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翳從長廊那頭走來,遠遠就能看見屋裡靜悄悄的, 燈也未點, 他低頭問身邊行禮的宮人:“她沒醒?”
宮人還記得上次寐夫人醒來晚了一個多時辰, 大君那頭讓人來問了多少次。今日這都已經後半夜了, 寐夫人連一點要醒來的跡象都沒有,大君能憋到這時候纔來見,也是不容易了。
景斯跟在辛翳身後:“大君不是要明日早上再出發麼?不着急這一會兒。”
辛翳:“不了,收到消息說魏國派兵也不少,不是覺得鍾侖頂不住,只是怕商牟走了在遭遇什麼變數,就會讓軍心不穩。早走就能早到。”
他說着把手放在門框上, 猶豫了一下, 道:“掌燈。不必進屋點燈, 給我就是。”
說着他端起銅燈,問景斯:“她醒來了之後就讓她也坐車出發,若是她明日還不醒,記得修書給我。讓重皎也來多瞧瞧她, 萬一有了點什麼不對勁, 記得一定與我說。”
景斯自從知道了這位是荀君之後,態度自然也轉變,反倒覺得荀君辛勞數年,病故後還以這種方式回來,就該讓她好好享一下清福,把之前早虧欠的都趁着鬼神給的這個機會還回來。
辛翳端着銅燈走進屋裡去, 橘紅色的燈光照亮一大片地板,南河背對着他熟睡着。
辛翳甚至不敢太確定那是不是熟睡,因爲他有一種明顯的感覺,是“不在”。這個空間裡並沒有南河真的存在,只是現在有個殼在等着她回來。
他本來想湊上去仔細瞧瞧她,但他忽然感覺到的這種“不在”的疏離感,忽然讓他心底有點恐慌。
她到底在哪個地方?哪個世界?
又在那邊忙些什麼?
她在另外的時間,也會想着這裡的事情麼?
辛翳忍不住在心裡小小嘆了口氣,將袖中的牘板和一塊玉珏放在了牀榻邊的桌案上,轉身離開了房間。
這一頭的寐夫人安睡在華美寧靜的宮室裡,像塊躺在錦緞軟墊上的寶玉,然而在千里之外的黃河岸上,她卻目視河道的前方,聽着耳邊整齊劃一的搖槳聲,任憑河面上掠來的風吹散她還沒有長到可以束起來的頭髮。
大小船隻環繞,遠處上陽的城牆上的火把燈光依稀可見。
南河轉身對秦其道:“其叔,我已經依稀能聽見戰鼓了,命人改變搖槳的節奏罷,通知各船上的將士做準備,我們離得不遠了。”
一直到深夜,城牆上依然有士兵工匠在忙活,因爲楚國在與魏國會戰時陷入不利,魏軍派兵來上陽一代的數量還不確定,他們隨時可能準備好,大舉攻城。北部城牆上還有一些地方沒有修建好,南部因爲臨江有些天然的隔斷,自然也要先緊着北邊修建,臨江的城牆也落後了不少進度,大概有四分之一城牆還沒成型。
雖然不少人都盼着魏國不要在這幾天就來,但鍾侖心裡都做好了最差的打算。
就算魏軍來了,他們也能守住一段時間。楚國修建城牆防禦可是一把好手,如今就算是半成品也不是想打就能打下來的,而且糧食軍備都還齊全,他們能撐很長一段時間。
就算臨江的城牆有不少殘缺還沒修建,但魏軍從下游攻上來也不是容易的事兒,而且只要讓他們靠不了岸,他們也別想打進來。
他覺得守住是沒有問題,只要富頡能把船拿下來,他們就能順水而下,突襲魏國的後方和其他城池,以均衡這邊的戰局。
然而攻城的大軍來的還是比他想象中快,就在他夜不能寐的時候,就聽到了城牆上傳來的擊鼓聲!
