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才到了主廳,就看到了帶着斗笠風塵僕僕的黑衣男人,他摘下斗笠,露出熬紅的雙眼與疲憊的面容,一言不發朝賀拔慶元彎下腰叩首。
賀拔慶元怒道:“蔣深,我讓你在涼州大營的,誰許你來的!”
蔣深擡起頭來,乾涸的眼眶涌出點點渾濁的淚水:“大帥,我已不能再在涼州大營呆下去了。我已將鎧甲與符印留在了大營,請您允許我離開。”
賀拔慶元:“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如今這個境況你卻要離開我了麼!蔣經一事與你無關,他究竟被誰控制,我也會查個水落石出!”
蔣深搖了搖頭:“他是我的弟弟,也是謀害太子的主謀。我幾年前還曾與他有聯繫,卻沒想到最後因此事被怪罪的居然是尉遲將軍。我知道尉遲將軍家已經不在,但這或許早就符合那人的意思,我終是不肯相信蔣經做得出這種事,可我若還在涼州大營內,必須要表現出與他斷絕關係。可大帥我做不到,我的一半命掛在他的身上,我們當年一起從村中走出來,同母所生,同寢同食,我一生無法與他劃清界限,他的罪孽也是我的。”
他深深的伏下頭去,賀拔慶元竟發現蔣深不過四十歲,卻隱隱好似有了白髮。
賀拔慶元將他從夥長提到如今的位置,這兄弟二人讀書都是他找人教的,如今一個成了叛賊,一個選擇離開,他心中陡然無力起來。
蔣深昂頭看向賀拔慶元:“大帥,我將妻女送到了隴地,但我要自己去家鄉去南方查,他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些什麼事,我一定要知道。”
賀拔慶元半晌說不出話來:“蔣深,你若是也走了,老夫在北地還有誰可用。老夫……”
蔣深輕聲道:“大帥,您頂了三四十年,爲何天下就不許您也歇一歇,就不許您也退下來。我知道您是怕大鄴無將可用,是打算教三郎,可如今三郎眼睛也……既然如此,您或許真的就撒手不幹一次吧。我看不慣天下這樣落井下石!”
賀拔慶元道:“這幾十年,我想要撒手的想法,幾乎每個月都能頂上來好幾回,都撐了幾十年,就讓我也站好最後一班崗,有朝一日死在戰場上,也了無心願了吧。”
蔣深沒想到賀拔慶元從天牢離開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他好像是從來都知道賀拔慶元是這樣的人物,是足以讓他追隨的,他眉頭一鬆,厚重的眼瞼將疲憊的雙目遮住,頭往地上狠狠一磕:“那還請大帥護我涼州士兵到最後一天,深無能,違背當初入營諾言,不能再助大帥殺敵……還請大帥寬恕。”
他說罷猛然將頭擡起來,帶上斗笠,如一陣風般快步走出了主屋。
賀拔慶元背對着他離開的方向,半晌將掛在手腕上多年的佛珠遞給了崔季明,他沒回頭:“三兒,把這個給他送去。要他查到真相,活着回來像我報告。”
崔季明雙手接過佛珠,大步邁出門去。賀拔家內從主屋到大門的路,她太熟,縱然是看不清也可健步如飛,終是在門口趕上了蔣深。
蔣深正跨上馬去,崔季明擡起手來:“蔣深叔,這是阿公給您的。”
蔣深愣住,半天才顫抖着手接過來:“這佛珠太重……”
崔季明道:“阿公只有一句話,要您活着回來,將消息告訴他。”
蔣深收好佛珠,重重點頭:“必定。三郎也要聽他的話,不要再讓他擔心了。”
崔季明邁向前一步,抓住了繮繩,手指穿過馬匹的鬃毛,擡頭對蔣深叔輕聲道:“叔,我已不是孩子了。那人能拉攏大幫老兵,又使蔣經爲他做事,身份地位必定不一般,您要去一個人面對的,或許是您想不到的。“
她微微笑道:“我曾聽聞過南機、柳先生之名,南方世家也勢力複雜,蔣叔若是無從查起,想着或許可能有些關係。也是我想得多,但您若是查到些什麼,或許可先送到長安來。阿公年紀大了,忠心不二,未必一時能接受得了,我可做傳達。”
她手中一張紙條塞入蔣深手中,道:“您若是人一時回不來,或許可以聯繫我。”
蔣深望了她一眼,嘆道:“三郎長大了。”
崔季明道:“阿公太剛直,我想實現阿公的想法,也想保護涼州大營,但總是做法會跟阿公有些出入,叔或許能理解。畢竟我以後也會越走越遠的。”
蔣深明白,崔季明遲早會將賀拔慶元的勢力盡力接過。他思索片刻,將紙條收入袖中:“是。我知道了。”
崔季明昂頭:“這句話我見了您就想說。其實,蔣經叔是死在我的刀下。”
蔣深一愣,半晌道:“他也對你動手了吧,你雙目不可視仍在他之上,算是出師了。他走的可利落。”
崔季明:“一刀。”
蔣深道:“那便夠了。他背叛後還有這樣的死法,已經是你給他的恩惠了。三郎,既然你能狠得下心,關鍵時刻辨的清輕重,不會被感情影響,你已經是能夠獨擋一面的男兒了。那我也放心了。三郎,保重!”
