地吠叫。

小甜甜只穿了個白色吊帶睡衣,開門把我拉進房間。

現在我坐在人家的沙發上,對面櫃子裡有她的軍長老爸的戎裝大照片。小甜甜踢踏踢踏從廚房拿了瓶紅色的酒出來,吹噓了一番這個酒如何貴如何貴,倒了半杯。我喝了一口,甜滋滋都不像酒。

那條大狗蹲在地上,看着我,我試着想摸摸它的大狗頭。“別摸,”小甜甜說,“小心它咬你。”

狗站起來跑到小甜甜身邊,小甜甜拍它醜陋的大腦袋。還掰開它的有白花花犬牙的嘴,欺負它。“其實它膽特小,見到生人就嚇得跟什麼似的,嚇得亂咬。”

小甜甜坐在沙發扶手上,吧嗒吧嗒地晃着一隻腳上的拖鞋。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我看見她的胸部隨着呼吸有些微的盪漾。透過睡衣看得見她沒有穿胸罩。不知不覺地,頭就暈了。我的酒量一向挺大的。這洋酒果然厲害。今天這種情況像極了色情小說裡的情節:酒不醉人人自醉。

小甜甜看了我的臉色,好像有點怕了,說你別喝了,喝多了不舒服。我說沒事,站起來想去廚房洗把臉,卻天旋地轉地倒在沙發上。

又是接吻。我的手滑進她的內褲。我一使勁,架住小甜甜的胳膊,就在小甜甜的掙扎中把她的睡衣給脫了。

小甜甜撅起嘴,頭髮凌亂。內褲繃緊在臀部。兩個人糾纏在一起。我把頭埋在女孩的與頭頸之間,感受那種溫馨。

小甜甜依舊按住我的手,不讓它更加深入。小甜甜說:“就到此爲止吧!”

小甜甜從此再也沒有來過地下室,再也沒接過我的電話,沒回過我的短信。終於迎來了她翻臉的這一天。自己全心的捨棄和付出終於迎來了早就知道的結局。結局總歸要到來的,即使之前的歡暢有多麼快樂和誘人,就好像飄向瀑布的船,就好像夢魘一樣。

我問亞飛應該怎麼辦。

亞飛說:“再搞一個!”

我沒有再搞一個,我做了更加丟臉的事,跑到小甜甜樓下等她。

坐在樓門口的破沙發上一氣吸了一包煙,看着天色越來越黑。後半夜小甜甜才從出租車裡鑽出來。我知道她肯定是跟別的男人約會去了。那麼應該仍然是玉淵潭公園吧?我在黑漆漆的沙發上喊:“小甜甜!”她嚇了一跳:“你在這幹嗎啊!?”我說等你呢。小甜甜急匆匆往樓裡鑽:“不行,回來這麼晚我爸都着急了。”我拉住她的手:“你到底怎麼了?”小甜甜一把甩開:“幹嗎呀你!別這樣!”就噔噔噔鑽進電梯。

我感到一股熱血衝上頭,那一瞬間我有着粉碎一切的力量,卻不能讓她從電梯裡出來。我一腳踹翻破沙發,頭腦嗡嗡作響。

太可笑了。一直對愛情免疫的我,一直對身邊的男女關係有諸多反動評論的自己,居然這麼簡單就掉進了小甜甜的圈套,成爲她的收集品中的一個。理論無論修到多麼高深,在實際操作中仍然不堪一擊。當初大灰狼和鬼子六失戀的時候,我勸他們是多麼輕鬆,完全不能感受到原來失戀是如此痛苦。而最痛苦的,就是發現自己有多麼傻!完全看透了小甜甜的居心和騙局,仍然好像酒醉一樣,難以自拔。

我搬了兩箱啤酒,在排練室關了兩天。後來我發現啤酒已經對我不起作用,只能讓我一趟趟跑廁所。我怎麼喝腦子都是清醒的,過去的一幕幕一場場感染着腦漿。某個部位持久地劇痛,讓我疼得要發狂,要抓起把刀砍死誰。我開始往二鍋頭裡對長城乾紅,好像往消毒藥水裡對鮮血,咕咚咕咚刺鼻的味,煙霧狀的神經叢在透明裡蔓延開。好疼好疼!