城內各處頓時連接響起了鼓聲,鍾侖一下從榻上起身,披甲衝出門去,迎面撞上來前來通報的令兵。他幾乎是揪住人家衣領子,高聲道:“是魏軍來攻城了?!來了多少人!”
令兵拼命搖頭:“不知道!深夜攻城,他們都沒有點燈立旗,我們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
鍾侖咬牙冷笑:“我看是沒多少人,五百主就一面大旗,他們是怕我們在城牆上點出他們人數來!讓各城牆上衛兵就位,隨時準備將箭矢滾石推上城牆去!不用怕,我們等得就是這一天!他們是不是從北邊來的,老夫也去!”
鍾侖一邊快步走着,一邊穿好皮甲,問身邊副官道:“富頡那兒還沒消息麼!芮城可打不了持久戰,只有快攻,若是拿下了,到天亮之前他應該來了!要是天亮之前還沒回來,怕就是失利了。倒不覺得拿不下來,就怕晉人駕船往秦國跑了,把帶不走的船隻又給一把火燒了!”
副官道:“臣讓人隨時注意岸口的情景,但富頡雖然是老將,可腦子轉得快,人還機敏,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鍾侖一把白鬍子,人都快跑起來了:“走,我倒要看看他們魏軍攻的有多猛!”
嘴上這麼說,但到了上陽北側城牆,鍾侖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了震。
城牆上雖然也在一波波往下放箭,但城牆下,也不斷有如雨的箭矢像蝗蟲似的落下,副官眼疾手快的拿起一面木盾,架在頭頂。只聽得木盾上如雨打芭蕉一般噼裡啪啦紮下數根箭矢,副官持盾的手差點都要被震得握不穩!
而且城牆外魏軍的攻勢,也如不要命般,不斷地有登雲梯被砍斷,或上頭的將士身負數箭跌下去,但卻也有更多的梯子搭上了城頭!
鍾侖只看着城牆上遞箭,推石忙成一片,攻城其實不過是重複的持久戰,只看誰的意志力更強。但魏軍這會兒攻城的兇猛和不要命,確實也讓鍾侖吃了一驚。
各國的軍制決定了攻城的永遠沒有守城的積極拼命,再加上各國絕大多數士兵都是半農半兵,不會常年在軍營操練,雖有軍功制度做嘉獎,但打輸了就算被俘虜也能留條命,絕比不得那些守城那些打輸了就屠城滅族的人來的恐慌。
魏軍派兵來攻打這個跟他們只有一角接壤的上陽,會這麼玩命?
還是說魏國發了瘋,忽然說什麼只要打下來上陽,不管死了活了的將士,全族加爵,才把他們將士刺激成這樣?
鍾侖頂着木盾,身邊亦有衛兵防護,一邊在北側城牆上指揮。
連他自己都被天上下的箭雨給驚得夠嗆:“這是帶了多少箭矢過來!這是過了今天沒明天了麼!他們是打算就攻打這一波麼!這股難纏勁,不知道還以爲遇上晉國了呢!”
他說着,頭頂的木盾也扎的跟刺蝟似的,沉甸甸的壓根擡不起來,他們正靠近城牆上的一處小箭樓,鍾侖大喝一聲扔開了木盾,和衛兵一起躲進了箭樓!
楚國士兵倒也是訓練有素,在城牆上有人死了就有人立刻頂上,雙方攻勢一時白熱化起來,誰也佔不了上風。鍾侖卻一時間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木盾吸引去了目光。
原因就是,那些箭矢的箭頭和箭尾樣子各異,參差不齊,青銅與鐵質的都有,有的鏽跡斑斑有的卻嶄新,年頭相差的遠,甚至看起來各國的形制都有——
而箭羽更明顯是各人手工製成的,看起來像是軍中只規定了箭桿的長度粗細,但箭羽都是各個弓兵上戰場之前自己做的。那箭頭就應該是弓兵在戰場上回收下來,因爲沒有足夠的生產條件,所以有什麼就用什麼,甚至裡頭還有敵國的箭頭!