他輕輕扯出幾分苦笑,輕踢馬腹,壓下斗笠,朝街道另一端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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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外,崔季明頂着一臉傷,若不是右臉腫的實在厲害,她的笑容還能勉強看出幾分風流倜儻。鄭翼站在她旁邊,簡直是難以直視,他早聽說過崔三被賀拔慶元暴揍一頓,趕出家門一事。
傳話進來的下人,還補充了大雨滂沱與滿地泥濘,場景再現般描述了嚴厲冷酷的賀拔慶元以及撲倒在泥地裡滿眼噙淚苦苦央求的崔季明。
鄭翼心想,就崔季明那種臭流氓,幹得出這種事兒就怪了。
他此刻明知故問,驚道:“三郎!你臉上、這、這誰能把你打成這樣啊!”
崔季明可是託了陸雙,把她被暴打出門的消息傳的人盡皆知,他裝,她也會裝。
崔季明勉力笑道:“你知道我一個瞎子,在家中沒看好路,摔了個結實。”
鄭翼道:“哎呀呀,這真是……家裡下人怎的這麼沒眼色,真該好好懲治。”
崔季明彷彿不知道自己盯着鼻青臉腫的樣子,依然擺出自個兒往日勾搭各家未婚姑娘的迷人笑容,站在了含元殿側門外。
此刻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譁然。
殷胥立於兩側羣臣之中,聲音平穩,甚至不算洪亮的詠讀着手中的奏摺:“將奴婢編爲民戶,既能增加賦稅收入,又能穩定各地人口的增加。臣以爲此政並不會動搖國之根本,也能緩解每年軍備開支的壓迫。”
他話音一落,當即有幾個大臣幾乎同時跨出來要反駁,幾個人同時開口,朝堂上頓時亂作一團,殷邛倒是沒有攔,坐在皇位上看着下頭一片炸鍋似的喧鬧。
殷胥合上了摺頁本,被羣臣張嘴閉嘴圍攻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他就站在原地,一句話也不說,垂着眼先聽他們吵。
總算是第一波噴完了,片刻喘息的安靜,殷胥冷冷開口:“一個個說,我聽不清。”
羣情激憤被這一句噎的靜止片刻,殷胥擡眼,望向旁邊的大臣:“戶部侍郎,此事與戶部牽扯頗深,您不如先說。”
“且不說長安各姓之下有成千上萬的奴婢,這些都是各族的財產,縱然天下莫非王土,但難道就這樣可以進門去掠奪千萬戶的財產麼?!今日是奴婢,明日是房產,這樣可公平!”年紀不過三十的戶部侍郎高聲道。
“公平?這條律法難道只針對長安各族,不適用於各地鄉紳麼?既然所有的奴婢都被編戶,不論是隻有十幾個奴婢的寒門,還是千萬奴婢的五姓,都適用於一條律法,這不公平麼?”殷胥輕聲道:“所謂財產,是可以交換爲金銀,在市面上流通再購買其他物品的。但據臣所知,高祖時期已經禁止了奴婢的交易,鄉紳私下或許還有買賣奴婢,但難道長安各姓還有大批的奴婢買賣?既無交易,何稱得上財產?”
戶部侍郎噎了一下。其實高祖禁止奴婢交易,幾十年前各族並不在意,因爲高祖只是在律法中禁止,卻不曾真的在民間打擊過盛行的奴婢交易。可這條律法已經存在幾十年,顯然不能在此再反駁,他道:“可若大量奴婢編入成戶,各姓當如何用人!雖無買賣,但仍然是各姓的物品,若無奴婢存在,難道要各姓自己的子女燒飯做菜,護院全部換成草人麼?!”
