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陟高高坐在主宮的錯金屏風前,她沒有斜靠着她母親常常撫摸的憑几上, 燈火昏暗, 女官碎步走進來, 對她行禮:“臨淄城已經封鎖, 會不會他根本不會進城?”
魏陟:“他不怕進城的。更何況,他認爲他比我我們母女熟悉臨淄城的多。在他眼裡,城內纔像家一樣安全。”
女官膝行到她身邊,將冒了熱氣的銅壺從小爐上拎下來,壺內放着熱羊奶,她捧來碗底撒了些粗鹽與碎昆布的陶碗,將羊奶倒入攪了攪, 遞到魏陟手邊。
魏陟望着羊奶呆了一會兒, 輕輕啜飲:“等的也不過是他的人前來, 不着痕跡的殺進宮中。”
女官低聲道:“爲何要送走大君?您就不怕太后再以大君的名義,於琅琊或高唐東山再起?”
魏陟輕輕轉眼看她:“我知道我的兄長是她的狗。被人訓過的狗,心裡都被刻了字,鈴鐺再響就會立刻打滾。他們早就不可信。她要是想要東山再起, 必須需要我那兩個兄長的兵權。可他們……”
魏陟輕笑:“他們手裡還有多少兵權?地方上有多少人對太后不滿, 就有多少人對他們不滿。他們怕是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什麼狀況罷……她能全心全力保護這個孩子,不論我輸贏。”
女官低聲道:“您也知道,最近宮外重臣,已經有二位遇刺身亡,怕的就是墨家刺客。如今雖有重兵嚴密把守內外,但怕的就是他不來。畢竟宮內外也不能一直緊繃着。”
魏陟斜靠:“他不來, 我也快找到他了。”
她說着此話的同時,並未宵禁的臨淄城中,無數輕裝的齊宮衛兵在城中穿梭,又消失在狹窄的巷道中。
慶諮子坐在院中,枝頭梅開滿,熱鬧的像是櫻,樹下煮酒,白霧滾起,青銅勺撥開米酒上浮着的薑絲,滑芹雙手將手裡的銅爵遞給慶諮子,一個小女孩兒綴着兩個小辮子,跑的不穩,從一旁跑來:“爹爹!我也要!”
慶諮子笑着從一旁拿起竹筷,在杯子裡沾了沾,點在那女孩兒的嘴脣上。
女孩兒伸出舌頭舔了舔,兩隻手把懷裡的梅枝都扔了,扒住慶諮子的兩條胳膊,腿擡起來就想往他身上爬:“甜!要——”
慶諮子被她拽住胳膊,酒爵晃着差點脫手,他連忙換手,滾燙的米酒灑在虎口上,另一隻手還是託了託她屁股,讓她爬上來。
這丫頭極其貪甜,低頭就想去扒着他的手舔,慶諮子擡手自然不讓她舔,她急的直哼哼。
滑芹連忙拿起旁邊的軟巾,把慶諮子手背上的米酒擦掉,訓道:“想要就說,能不能彆着急。”
女孩兒畢竟年紀還小,她不肯撒開慶諮子的胳膊,仰頭:“想要!”
慶諮子面上浮現一層笑意,他沒跟小丫頭生氣,又從一旁拿起個小勺,吹了吹米酒,遞到她嘴邊:“只許這一口了。”
女孩兒坐在他腿上,根本無視了這句話仰頭嘬着小勺。
慶諮子伸手擦了擦她嘴角,滑芹嘆了口氣,低頭給旁邊暖身的小爐加木炭。外頭忽然有了點鈴響,他連忙轉身,竄出門去。門上有一橫樑,擺了一道梅枝,被摘得只剩三朵花,他張望片刻,關上門,捧着梅枝快步走回來。
滑芹:“那即墨君快找到我們了。”
慶諮子跟慶言拉鋸着,他平日披散的頭髮此刻挽在頭頂,橫插木簪,露出那張清癯的臉,兩頰被迴廊的燈火映暖,他笑着跟慶言鬧起來,那含笑的聲音傳來,像是在說別的吉利話:“不要緊,她不會這麼快。”
滑芹卻有些焦急:“師兄說太后離開臨淄了,這是臨時出的變故,他沒能等到其他兄弟就先行一步,其他人趕得及麼?您說那孩子真的在車上麼?她怎麼會讓自己的孩子離開身邊麼?”