我這輩子第二次喝多了,翻倒了我的鼓,光着膀子躺在地板上。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爲了這個女孩掉任何一滴眼淚都是不值得,淚水卻嘩嘩地流下,哭得胸口起伏上不來氣哭得很沒出息。我想了很多很多,最強烈的想法就是一定要讓她知道我是愛她的,我是愛她的!!所有的男人都在欺騙她玩弄她,而我則要拯救她。我想象自己抱着999朵玫瑰衝進電梯,在大媽驚詫的眼神裡說去12層,然後敲開她的家門,伸腳別住門縫,把所有的玫瑰扔進她家客廳,跟她的老爸動手!要告訴她現在的她不是真實的她!她明明是個更好更好的女孩!她只是被這個萬惡的社會迷醉了!我又看到樂隊出唱片了,大紅大紫,在CD的籤售會上現場表演,無數的漂亮女孩在臺下尖叫。是真正漂亮的女孩,電影學院表演系的;不是那些平常跟着我們混的只有頭髮和衣服“時尚”的爛貨。小甜甜在臺下可憐地看着。我會擺出很不屑她的樣子,然後她會在後臺等着我……

我要把我的一切全給你,告訴你我愛你。我要爲你犧牲一切,讓你知道我想你!

我在酒醉中,在巨大的痛苦中吐得滿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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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走在大街上,炎炎的熱風蒸騰着我細弱的胳膊。我路過美院的大門口,突然想起了漫漫。對了,漫漫應該發榜了吧?已經很久沒有給漫漫打電話,感覺變節了的自己沒臉面對她。我猶猶豫豫好半天,還是走進了美院的大門。

在榜前,我看到這次招收了一百六十七個北京市的考生,而下面長長的一列其他省市的考生,每個省只有二到五人。

我的目光越過最上方那一大片生在北京的小皇帝們,在其他省份寥寥無幾的名字中尋找她的名字。

新疆只招收上來兩個,雲南這次只收了三個,而自己的那個北方的省份,則只有一個。

這唯一的一個就是漫漫。

我開心壞了,立刻轉身飛跑,周圍看榜的男女們也許以爲我是被落榜刺激成了瘋子吧。我哈哈大笑,揮舞着細瘦的胳膊在林陰路上撒腿狂奔,跳起來去抓那些夏末的樹葉。

我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漫漫,但是漫漫不在。又是她的母親接了電話,冷漠地說漫漫不在,“沒關係伯母,我剛剛看到……”我正想通知她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聽筒裡傳來細小的“吧嗒”一聲——電話已經被掛掉了。

我想了一想,只好撥通一個她同班同學的電話號碼。我的興奮一點沒有打折扣地對她說漫漫考上了,我剛剛看到了榜,漫漫在哪兒?趕快告訴她!

女孩卻說:“是麼那太好了,可是我也找不到她啊。要是她和你聯繫,就立刻告訴她家裡。她家裡人簡直要急瘋了。”

漫漫出走了!

在考完試之後不久。傳說是和她的男朋友,但是她的男朋友是誰?

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和誰,因爲什麼事而出走了。

我呆住了,我想起還有一段德語寫在我穿在身上的牛仔衣的袖口。我找了個湖邊的角落,這裡看不見那些戀愛的人們。我低頭從煙盒裡銜了一根菸出來,擡起袖子看着那細細的油性簽字筆所寫的奇形怪狀的一段話。

她去了哪裡?我焦急萬分。

那天回來的時候公共汽車站人山人海。公交車還沒進站,人潮就涌上去包圍,離站時便擠滿了人,車窗和門裡夾着幸運者的胳膊和大腿。我好容易擠上一輛公交車。

中途我暈頭漲腦地下了車,也沒看清是什麼地方。

仔細一看,原來到了北京站啊,一年前我下車的地方,今天,我又來了。

買上一張車票回家吧!我的心裡油然而生了這個念頭,然後就越來越強烈。回家去找她的蹤影,去問她的男友把她弄到哪裡去了。我暈頭漲腦地想。

我甚至站在售票處排了會兒隊,但是我到底沒有買車票,不是因爲錢不夠,不是因爲沒有帶行李,就算搖滾和愛情,就算什麼都失去了,仍然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已經把我和這個城市連在一起。

我已經不是一心等待漫漫到來的那個小航了。我的人生路意外地被改變了。而漫漫和我不同,漫漫的每一步都是認真計劃好了的,經過了周密的論證,她不會爲了任何人,甚至父母而發生動搖。就算我找到她,我能做什麼呢?我能怎麼樣?我只有更傷心罷了,我只有給她添麻煩罷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離開火車站,找到一輛公交車,穿行大半個黑壓壓的城市,回到黑漆漆的地下室裡。

我頹然坐在牀上,長長嘆了口氣。這時身邊有個女孩的聲音說:“是小航吧?”