這一條最爲實際,轉瞬引起各家的支持。朝堂上寒門官員本就數量不多,這一條律法幾乎是觸到了各家的底線。大鄴朝堂上氣氛本就不僵硬,文官之間說起話來相當不留情面,衆人看殷邛的態度也知道,他顯然是支持的,卻非要拉出一個兒子來當盾。這幫羣臣也不是沒眼色,他們對殷邛還不敢太過言辭直接,可對待殷胥,他們顯然要表現出出奇的憤怒,才能讓殷邛感受到他們的決意。
然而殷胥顯然就是吵架中最讓人討厭的那一類。活像是一塊沉默的牆,你要是開口,他就裝死,你要是沉默,他就用那種平和甚至慢吞吞的語氣開口,強行把別人沸騰的情緒一拖再拖,拖得士氣全無。
崔季明與鄭翼、崔元望立在殿外,作爲伴讀,他們需要在大朝會時隨殿下上朝,隨侍前後。崔季明做了修的伴讀已經有了小几個月,這也是她第一次聽到殷胥在朝堂上說這麼多話。
殷胥對付這種場景,幾乎算得上嫺熟。他的冷靜讓崔季明都心生佩服。
然而最令她吃驚的是關於他所提出的廢除奴婢制一事。
這摺子準備已久,他也曾多次出入萬春殿,但她從來沒有得到半點風聲。再聯想到幾日前,她讀過的高祖的摺子,上說“平等化”,“人與人之間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懸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懸崖”,廢除奴婢制或許距離高祖所謂的平等仍然有千萬步的距離,但這是一個開始!
當奴婢制完全可以廢除,仗斃奴婢再不是跟殺之小蟲般輕易的事情,雖然世家貴人仍然能輕易奪取百姓的性命,但至少是觸犯律法的,是需要花精力與財力擺平這件事。平民百姓性命縱然遠不及貴族,可他們的死也將會濺得對方一身血,要對方三思而行。
殷胥那時候在書架間與她說:‘一切都不會太遠。’
她卻沒想到他已經在開始爲之努力了。
廢除奴婢制是歷史上必然有的結果,這其中也與貴族式微、賦稅徵收等等有關係,並不可能是爲了所謂奴婢的人權,但這是個好的趨勢。而這件將改變無數人命運的事情,被那個平日裡冷着臉讀書,紅着臉怒斥的少年推進着。
重生一事,他確確實實想要改變。
崔季明立在含元殿外的迴廊中,聽着他冷靜的說話聲,微微仰頭,將後腦抵在了菱格的紅漆門框上,陷入了思索。
殷胥表現出了極其的耐性,放任羣臣去噴。反正含元殿離他家近,真要吵到半夜也無所謂。
殷胥輕聲道:“難道這些奴婢不是人麼?各家用奴婢,難道不會給口飯吃,不會給月錢麼?既然有飯吃,有月錢,難道就不能招人來做奴僕麼?建康許多富商,由於出身不高,不能擁有大量的奴隸,他們便用契約僱傭奴僕。五年、十年的契約,每月發多少月錢,主子能給什麼,奴僕要做到什麼,在契約上細細寫有,規矩一樣在,和以前有什麼區別麼?”
禮部又有一位大臣站出來:“既然各處對奴僕有需求,就還是會有一批百姓去做奴僕,民戶根本就沒有增加,這樣怎可能去增加賦稅?”
“兩稅法已經實施百年,敢問這些民戶爲人奴僕,所簽訂契約上是否會寫有月錢或年賦,這是否符合兩稅法中‘以資產爲宗’的法令。這些奴僕所得到的收入,應該也將扣除二十分之一,交予朝廷。”殷胥平靜道。
“這種契約,若是通行,數量必定奇多,又該如何管理!契約的內容又很可能因爲用途、地域不同而前差萬別,又該去怎麼規範!若是使用一套標準,又怎可能適用於多種情況!”另一位大臣道。
殷邛這會兒品出點不對勁來了。這幫蹦躂的最高的,最羣情激憤的,看起來都年歲不大,位置不高,很像是被各姓派出來咬人的。然而細細打量卻並不是,這些面上說的雖然很符合反對者的想法,卻有意無意的都在給殷胥引話頭,讓他可以來解釋新律法的優越之處。
果不其然,殷胥開口:
“天下本就千差萬別,正是因爲各地情況不定,纔有兩稅法的實行。契約數量再多,比得過天下民戶數量之多麼?這些事情與稅收掛鉤,難道不該想出辦法,按地域公開契約新法的詳細條例、收入底線與賦稅比例。”殷胥道:“大鄴立國開始,兩稅法的實施也是在朝堂上被否決,卻在民間成功實施,正是因爲兩稅法,才挽救了戰火兩三百年的中原。但百年過去,天下格局也與當年不同,兩稅法在百年之中也暴露出了種種弊端,難道不該改進麼?”