魏國算是列國中較爲富強的,再加上他們與齊國毗鄰,境內也有大量石涅礦,從來不缺乏銅鐵原料和鍛造工匠,不至於在軍備上這樣節儉罷。
而且齊國早些年便開始“專職分工”,大到鹽鐵軍服,小到箭矢、箭桿都是由專人來按統一標準制作,那些人甚至不像軍戶,他們都不必種地,只要生產要求的物品,便可以領糧。因此齊國的軍備之統一和完備,遠在列國之上。
甚至連荀君就從多年開始建議楚國也效仿齊國,在軍備的生產上儘量統一。
那麼緊鄰齊國的魏國,在各種方面都有學習齊國,怎麼又會在這一點上忽視呢?
不過楚魏許多年都沒有過戰役,就連鍾侖這等年紀的老將,也沒有和魏國交手過,他也猜測不出。
然而又不少箭矢被城牆上的士兵擊開,竟有的射入箭塔之內,一枚箭矢就幾乎從他們頭頂略去,釘在了土牆上。鍾侖轉頭看向那枚箭矢,忽然愣住了:“那是……把它拿下來!”
副官連忙拿下箭矢,箭頭還未變型,只是到他手裡,他也傻了眼:“大將,大將這是……這是楚國的箭頭啊!”
手裡那箭矢,箭桿看得出來是前些日子剛削的新木,但前頭卻鑲着楚國的青銅帶彎鉤的箭頭!這種箭頭只有楚國獨此一家,就因爲楚國煉青銅的手藝出神入化了才做得出!
然而這枚箭矢還沒舊!
鍾侖猛地擡頭驚道:“外面的——難道不是魏軍而是晉軍!否則誰會有這麼新的楚國的箭頭!明顯是之前晉楚之爭時他們回收的!而且用雜亂箭頭的箭矢,這也明顯是晉人才會幹得出來的事兒!就他們越窮越猛,恨不得沒飯吃,肚子裡吞着石塊也上戰場!”
副官也傻眼了:“晉軍來幹什麼!我們不打他們就是了,他們還來攻打我們!而且他們能有多少箭矢,照這樣打,怕是根本只能攻城一波,他們,到底來湊什麼熱鬧!想趁機偷襲,也看咬不咬得動才行!”
然而就在他們捧着這枚箭矢之前半柱香的時間,因攻城局勢緊張,而且不止北方受襲,東側西側也有不少士兵嘗試突破登城,上陽畢竟不是常年在楚國手裡的城池,裡頭晉楚秦人混雜,到了打仗的時候也容易慌。城內雖然沒出現紕漏,但每個人都腿肚子發軟急出一腦門的汗來。
南側城牆的將士怕是最閒的,然而鍾侖卻不許任何城牆上的將士擅自離崗。
他們聽着背後攻城的聲音,心中着急,卻只能站在原地不動,因爲他們還有個任務,就是等待一支船隊得勝歸來。
如今白熱化的攻勢讓每個將士內心都焦灼着,就算你他們認爲上陽絕不會那麼容易被攻下,但戰鼓敲在耳邊,箭矢兜頭而下,也令他們心慌。
他們狠狠的瞪着上游的水霧,幾乎要出現一些幻覺。
然而身邊有哨兵先興奮的喊出聲,提醒他們水霧那頭依稀的點點燈火和影子,並不是他們的幻覺!
船頭的木柱率先劃破水霧衝出來,楚國的軍旗一抖,紅鳳的圖案與楚字依稀可見,隨風飄揚。
有些勢力不太好的士兵趴在城牆邊上張望:“真的是富頡他們麼?!到底有多少船!”
