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列車是流淌在大地上的血管。
許安拖着政府統一發放的白色金屬拉箱，下了列車，舉目四顧，面露驚訝。
這座新建成才兩年的火車站是連接血管的重要器官，同時也是奇觀。
對於華國是工業國，或者說，究竟什麼纔是工業國的概念，於這一刻，在許安的世界觀中逐漸成形。
在他下車的站臺的附近軌道上，是兩輛暫時停靠的貨運列車，向東看車尾消失在軌道的拐角，向西望，只能依稀看清楚列車頭的側面弧線。
站臺工作人員自豪地介紹着，說話時她的眉毛在跳舞：“這是全世界動力最強的火車頭，中鐵集團與大同電力有限公司研發的超臨界組HXD4，足足有四萬七千馬力。是第二名沙國諾娃切爾卡斯克4E6K機車的2.5倍！”
許安尷尬微笑：“抱歉，我很難理解這樣一個數字……我不是專業人士，一馬力相當於什麼？”
“這樣說吧。”
這位女工作員告訴許安：“一個成年人全力奔跑，從車尾跑到車頭，要15分鐘，總共有120節車廂。而這隻使用了HXD4不到50%的運載力。”
“真是工業奇蹟啊。”許安感慨道。
隨後，從女工作員嘴裡說出更令他驚訝的事實。
她扶着眼鏡腿：“這超過一萬噸的總運載量，如果全都用來運輸味精——雖然這東西很多家庭爲了健康原因已經很少吃了——這個車頭一次性就能運輸全華國一天的味精消耗總量。”
本以爲許安會驚歎於車頭的運載量。
許安從這數據中讀到的，卻是世界第一工業國其堪稱人類奇蹟的工業實力。味精算是不常用的物資了，一天的消耗都需要動用如此多的車皮。
如果是其他東西呢？
如果是……佔據全世界75%的水泥、65%的鋼鐵等等諸如此類呢？
這是隻有華國毛細血管般鋪陳在神州陸地的鐵路網才能達成的壯舉，也是隻有純工業化國家才能完成的物資轉運使命。
同樣，這深刻地解釋了聯合政府爲什麼要把“遠征的起始點”設立在華國。
魔都遠征軍辦公大樓。
李曼文標誌性的噠噠高跟鞋聲，讓許安一下子就猜到了來者身份。不是說只有她才喜歡高跟鞋，而是這股沉穩和活力兩種矛盾感並存的節奏，只有李曼文才能踢踏得出來。
她身上有着與年齡不符的鮮活力。
“工業是文明的助燃劑。”李曼文對許安說道：“等你們第六批遠征軍抵達目的地，估計那時我們已經建立了基本工業體系，你的首要任務是繼續完善建造將近5000座超大型虛數反應爐的完整工業圖譜。”
她遞給許安一本書。
厚的像是農村的老式磚牆，起碼有五六斤重。“半個月時間，徹底吃透這本書。”她的語氣不容拒絕。
“時間太緊了，即便是將這本書認認真真的讀一遍也需要一週的時間。”許安估計着。
李曼文皺眉，微微上挑的英氣眉毛擠成川字。
“這是……目錄。”
“啥玩意？”許安一幅見了鬼的模樣，緊緊摟着工業圖譜尖叫道。
李曼文掏出煙盒，點了根菸：“我明天就要出發，能教給你的東西並不多。而我爲你準備的第一堂課，就是不要輕信他人，也不要輕信數據，作爲優秀的後勤長官，你必須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東西。翻開它。”
許安費力地把書放在地上，像是天女散花般攤開，他發現裡面大多是設計圖和圖例說明，而且根本不是李曼文說到的目錄。這就是一本粗略的核心工業圖譜。
虛數反應爐對電腦的要求並不苛刻，另一個地球也不一定具有非常發達的電子科技。
因此一切電子儲存介質的知識再那邊都不見得會有用處。
書，紙質的書，是知識永恆不變的載體。
李曼文要求許安將書安放好，不用逐頁背誦，但一定要對政整體的物資調配情況有一個大致思路框架。
清楚什麼是首要的，什麼是次要的，什麼是可替代的。
再根據實際情況進行後勤管理。
許安在會議室中待了一整晚，他邊硬着頭皮讀書，邊偷偷觀察李曼文的動作神情。
李曼文有條不紊領導部下的自信姿態，讓這個男人第一次產生了對女性同胞的隱隱崇拜。他的思維甚至跳脫到了遠古部落的女性氏族時代。
那時候也一定是她這樣的領導者。
李曼文邊咳嗽着，邊努力地抽着煙，她精緻英氣的五官在煙霧繚繞下，若隱若現，清楚時許安發自內心的愉悅，朦朧時他又期待着惱人的煙霧趕緊散走。
天亮得很快。
李曼文眼睛裡瀰漫着疲憊的血絲，她還沒睡過，在離開辦公大樓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給她的女兒打去了一個電話。
“李姐，您的孩子要是遇到困難儘管找我……”
“哈哈哈哈……”
李曼文突然捧腹大笑，她搖了搖頭道：“找你這個該死的糟老頭子又有什麼用？”
“說的也是，誰也抵不過時間的流逝。”
許安撓了撓頭。“領導，我希望……”他吞吞吐吐，目光躲閃：“能參加遠征軍的第一批行動。”
李曼文玩味地審問着許安：“爲什麼？”
許安像是不認真的嬉笑：“您教了我這麼多，我得報答。一想到您成老太太又找不到柺杖的那天，我這做屬下的得照顧您啊！當您的柺棍！”
“算了算了，你這柺棍不合格，垃圾分類都算有害垃圾，我纔看不上。你是我挑中的接頭人，我可把最重要的信任完完全全交給了你，你是想……辜負我嗎？”李曼文同樣以開玩笑的語氣回答道。
許安將目光的顫動隱藏得很好，他低頭笑道：“我知道了，您就放十萬個心！”
噠噠噠。
高跟鞋聲漸漸遠去。
許安猶豫着，想要擡頭，可又失去了那種勇氣，他肯定自己在後半生一定會後悔這瞬間的遲疑，想到這，那股不顧一切的熱從心頭冉冉噴發，讓他再也控制不住理智。
他望去，只想再看一眼李曼文的背影，出乎預料的是，卻撞到了回過身的、那雙同樣意味深刻的目光。
那對漂亮的眼睛輕輕眨着，像是在說——
再見了。
下午。
“許副官，第一批遠征軍剛剛出發，你讓我提醒你來着。”信息站的張同方拍了拍許安的肩頭。
張同方見許安沒回頭，本想再說話，忽然，他隱隱聽到了一聲壓抑的低微抽噎。
哭聲從淅淅瀝瀝的小雨逐漸變成了傾盆大雨。
許安不顧形象的嚎啕大哭着。
事後有人回憶起這一刻，還會感到奇怪：“那天許安他死死抱着一本厚厚的書，嘿，真是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