殷邛在皇位上神色莫測。他明顯感覺到了,在朝堂上,也是隱隱有相當一部分力量在幫助殷胥推行政策,只是他們隱藏的太深,又少有位高權重之人……但這些人的支持與誰有關,殷邛不用想也能猜到。
殷胥提高了音量,兩袖併攏,目光沉着:“當年兩稅法的租稅改按貨幣計徵一條,是最不被看好的,然如今卻是大鄴最主要的收入之一。當初聖人推行貿易稅,被認爲是畫蛇添足,卻一次次在天災前挽救了大鄴的賦稅!百姓與格局是不斷在改變的,妄圖控制正常的發展便必定會感覺到受阻。”
裴敬羽忍不住開口:“胥殿下這倒是認爲,百姓想要如何,便要朝廷來前去配合了?!這究竟是朝廷管控百姓,還是百姓役使朝廷!”
殷胥道:“這話雖不好聽,不若裴尚書爲我舉一個前朝成功的例子?臣年幼讀詩書不多,未曾知道有過什麼朝廷可以無視百姓,閉門造車卻仍能製出讓天下人服從使用的法令。更何況如今天下,四處開始契約通行,這儼然成爲了民間流通的新規矩。朝廷是該看着契約自發形成規則,還是應該趁其未完全成型,插手其中讓朝廷來制定規則?”
殷胥對着皇位一禮道:“臣認爲,契約在民間的流通,必定也代表着財產的流通。若是能由朝廷來保證契約受到律法庇護,時效內違反律法之人可藉由各地知府來進行律法規定的處罰,來保證契約的公正。然而知府也可對所有記錄在案的契約進行徵稅,按類別不同,徵取不同比額的稅法。”
裴敬羽笑道:“殿下,那些所謂人身契約,能涉及的金額又有多少,再從中徵稅,對於大鄴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殷胥微微動了動眉毛:“這也只是其中一種。”
崔夜用心中一跳,陡然生出了幾分不好的預感。明面上看廢除奴隸制只是增加戶數,爲了凍災後農耕的辦法,或許也能增加部分財政收入,但這絕不是最主要的目的!各個世家最不能缺的是人,當連世家用人,都要被所謂的契約牽絆,這些契約的律法規則又掌握在朝廷手中……
其他的也不會遠了。
各姓私下有多少田宅交易、家產紛爭、佃農承田,關於這類律法雖有,但朝廷從中抽稅管控,這就不再是世家能私下動作的事情了。朝廷這是想讓各類交易收到朝廷的把控與保護,世家的動作與家產必定也會在朝廷的耳目之下。
所謂爲了管理大量前奴隸的民戶,而推行契約的通行,這根本就是個幌子。
殷邛好一招狠的。他蹉跎了這麼多年,倒是終於忍不住了。
崔夜用看着殷邛已然站起身來,親口支持胥的說法,連裴敬羽都有幾分驚疑不定的閉了嘴。這場面上顯然大勢已去,崔夜用不知那些面上反對實則迎合的羣臣,究竟是胥的勢力還是殷邛的安排,但顯然連這位最沉默的皇子也打算插手朝政了。
崔季明在殿外,聽着剛剛羣情激憤的爭論,已經被殷邛控制住了場面,雖說仍有戶部、禮部官員對某些內容持反對意見,但案法成立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她本以爲今天的主要內容都熬過去了,活像是一臉期待坐在第一排聽領導噴了三個小時的員工,偷偷的挪了挪腳,捏了捏肩膀。
鄭翼站在她旁邊,道:“這就累了?今兒可是連接幾件大事兒呢。”
崔季明湊過頭去:“還有什麼?你提前知道了風聲?”
鄭翼笑道:“三郎你不知道麼,諸位皇子,要加封了。太子也要開始選妃了,說起來選妃這事,倒是聽聞三郎有個妹妹。”
崔季明笑容微微一收:“我那兩個妹子,最大的也不過十二多一點。”
鄭翼笑:“當年高祖爲了拉攏宇文家,可是讓太子娶了十二歲的宇文氏。”
崔季明笑容扯大了幾分:“所以他做了一輩子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