慶諮子將慶言抱到懷裡,將地上的梅枝撿起來,遞給她讓她玩,一隻手摩挲着她的小手,道:“我想過,如果舞陽君沒有真的癡傻會怎樣?她一定會找機會讓孩子握在她手裡。這一場我與即墨君的衝突,被她看在眼裡,她身爲女人,最明白母親的盲目,所以就利用了這點吧。雖然讓人手從宮中撤出來會有些耽誤時間,但還有你師兄呢。”
滑芹無心去添柴:“舞陽君還有後招,那很不好對付啊!就算我們有人馬,也應該儘早追上,防止舞陽君和她接應隊伍碰頭啊。而且我們的人手還夠麼?!就算師兄以有事稟報的名義前去,舞陽君也該知道他已經……背叛了,她會殺了他的!”
慶諮子笑:“舞陽君會見他的。而且你別擔心,我加派了人馬,舞陽君乘車,我們能趕上。而且,舞陽君只會去她長子駐守的高唐。”
滑芹:“先生,這可是多方混戰,舞陽君如果沒有瘋,所有人都在想着利用其他人的鬥爭……這變數太大了!”
慶諮子捏着慶言的臉頰,淡淡道:“我們並沒有什麼變數,我們要盯緊的就是那個孩子。”
他面上緩緩綻放一個溫柔的笑容:“他孩子的命,要用另一個孩子的命來換。”
滑芹看着慶言後腦的小辮兒,那還是今天早上慶諮子親手給她梳的:“可……師兄一定會想要把這個孩子帶走的。他當年就叛過我們,按照墨門舊規,他不可能再被納進來,就算辦成這件事我們也要驅逐他……”
慶諮子捧着慶言的臉頰,額頭蹭了蹭她額頭,笑道:“丫頭,還要吃小甜果麼?想要該說什麼?”
慶言拽住他的衣袖,擡起臉來,甜甜叫道:“爹爹,我最愛你。”
慶諮子蹭了蹭她鼻尖:“爹爹亦是。”
滑芹一下子明白過來。
慶言,從名到氏,和那個無氏無姓的啞巴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眼裡是甜食、梅花、玩具與爹爹,幾個月前那個抱着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陌生男人早就消失在她記憶裡。
車隊在臨淄北方的官道上繼續前行,莫語眼前漸漸浮現了車隊的隊尾,他將繮繩攥的更緊了。
若不是剛剛在路上,他發現了些許不顯眼的血跡與紛亂的馬蹄,怕是還不能確定舞陽君還清醒,甚至大權在握的事情。
他心底越來越沉,莫語越是意識到自己那泛起的無法控制的恐懼,越是明白,自己必須要控制它,擊敗它。
慶諮子是個什麼樣的性格,他會不瞭解麼?
東方墨門早已破敗多年,若不是他有言出必行的手段,有靜默與準確的狠心,又怎麼組織起這一切,又怎麼會背後控制慶氏多年。
莫語知道,這事如果做不成,慶諮子會實行他的諾言。
當他抱着這孩子,穿過徹骨的風雪,讓她嬌弱的小手握住他凍得發紅的手指,他就知道,任何一個孩子的出聲都是潔淨且美好的。那個女人的恐怖與絕情,半分沒在這個孩子身上留下痕跡。她一眼望着他,就會像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樣,全心全意的愛着自己父母。
他人生有無法悔改的失敗,但這個孩子卻絕不會。
這或許是他僅有的……改變他生活的機會。
她可以擁有所有他想給的東西,她可以有一生的天真與活潑,她可以與他生活在遙遠的村落中,隱居生活。她不必成爲與她有血緣關係的那兩個女人那樣——
莫語想着,自己的馬匹就已經到了車隊旁邊,車隊兩側襄護的士兵機警的回頭。莫語對很多面容很熟悉,他們看到他,也眉頭一鬆,低聲道:“您有事要彙報舞陽君?”