我又是一驚,躥起來想開燈,女孩拉住我說:“別開燈,太晃眼!”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我看見身邊有雙淚光閃閃的眼睛,想起來我們坐的這張牀是亞飛的。我說:“尹依麼?找亞飛麼?”

尹依什麼也沒說,抱着被子,瘦弱的小肩膀哆嗦着。

她蒼白的臉在黑暗中若隱若現。最近亞飛都難見影蹤了。

我站起來說:“沒事,我下來上一趟廁所,我走了啊,看見亞飛我會告訴他你來了!”

我跑到廁所,對着鏡子發了半天呆,看着鏡子裡那個面如土色的青年,披着老土的長髮,便宜的假銀鏈子和黑衫。

我心裡很難受。

我又開始吸菸了,最近的煙總是吸到根部,我用心咀嚼那瞬間的廁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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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小雞燉蘑菇在我們昏暗的地下室得了軟骨症,很可憐的,爪子彎曲成可怕的形狀,站立不起來。我吃驚地把它抱起來,放到手上,沒錯,它確實站不起來了。天神給了它翅膀,卻沒有給它天空。

我給老父親打電話:“爸爸是我!等等你別掛電話!”

我生氣地踢了一腳電話亭。再次打過去,鈴聲響了半天以後終於被接聽了。

“啊?老叔麼?咱家裡怎麼樣?您的身體怎麼樣?”

“嗯,我挺好的,您替我問問我爸,如果鴿子得了軟骨症,該怎麼辦?沒辦法,他不跟我說話,他的脾氣您也知道。”

原來鴿子在不見陽光的地方是不能健康地成長的。

我覺得自己也像小雞燉蘑菇一樣得了惡疾,必須要離開這個萬惡的地下室才能治癒。

電梯一直升上頭頂大樓的最頂層, 我帶着小雞燉蘑菇上了屋頂,在白而亮的太陽能熱水器上放飛了它。小雞燉蘑菇幾乎已經不會飛了,它只會在低空中撲騰幾下,然後就在天台上走來走去。

我俯瞰下面整齊乏味的城市,打開啤酒瓶,在射燈上擺成一大排。我開始一根接一根地吸菸,原來幾個人總是跑來這裡瞎鬧的,但是想不到現在已經解散了。我無聲地假笑着,把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喝空,最後那些啤酒全都變成了晶瑩的空瓶子,糖果一樣漂亮的綠。

天空一點點變紅,太陽一點點沉落,黑色的鳥羣忽聚忽散。雖然我束了馬尾,風仍然把那些稍短的攏不住的散發吹得亂七八糟,在我臉上好像一張蛛網。我高聳的肩胛骨在風中冷得發抖。

這幾天我吃完了飯總要帶着小雞燉蘑菇跑到那個樓頂,有時候乾脆帶了外賣上樓頂去吃,我才知道自己好像小雞燉蘑菇一樣需要陽光。我在那裡發愣,吸菸,或者跳上跳下,喊幾聲,陽光那麼溫暖。

離開的時候我小心地把啤酒瓶等垃圾丟到樓梯旁的垃圾桶裡,要有公德——這是我僅存的一點尊嚴了。

小雞燉蘑菇似乎在一天天地康復着,我滿樓頂驅趕它,讓它飛行。小雞燉蘑菇也確實越飛越遠了。它一次次掠過我的頭頂。原來小雞燉蘑菇有着那麼美的半透明的翅膀。

後來,我每天中午帶着小雞燉蘑菇上天台,給它水和飼料,自己仍然回到地下室練鼓。現在的練鼓對於我,已經失去了練習的意義,我純粹是機械地敲敲打打,純粹是在找一件事來做,我知道怎樣練也是不可能出專輯了。我知道這樣子的自己是不可能進步的了。

晚上,我再爬上天台來接小雞燉蘑菇回家。有時候它就等在那一碗水的旁邊,像一隻貓一樣聽話。有時候它不在,但是隻要我在那黑暗的城市最後的曙光下面站立一會兒,它就會滑翔迴天臺,輕輕地站立在我的肩膀上,咕咕地跟我親熱。

這天我在樓頂又喝到了半醉,手機響了,是亞飛。

亞飛在電話裡說:“有個婊子想搞我。我想事先跟你說一聲。”他說得懶洋洋,“你知道是誰麼?”

