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頓晚餐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小柔。兩天後,我接到小柔的電話。她吞吞吐吐地說,我要去南方旅行,房子退掉了,以後再不會來桃源鎮了,那些家用電器……被褥……鍋碗瓢盆……恐怖電影,還有那套《尤瑟納爾全集》,你就用車拉回去吧,謝謝你買的那些青菜和蝦……你是個好男人。我對她如此客氣的口吻有些不悅,於是我也同樣禮貌地回答道,照顧是應該的,誰讓你是我哥們的朋友呢?認識你很榮幸呢,不過你一人出門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也不要老喝紅酒。她在電話裡笑着說,我會的,不過,你怎麼知道我是一個人去旅行呢?

三天後,宗建明在單位急匆匆找到我,把我叫到偏僻的角落,神秘而鄭重地告訴我,小柔把他女兒拐走了。這些天來她一直慫恿他跟曹書娟離婚,讓他隨她去北京,他死活都沒鬆口。現在好了,她跑到老家,從他母親那裡帶走了女兒。

幾年後我才得以知曉事情真相。據說小柔打了輛出租車,叫司機去那個名字拗口的村莊。司機聽她口音是外地人,就開了個天價。小柔一板一眼地對司機說,你家死人了嗎?等着拿這錢去辦理喪事啊?然後她脫下高跟鞋和襪子,沿着成片成片的苜蓿徒步走到宗建明老家。當她抵達那個滿是牛糞味道的村莊時,她先坐在一堆乾草上穿上鞋襪。然後,她順利地跟一位耳不聾眼不花的老太太問到了宗建明父母的住址。在石頭壘砌的院牆外,她看到了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女孩在擠牛奶。她個子很矮,鑽在母牛的兩腿中間,兩隻比雞爪大不多少的小手嫺熟地擼着母牛碩大的,當她一鬆手,一道雪白的牛奶就不偏不倚噴射進水桶。看來她勤勞的奶奶已然把孫女培養成了一位務農能手。小柔看着女孩擠了半天奶,女孩也發現了她。女孩就問,你是誰?你是收牛奶的嗎?我奶奶不在家。小柔就說,我不是收牛奶的,我是你媽媽。宗建明的女兒已經三四年沒怎麼見過曹書娟,對這個面目憂愁的女人很是好奇,於是對小柔說,你不是我媽,我媽說話不侉。小柔就把她領到自己身邊,耐心地告訴她,爲了工作,每個大人都要會說很多種方言,爲了活着,每個大人還都要會說真話和假話,她的口音之所以聽起來像外地人,是因爲她經常跑到外地賣鍬。她跟她說的話,也都是真話而不是假話,做媽媽的永遠不會欺騙自己的小孩。說完這些,她從揹包裡掏出個巨大柔軟的芭比娃娃,塞進女孩懷裡,對她說,抱着這個公主,媽媽帶你去北京看。這個五歲的女孩擦了擦滿是牛奶汁液的髒手,羞怯地問,這個玩具……真的送給我嗎?小柔說,是真的,等我們到了北京,媽給你買更漂亮的玩具。小女孩就牽着她的手,跟她走了。半路上,她們遇到一輛救護車,小柔很輕易地就攔下來,抱着女孩回了桃源鎮,然後坐長途汽車去唐山。只不過她們根本沒去北京,而是去了似乎更遙遠的地方。

而事發當天,宗建明根本不清楚小柔到了哪裡。他拼命地打手機,小柔根本不接。他只能先去北京找她。那天,他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你知道嗎,小柔這樣的女人,什麼事都能做出來!她可不像曹書娟……提到“曹書娟”三個字時宗建明哆嗦了下,接着他有些爲難似地告訴我,他會把他家的鑰匙給我留下,如果三天後他還不回來,我必須去趟他家的地下室……“你帶幾個肉包子和幾根黃瓜,西瓜也行……”他臉色慘白,聲音也在顫抖,“無論你看到什麼,都不要驚訝,也不要對任何人說!”他貌似親暱地擁抱了我下,“我們是最好的哥們。我信任你,你也該信任我。我很快就回來!”

他沒跟所長請假,直接去了火車站。他說坐火車去北京。我木然地看着他的身影,隨手將鑰匙扔到垃圾箱。我也不清楚後來幹嘛又把鑰匙撿了回來,而且沒有等到三天之後,而是立馬開車去了他家。

我知道他和小柔同居兩個多月來,根本沒在家住過。看到地下室昏黃的燈火,我有點意外。木門緊鎖,我拿出那串鑰匙一把一把試過,直到最後一把時,我才終於聽到鎖眼裡傳出“啪”的一聲。我推開木門,一股屎尿的惡臭撲鼻而來,我慢慢地順着臺階下行,大抵二十步左右處地窖拐了個生硬的弧線。我的視野立馬開闊起來,我覷着眼俯瞰着昏暗的地下室。

地下室雜亂無序,我先看到了一輛破三輪車,然後是煎餅鍋、鐵鍬、跑步機……最後,我看到了宗建明無數次提到過的那張木牀。他們曾經在這張牀上度過了一個無比美妙的夜晚。他甚至說過,他想永遠把那條男人的東西插在曹書娟溫熱的洞穴裡,永不離分。現在,這木牀上安靜地躺着這個女人。她披頭散髮,嘴裡塞團髒兮兮的棉布,雙臂反綁,兩腿蜷縮,套着棉襪子的腳踝不時抽搐兩下。她顯然是在熟睡,而且在睡夢中噩夢連連。我摸着潮溼的牆壁匆忙往後縮了幾步,一個空易拉罐不小心被我踢着,順着臺階叮叮噹噹滾落到牀邊。我吹了吹手上的灰塵,惴惴不安地坐到臺階上,再次盯望着她。她的身體蚯蚓般緩慢着蠕動。很明顯,她聽到了我的腳步和我粗壯的喘息。當她嘴裡咿咿呀呀擡起頭逡巡四周時,我沒敢正眼看她,而是將目光投向窗外。惟一的一扇窗戶用舊報紙糊得密不透風,可仍有幾縷溫淨的陽光靜謐地破窗射進,在地板上打了明明滅滅的亮格子。春禽靜肅,楊花浮游,熱濡的風不時從門縫懨懨吹進,卷着大朵大朵蒲公英的碎屑。我用手按捺住胸腔,大口大口呼吸着。如果還待在地下室,我知道我肯定會窒息。

在宗建明家的院子裡我站了五分鐘。在這五分鐘裡,我想點支香菸抽,可最後還是沒能點着。

後來,我離開宗建明家,開車去桃源鎮的廣場喝了瓶百事可樂。再後來,我將百事可樂瓶扔進花圃,看着孩子們放風箏。這段日子我睡眠不好,經常無休止地做夢,夢裡我牽着個面孔模糊的人,不停地飛,不停地飛,飛過石榴樹,飛過屋頂和煙囪,飛過噴氣式飛機,飛過月亮,飛過一切能飛過的,彷彿能飛到時光以外。我幹嘛做這樣無聊的夢?說實話,那天,我真不知道該去警察局,還是該回家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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