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孟家上學讀書受教育情況
我家雖然是中國儒學大師孟子的後代,也不知從那代遠祖時就離開書香門第,改作工匠手藝了。但是思想信仰上還是傳統的儒家思想。
我們三大戶孟家的幾代人中,沒有吃齋唸佛的,也沒有信“洋教”(天主教、基督教)的。供祖宗不供菩薩,逢年過節,給“祖宗牌位”燒香上供,上墳燒紙,不到廟裡燒香拜佛。他們以忠孝節義爲道德標準,既不是有神論者,又不是無神論者。他們對生命的看法是:“人死如燈滅”,也就是說人的肉體如過去油燈的“燈碗”,性命如“燈油”,燈油耗盡了燈就熄滅了,只剩下空碗。人的性命精力耗盡了,人就死了,只剩下肉身。對神鬼的看法是:“信則有,不信則無”,鬼神存在於人們的心裡,而不是存在於客觀世界上。他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神敬善人,鬼怕惡人”等民間格言。這種樸實又有些愚昧的世界觀,也是舊中國衆多老百姓精神狀況。
對於文化學習,從我們孟氏家族來說也是比較重視的,是希望讓自家的孩子讀書成才的。但是,過去的讀書的目的和現在是不同的。
過去的中國是小農經濟社會,廣大農民是沒有文化不認識字的,因爲當時從事農業生產也不需要讀書識字。那時上學讀書就是爲了脫離農業生產,優秀者通過縣內考試,取得縣政府授予的“秀才”學位,類似現在的初中畢業生。“秀才”中的更優秀者通過省裡的考試,取得省政府授予的“舉人”學位,類似現在的高中畢業生。“舉人”中最優秀者通過中央政府的考試,取得國家授予的“進士”學位,類似現在的大學畢業生。取得“進士”學位後,國家就給安排工作,成爲“朝廷命官”了。如果再能進入國子監,成爲“監生”,就等於是有工資的“研究生”了。如果再能進入翰林院,那就等於進入科學院當研究員了,若能獲得“大學士”的官職,就等於是“院士”頭銜了。而從秀才到舉人,再到進士,等於是優中選優再選優,經過幾次淘汰,進入最後一關是非常困難的。當朝廷缺少官員時,有的舉人也可能被“提前錄用”安排工作,而秀才是不能成爲朝廷命官的。有些舉人和秀才,也可以從事官府僱傭的“書吏”、“師爺”一類的事務性工作,俗稱“做事的”,但在社會地位上屬於臨時工。有的秀才成爲富豪家庭僱傭的管家、賬房先生或教書先生,也有的成了鄉村的私塾老師。還有舉人和秀才,不甘心落榜,一次一次的總去“應試”,結果一事無成窮困潦倒,以失敗告終。
在這種激烈競爭的考試文化中,老百姓中多數人對“讀書做官”、“學而優則仕”的道路是望而卻步的,他們覺得與其供子女上學成爲“孔乙己”式的人物,還不如直接就讓子女當“閏土”式的農民。所以,先把小孩子送到私塾或學校念點書,檢驗一下孩子的智商,一看學習成績平常,不可能成爲學習尖子,也就不再供他們上學了。這些孩子自幼受到家長這種思想的影響,在學校學習成績一般,不能名列前茅,自己也就沒有進入仕途的信心了,也就自認天生不是靠耍筆桿子吃飯的材料,認命幹莊稼活了。