旁邊將士笑道:“就算沒瞧見軍旗,看他們划船那不熟練的樣子,也猜得到肯定不會是別人。”
畢竟去攻打芮城的楚軍可都是步卒、騎兵出身,又不是樓船水兵,要是能劃得整齊劃一纔有鬼了。而且似乎船上的將士也聽到了他們的鼓聲和歡呼,站在船上似乎也很激動的向他們揮手。
一面面楚國軍旗從水霧中露出,一艘艘大小戰船的身姿也顯露,遠遠甚至能聽到船上將士高興的呼聲,此刻誰還會再有懷疑,岸口上準備幫他們停靠的將士早已激動地跑動起來,甚至連南城牆上都有不少將士跑下去幫忙。
上陽畢竟也是舊日停靠船舶的重城,留下來的岸口可不少,十幾艘鬥艦上燈火忽明忽暗,卻也穩穩的停靠在岸邊,岸口的楚軍將這些大小船隻上拋下來的數條繩索緊緊繫在岸口的樁子上。
南牆守城的將領連忙道:“傳令兵,前去通知大將!我們可以將騎兵步卒送上船,然後駕船停靠在上陽城外,讓士兵下船列陣,突襲那幫魏軍的後方,讓他們背腹受敵!”
傳令兵連忙稱喏,神情興奮的扛着盾牌,朝北側城牆奔去。
如同所有的救世者都要緩緩登場似的,鬥艦上過了好一會兒,纔打開船艙口,兩條結實的木板分別從船艙和甲板上探下來,嘎吱作響,沉重的落在岸口的沙地上,擊起一片泥沙水花。
南城上的將領還笑道:“看出來他們是沒上過船,這麼笨手笨腳!”
但卻也有南城上的士兵歪了歪頭,有些疑惑的看向一些艨艟小船上站着的士兵,道:“我怎麼看着……不太像咱們的人呢呢?”
他這麼一說,也有幾個人湊過去,燈火不太明亮,誰也看不真切,甚至有人笑道:“你嚇瘋了吧!這也能區分的出來?”
確實是不太好區分,列國中統一軍服的只有極少數的國家。因爲每次戰役動員的人數多,死亡率又高,軍服的消耗量也太大,大多數國家都是要求入伍士兵自備衣物,甚至像秦國,皮甲轡頭兵器乾糧都自己買了帶到軍隊去。
楚國也像很多國家一樣,只有皮甲武器是軍隊統一發放,皮甲下五顏六色穿什麼的都有。
但皮甲的工藝來來去去就那麼幾種,各國也沒錢給自家那麼多士兵的皮甲上色,所以各國士兵戰成一排,一打眼都瞧不出什麼區別。打仗的時候一靠各國不同顏色紋樣的軍旗,二就是各國將士的髮型和皮甲鑲嵌的布邊顏色不一致。
有些士兵在戰場上殺到昏天暗地發了瘋,敵我不分也並不是罕見的事情。
那個眼尖的南城楚軍士兵指了指小船上的人,道:“可是你們瞧,他們是梳正髻,咱們楚軍都是要梳斜髻的麼?”
他這麼一說,倒還真是。好幾個士兵卻想不明白:“你看錯了吧!正髻斜髻本來區分也沒那麼大,你敢確定麼就這樣亂說——”
很快的,他們就敢確定了,因爲那在南岸的數條戰船上,陡然響起了擊鼓聲!船上傳來了此起彼伏的他們聽不太懂的短促命令。但只消片刻,他們就理解了命令的含義,因爲令人頭皮發麻的拉弓聲一片片在船隻甲板上響起,一排排箭矢像是陡然出現在空中,密密麻麻甚至遮蔽了月色,幾乎所有在岸口上的楚軍擡起頭來,他們幾乎有一種錯覺,那無數箭矢彷彿停在了空中。
但這錯覺下一秒便被打破,那箭矢只是仰視着看起來像是停在遠處,實際卻以極快的速度從天而降,朝他們頭頂貫來!
擊鼓聲停,弓箭齊刷刷落地,然而下一秒等待他們的不是安靜,而是甲板上船艙內,無數手持矛戈的晉國士兵,怒喝一聲,衝出戰船,朝他們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