顯然舞陽君與宮內外很久沒有太正面的來往,她沒有將他背叛的事情告訴很多人。
或許他有機會登上車,只要他有機會……他說不定就能夠……
莫語點了點頭,一名衛兵靠近前行中的馬車,低聲似乎詢問,裡頭有人回答,衛兵回頭對他點頭。
莫語策馬靠近馬車,而後抓住馬車前端的把手,跳上馬車前的踏板,他按照慣例,輕敲三下,車門打開一道縫隙,勿望赤着上身,披着一件衣裳,露出小半張臉來,他啞着嗓子道:“進來吧。”
莫語看到他的衣着,心下就知道舞陽君怕是剛剛在車裡與他廝混了,他垂下眼睛,想要暗示勿望,但卻不知道如今無數雙眼睛下,要如何暗示勿望最後選擇站隊。
他沒多說,硬着頭皮,躬身走進馬車內。
馬車內一盞燈燭點着,他低頭行禮,卻看見了羊毛地毯上一塊快黑紅的痕跡,他鼻尖嗅到了濃烈的他再熟悉不過的氣味,莫語猛地擡起頭來——
他癱坐在地。
若不是他不能發聲,他必定發出驚恐的叫聲。
他兩腳發麻,腦袋如大鐘亂撞,一時間天旋地轉。
那個女人半裸的坐臥在馬車深處,她雜白的長髮披散着,遮住了她的面容,黑紅色的血淌過她的胸口,漫滿胸口,她脖頸歪斜着,露出可怖的傷口,那一根從她少女時候就佩戴着的瑪瑙簪子紮在她脖頸上。
勿望跪坐在一旁,他半張臉上是沒擦淨的血跡,剛剛正被車門擋住,此刻他正在給自己穿系衣帶,那昏睡着的小男孩就半臥在他膝蓋上。
莫語呆坐半晌,猛地膝行過去,無視羊毛地毯上的粘稠血跡,猛地伸手去扳起她的臉,他望着她灰白的嘴脣,忽然無聲的狂笑起來,他忽然一擡手,將這女人的身體像他處理過的其他的屍體一樣推到一旁,朝後跌坐,靠着車壁,弓起身子,扶額無聲的哭笑,他額頭上青筋鼓起,顫抖的手扶在眉骨上,兩手用力的在臉上薅了一把。
勿望壓低聲音:“你要怎麼辦?我就算死了也值了。”
莫語衝過去,拽住他的手,在他手心寫字。
勿望緊緊握着拳頭:“你只要在他們來的時候,放我離開就好。”
莫語低頭看向那孩子,勿望忽然緊緊抱住那孩子:“他還是無辜的,你們把他送走就是了,不要殺他。”
莫語甩開了他的手,一把抓住了田章的衣領。
勿望捉住他手腕,手指緊緊用力,壓低嗓音:“沒有一個孩子是有過錯的!你不應該——而且這孩子根本不是關鍵,他要的只是這孩子不回到齊宮,而不是要他死!這年頭正統一分不值,這孩子就是直到了自己的身份也回不來!”
莫語一手扼住他喉嚨,將他摁在車壁上!
勿望呼吸困難,他卻伸手,將田章抱在懷裡——
或許他沒必要去保護這個孩子,但他也無法讓一個兩歲多的孩子就這樣被殺……這是一種本能。
勿望艱難道:“我知道你背後的人用什麼……來威脅你……但你確定要用一個孩子的性命去換另一個……兩個孩子,你見他的次數,陪他玩的次數,甚至比你的親生孩子還要多——”
莫語心裡在吼:可他不是我的孩子!
但一種恐怖的想法蒸騰在他心底。
就因爲有血緣,那個他只見過一面,連他是誰都不認識的女孩,就可以存活;而他這個經常見到的,在同一天誕生的孩子就活該去死?
真正救他孩子的人,難道不是這個小男孩的親生母親麼?
他卻爲了救自己的孩子,反而去殺了恩人的孩子——
這他媽有什麼道理?!爲什麼他的命運、他們的命運,都總是□□控——!
莫語掐着勿望脖頸的手指忍不住鬆了鬆,忽然外頭響起一陣馬蹄聲,一堆人馬從後方與側方飛速趕來,緊接着就是喧譁與箭矢聲。
他心頭一鬆。
墨門子弟趕來,局面可以被控制。
莫語低頭看着那個小小的齊王。這孩子的性命也不是他們二人能夠決定的了。
莫語鬆開了手。
他很虛僞,他不想親手殺死這個孩子。
他……大概會在那些墨門兄弟控制局面後,轉過身去當做沒有看見。因爲他沒得選。
莫語看了勿望一眼,拉開門,走出馬車。
車馬外一陣混亂,一根箭矢幾乎從他鬢角劃過,莫語拔出刀來,背對着他的衛兵還以爲他會與他們並肩作戰,對莫語呼應。
莫語正要擡刀砍向他們,卻忽然定睛看向那些趕來的人馬。
馬匹、衣着都全不統一,甚至連作戰的方式都沒有他們熟練,這些人是什麼人?這不可能是墨門子弟!
是誰的人馬!
不知道是誰打了個哨子,忽然擡聲喊道:“杞姑容!杞姑容——你他媽是不是還欠我曲山孔麓一杯熱酒!”
來人竟然應和幾聲起來,還有人喊道:“杞姑容!你快殺太后!”
勿望猛地推開車門,滿臉是淚的站在了馬車前,嘶喊道:“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