聽老人們講,在清朝時農村沒有學堂,只有私塾。而且也不是村村都有,許多世代務農的家庭,沒有讓孩子讀書寫字的要求,教書先生也就沒有更多的市場。那時國家沒有普及教育一說,私塾老師的工資,是學生家“攤”的,給錢給糧食都可以。富裕人家多給些,窮苦人家少給些。平時吃飯也是各家輪流吃,住宿就在學校裡。一個村十幾家、或者二三十家供養着一個老師,問題也不大。而且私塾先生的教學方法靈活,因人施教。沒有明確的學期和年級區分,老師對學生只有作業沒有考試,當然這些因人而佈置的作業也等同於單獨考試。農民家的孩子,可以在冬季或農閒時去念書,農忙時就下來在家幹活。所以窮人家的小孩子,一般是男孩子都可以上一兩年私塾,學一些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規之類的初級文學知識,和背誦小六九、打珠算、丈量土地一類的數學知識,大概屬於啓蒙教育吧。再往上學什麼四書五經之類的高深知識,準備考秀才、中舉人的就少了,考進士中狀元等就更不敢想了。一來是家裡窮,只要能勞動了,就要去幹活,沒空唸書。再有也是多數人智商低,高深知識學不進去,雖然私塾先生因人施教,但是如果完不成老師佈置的背書、釋義、寫大字(毛筆字)、做文章的任務,也是要打板子(用戒尺打手掌)的。小孩子常由於不會背書怕捱打,也就不願意再上學了。家長一見自家的孩子常捱打,就知道孩子不是讀書的“材料”,走不通“學而優則仕”的“讀書做官”之路,也就不再花費錢糧供孩子繼續上私塾讀書了。
當然,過去也有窮家的孩子智商高,小時候半農半讀,成人後白天務農,晚上讀書,靠學習成材的。據說中國古代社會,爲了鼓勵窮人家的孩子讀書成才,也是有國家“助學金”的。窮人家的孩子考中“秀才”,就可以到縣辦的書院去讀書,準備日後考取“舉人”。窮秀才去書院讀書了,家裡沒人種地了,縣衙門每月給幾兩銀子的生活補貼,可以一邊讀書一邊養家餬口。窮秀才考上“舉人”後,到省裡的書院去讀書,國家給的助學金更多了,同時也可以得到一些鄉紳的贊助。如歷史上的朱買臣、呂蒙正和戲曲裡的陳世美等人,都是窮人家出身的。當然,窮人家的孩子想讀書成才,除了天資聰明之外,還要有“頭懸樑”、“錐刺股”、“鑿壁借光”、“囊螢映雪”等刻苦學習的精神。所以,古代社會那種窮家出身通過讀書當官的人,是非常罕見的。
辛亥革命後,雖然有“拆了大廟改學堂”的舉動,但那時國家辦的小學校是很少的,還沒有中學。經過“五四運動”“打到孔家店”,以後,私塾也少了。那時的老師是國家發工資的,學校是要收學費的,而且除去寒暑假、禮拜天、都要按時到校上課的。所以,窮人家的孩子還是去不了“學堂”讀不起書的。
據《薊縣誌》記載: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薊縣就把過去的漁陽書院改建成“兩等小學堂”,設文學、數學、地理、歷史和體操等課程。辛亥革命後,城裡又陸續建立了興隆庵、龍泉庵、白塔寺等初等小學,1928年城內的“兩等小學”改稱“縣立第一完全小學”。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薊縣的國辦小學越來越多了。在日僞時期的1941年10月,薊縣城裡在“漁陽書院”舊址(現在的“薊縣一中”校區內),建立了“薊縣初級中學”,每年招一個初中班,學生42人。到1945年,招收四個初中班、一個高中班,也就是原來的初中三年級班升爲高中一年級班,等於有了一個高中班。日本投降後,薊縣被共產黨接管,1946年國民黨佔領薊縣城區後,薊縣中學撤離薊縣城,與玉田縣、平谷縣的中學合併爲“聯合中學”,進行打游擊式的流動教學。1949年1月,平津戰役後,聯中分開,各自回到本縣。薊縣中學回到縣城舊址,改稱“河北省立薊縣中學”,但只是有初中班,沒有高中班。