“我知道!”

“咦?你怎麼知道?”這個時候,兩個人都尷尬地想要擺出這件事本身沒什麼,僅僅是個笑料的樣子。

“我沒意見。你就像平常一樣玩兒高興就行了,不用擔心我!”

我掛了電話。小雞燉蘑菇沒有回來,水還是滿的,我在天台上等了很久,等到天全黑了,等到腳下的城市燈火通明。我不斷地吸菸,壓抑着一陣一陣的擔心和失望。

之後的幾天,水乾了,飼料被風吹散,我再把水和飼料滿上,但是小雞燉蘑菇再也沒有回來,我不知道它的身上發生了什麼,也許是被帶入別的鴿子羣中,找到了夥伴和伴侶,也許是……我不敢想,我希望自己只是被背叛了,被一隻終於能夠自由飛行的鴿子拋棄了,那樣多好。翅膀的存在就是爲了飛和自由,不然爲什麼有天空。

我覺得小雞燉蘑菇走得對,走得好,自己也算是飛走了,從一個煩惱的地方飛出來,最終卻沒有飛到沒有煩惱的地方。這裡,這個搖滾之城,曾經被自己看作能夠獲得快樂的地方,仍然不過是另外一個不能生活下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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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就在那天下午我迎面遇到小甜甜,在新街口的過街天橋上。她還是那種差不多套路的衣服,性感的、細長的大腿,身材很好的樣子,在人羣裡淑女一樣挺着揹走出來。看到我她的臉色變了,匆匆地打了招呼就想跑掉。我大喊一聲“你站住”,拉住她的手。小甜甜使出全身力氣甩開我的手,幾乎是咆哮一樣喊:“你別碰我!!!”

你曾經對我笑過的,你曾經說過我可愛!我在黑暗的無語中想把喉結撕出來。

“我最噁心你這種纏人的男的!看你那熊樣!一個女人就把你搞成這種熊包了麼?小航你真讓我噁心!!!”小甜甜變得那麼陌生,好像從一開始就很噁心我一樣兇狠地說!

“你這樣亂搞下去永遠也不能忘記老泡!你需要正常的戀愛,真正的戀愛!”我一字一頓地說。

“你知道了?”小甜甜的臉色蒼白了,“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從沒跟別人說過啊……”她驟然慌亂了。

“老泡就是你自以爲的男朋友吧?所以只要有他出現的場合你都會去!”我痛苦地冷笑着說,“我還知道你只跟他睡過一夜,逛過一次街,他就再也不理你了,甚至都快不認識你了!直到現在他還戴着拋棄他的前女友的戒指!你放棄吧!你跟多少樂手有一腿,都不能削減你的痛苦,你還是老老實實地承認沒人愛你吧!”

“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你憑什麼……”小甜甜還是不能相信地一遍一遍地重複着。我分明看見她的眼睛居然蒙上了一層透明的水膜,不能相信,這個如此自私的女人也會有眼淚。

“多悲哀啊,你就這麼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種無用的遊戲!”我看着她可憐的樣子。

“你知道老泡現在追誰麼?他在追尹依!你知道老泡最喜歡幹什麼麼?他最喜歡酒後吹牛!我是誰?我是唯一把他喝倒過的小航!你只不過是他喝高了之後拿來吹噓的無數女人之一罷了!!”我滔滔不絕地說。

我停下來和轟然涌上的辛酸戰鬥,而她已不見。

我晃晃頭,衆目睽睽之下短促地喊了一嗓子。

站在天橋上,我看到下面熙熙攘攘人羣中的亞飛。

亞飛擠在電影院的門口,高大的後背,黑皮夾克。他在買票,正在上映的是《怪物史萊克2》。

雖然我早就明白了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還是站在亞飛身後看了他好幾分鐘,看着他束着馬尾的後背,仍然暈了菜,爲什麼要來這個城市,爲了追求什麼呢?人是多麼自私醜惡啊。搖滾人的精神一點也不搖滾,就只是潰爛了,就只是最動物性的自私。那些文藝的東西對他們而言到底是什麼?對我而言到底是什麼?

亞飛回頭看到我,他很開心很由衷地露出白白的牙齒笑了:“呦,小航!嘛去呀你?一起看電影吧。”

我也笑了,拍拍亞飛的肩膀說:“改天吧。我還有事。”

我跑掉了,我不想讓小甜甜在一邊躲得太久,不想讓她因爲自己而耽擱了跟亞飛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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