解放後,國家號召男女兒童都要上學讀書,而且學費也不多(我讀小學時每學期一元錢學費),窮人的孩子也念的起書了,但是在本縣只能唸到初中畢業。解放初期,薊縣的初中畢業生還要到通縣陸河中學去讀高中(當時薊縣隸屬河北省“通州專區”管轄,後來通州劃歸北京市管轄,薊縣改歸河北省“天津專區”——後改稱“廊坊專區”管轄)。
1955年“薊縣一中”才設立高中班,以後初中畢業生就在本縣讀高中了。
到1966年時,薊縣的學校分佈情況是:一般的村裡有初級小學(一至四年級),鄉(後改爲公社,全縣38個公社)裡有高級小學(五六年級),區裡有初級中學(區後改爲工委,那時全縣分八個工委,只有城關工委片有“薊縣一中”和“敦莊子中學”兩所初中學校,其他工委片各有一所初中學校),縣裡有兩所高中(“薊縣一中”和“上倉中學”),一所中專(“楊津莊水電班”,不是國家辦的,不包分配,類似現在的培訓班)。天津專區(薊縣那時屬河北省天津地區專員公署管轄)有廊坊師專(大專)、廊坊農機化學校(中專)、楊柳青衛生學校(中專)、楊村師範學校和薊縣師範學校(中專)。那時只有大城市裡纔有省辦或者國家辦的大學。不是特優秀的小學生,很難經過層層篩選,考進更高級學校的。我和堂弟孟凡榮讀小學時,薊縣已經達到普及初級小學的程度,所有的學齡兒童都能報名上學。但是能考上高級小學的也就一半左右。到高小畢業升初中時,又要淘汰一大半,到考高中時淘汰的就更多了。1962年我考上初中一年級時,全班50個學生,後來通過留級降班,及有的升學無望的學生中途退學,到1965年我初中畢業時,全班還剩38個學生。我們這38個參加中考的學生中,只有八個人考上高中,三個人考上中專,一個人被選調上了海軍學校。從我們西南隅和南關聯合小學1960年畢業的三十多個同學來看,只有陳德光我們兩個人初中畢業後升學了,通過上學由學校代表國家爲學生分配工作的則只有我一個人,其他人全部被分批淘汰出局了。
從我們老孟家到薊州後的情況看,“繼”字輩的老哥仨在山東老家時念過私塾,能寫字繪畫,略有些文化,這也是作油漆彩繪工匠的工作需要。來到薊州落腳謀生後,“廣”字輩的和“昭”字輩的也念過私塾,有些文化,會寫會算。當然,繪畫和裱糊的手藝是祖傳的,不是從私塾先生那裡學的。
但是辛亥革命後,到了孟昭信的兒子這代,就供不起孩子全去學校唸書了。因爲清政府在洋務運動中廢除科舉考試之後,以四書五經爲教學內容的,靈活辦學,可以臨時就讀的私塾沒有了,縣城裡的新式學校少,招收學生不多,收的學費較高,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上不起學。二來是新式學校上學很正規,上學的孩子只能專心上學,除了星期天、寒暑假之外,不能隨便曠課。窮人家的孩子想農忙季節在家裡幹活,冬閒時候去念書的習慣行不通了。再有就是從清末洋務運動開始,傳統的佛教、道教等寺院香火減少,無力維修寺廟雕樑畫柱的油漆彩繪,孟家祖傳的手藝無處施展,孟昭信改行了,開始置買土地維持生計,兒孫們都是種地的農民了。而農民種地對讀書識字也沒有迫切要求,所以,孟憲成(1909年出生)和孟憲增(1914年出生)都沒讀過書,十多歲就開始跟着大人下地幹活。
1928年後,薊縣城裡的小學校多了,城內的四個“隅”都建了小學校,收的學費也低一些了,招收的學生也多了。這時孟昭信的三子孟憲奎(1920年出生)和次女孟憲春(1925年出生)就在白塔寺初級小學上學了。孟昭信的孫子孟慶雲(1925年出生)、孟慶華(1928年出生)、孟慶餘(1933年出生)、孟慶宇(1938年出生),都在白塔寺小學念過幾年書。這幾個人中,只有孟憲奎學習成績好,在薊縣城裡讀完高等小學,1935年又去北京讀中學。孟慶雲、孟慶華和孟慶餘都是隻念二三年,沒到小學畢業就退學了。孟慶雨在白塔寺小學畢業後,沒有考上高小纔在家務農。
孟慶雲等三兄弟未能小學畢業就不念了,按照當時的社會背景分析,原因有兩方面:
一是天資不足,沒有讀書成才的信心。1928年後,孟昭信讓自己的兒子孟憲奎、女兒孟憲春以及孫子孟慶雲、孟慶華都去白塔寺小學上學,也是希望他們通過學習出人頭地的,可惜女兒和孫子的學習成績一般,看不到發展前途,纔沒有供他們到小學畢業。他們自己也是對學習沒有信心了,才中途退學的。
二是家庭困難造成的,由於家裡缺少男勞力,孟慶雲、孟慶華、孟慶餘都是很小就跟着大人幹農活,對讀書沒有多大興趣,所以才只念二三年就不上學了。
孟慶雲和孟慶華自幼喪父,雖說在大家庭中,與母親一起和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共同生活,但家境並不富裕,當然要幫着大人幹些農活了。
孟慶餘十三四歲失去母愛,父親給人打工或下地幹活,需要他在家做飯和照料弟弟,自然也就沒有心思讀書了。
孟慶宇是在1946年後才上學的,能讀到小學畢業,是由於趕上好年代。可惜孟慶宇也缺少學習文化的天資,初級小學畢業後,沒有考上高級小學。這也符合多數農家子弟的正常情況,因爲天資聰明的學習尖子,成績優秀出類拔萃的學生畢竟是很稀少的。
1948年之前,薊縣的國辦小學雖說越來越多,但也不是每個村都有,鄉下的許多小村裡沒有學校,農村裡許多窮家的孩子都不能上學。像孟慶雲孟慶華居住鄉下的岳父、妻兄們都是因本村沒有學校而沒上過學的文盲,女孩子更不能上學讀書了。
解放前薊縣許多老百姓家的姑娘、媳婦們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那時城裡雖然上學方便,許多家庭也不讓女孩子上學讀書。因爲那時期女人很少參加社會工作,絕大多數都是家庭婦女,從事家務勞動,而家務勞動也是不需要讀書識字的。那時女孩子從小就要學習針線活,俗稱“女功”,同時還要學習洗衣做飯,這纔是女孩子的“真本事”。女孩子十五六歲或十七八歲就要出嫁,到婆家如果不會做針線活,洗不乾淨衣服,做不好飯菜,是要被婆家和鄰居們看不起的。至於你有沒有文化,認識不認識字,則是無關緊要的。在這種社會背景下,老百姓家裡的女孩子上學讀書的就很少了。我母親、二嬸、姑姑都沒有上過學。
總的看,在解放前,我們從山東老家遷徙到薊縣城內西南隅的三大家五代人中,只有孟昭信家的孟憲奎一個人在1935年考到北京上中學了,而且在參加抗戰後,在軍隊中也成爲軍官,遺憾的是爲國捐軀了,家裡沒有受益。孟昭瑞和孟昭鳳兩大家在解放前出生的兒孫中,連上高小讀書的都沒有,更沒有通過上學讀書的途徑而脫離農村的,都是西南村的農民。
總的看那時期薊縣的文化人很少,如果能夠有高小畢業或者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就可以在縣城裡找到一份腦力或半腦力勞動的工作,成爲“做事的”職員了。當然,在戰爭或政治動亂年代,也有些沒有文化的人通過參加戰爭或政治活動而當官的,可這是一種特殊現象,和通常的依照文化水平高低,進行社會分工擇業是兩碼事。
解放前,我們老孟家的這種讀書受教育的文化狀況,正是中國廣大農民和城市貧民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