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里糊塗地順着人流走,等到了懸崖邊才意識過來,可往往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不斷地有人從懸崖跌落,卻還以爲這就是生活該有的結局。
到了二月底,天氣依舊寒冷,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別長,世界彷彿被凝結在了某個時刻,不再變化。城市裡的人甚至會擔心春天是不是再也不會來,直到昨天晚上,終於響起了雷聲,城市似乎才終於有了要破冰的跡象。
本來已經陷入僵局的案件因爲梅丹的死又有了新的轉機……
緬甸那邊的臥底傳來消息,梅丹只是代言人,她身後是金三角地帶的一個大軍閥。原來那批貨一直都不是屬於坤泰的,坤泰死後,軍閥一直在尋找這批貨的下落,逼迫梅丹把貨交出來,梅丹這才鋌而走險來到W市,不管不顧一定要木如夜按時交易。現如今梅丹死了,木如夜也算是作繭自縛,軍閥那邊的人直接找到了木如夜,他依舊得把那批貨送到邊境去。
木如夜如果拒絕軍閥的要求,勢必會讓自己和家人陷入巨大的危險之中,軍閥可不像梅丹那麼好對付,可他若是同意那邊的要求,警方則已經部署好了行動,只等他行動就能將他和其他案犯一舉抓獲……
葛平秋察覺到最近木如夜情緒有些不穩定,甚至有時候會失控,對下屬發脾氣。雖然木如夜一直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但是他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表達喜怒從來不是因爲真實情緒,而是因爲場合需要,所以他這樣子不能自控,因爲一些小事就生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他不能控制的事情。
葛平秋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會有什麼影響,這讓她憂慮起來,因爲她懷孕了,她不知道這件事在這個時候是好事還是壞事,她該不該告訴木如夜,這個消息會讓他快樂,還是會讓他更加焦慮。
連着幾日她都睡得不是很好,葛平秋懷孕的反應有些強烈,孕吐的情況很嚴重,她一般都是儘量避着木如夜的,可是今天早上她一醒過來就不舒服,實在忍不住,跑到衛生間裡乾嘔被木如夜見到了。
葛平秋走出衛生間的時候,木如夜正站在衣帽間的鏡子前系領帶,他背對着葛平秋,微微蹙着眉,看葛平秋靠在門邊,透過鏡子看着他,他的眼圈有些黑,這幾天他似乎也沒有睡好。
所以,她到底要不要告訴他?
“身體不舒服嗎?我叫司機帶你去醫院看看吧。”木如夜也透過鏡子打量着葛平秋,皺着眉說,“這幾天見你臉色不怎麼好,吃得也少。”
“我懷孕了。”葛平秋忽然說。
木如夜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但也並沒有停頓太久,便又快速地把領帶繫好,他什麼都沒有說,臉上的表情甚至沒有任何的變化。
葛平秋把西裝外套遞給他,木如夜穿上,對她說:“晚上有應酬,可能會晚點回來。”
“好。”
葛平秋送木如夜出門,他照例在她額頭上吻了吻,關上門離去。
屋子裡只剩下葛平秋一個人,她有些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給好友發信息道:“他什麼都沒有說。”
“不可能吧,一點反應都沒有嗎?你確定你說清楚了。”
“我直接說我懷孕了,還要怎麼更清楚的嗎?他連我懷孕幾個月了,什麼時候確定的都沒有問我。”
“你確定他聽清楚了?”
“我確定。”
“那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直都不想要孩子。”
“那你現在準備怎麼辦?”
“沒關係,我想要就夠了。大不了生了我自己養就是了。”
“什麼意思?他還能爲了這事跟你離婚嗎?你們家又不缺錢養孩子,你還打算當單親媽媽啊?”
“真的走到那一步我也不怕。”
嫁給木如夜的時候葛平秋就知道,這條路的終點不定,她本來就沒有指望他給她天長地久。
今天上午學校有課,葛平秋起身換了衣服開車去學校,她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女人,不會爲了一件事停留太久。
葛平秋的課教室裡從來都是坐得滿滿的,空位不多,她注意到今天空位似乎更少了,她往後排一看,見到了徐山。
他什麼時候回國的?
徐山對葛平秋笑了笑,葛平秋面無表情地挪開眼睛,心裡有些厭煩。這個男人真的是不幹不脆,也不知道自己當初到底喜歡他什麼……
上完課葛平秋就被學生圍住了,她耐心地解答完所有人的問題時,教室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徐山站在一旁等着她,葛平秋無奈地收拾好東西走出教室,他立刻就跟了過去。
“平秋,我們談談。”
葛平秋伸出手來,晃了晃手上的戒指道:“我結婚了。”
“我知道。”
“據我所知你也已經結婚了吧?你們好像孩子都已經生了,我們還是避嫌一點比較好。”
徐山一臉的尷尬,苦笑道:“平秋,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現在連好好跟你說句話都不行嗎?”
“我對你的事情不感興趣,所以也沒有什麼話要對你說的。”
葛平秋一臉的厭煩,想要走,卻被徐山一把抓住了。
“你陪我說說話,我以後就不來煩你了。”
葛平秋嘆口氣,徐山這個人性格又軟弱又糾結,只怕以後還要糾纏,只得點點頭道:“行吧,反正我也要吃午飯。”
兩個人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家清靜的餐廳,徐山點了菜,葛平秋埋頭吃飯,一句話都不多說。
徐山問:“你最近好嗎?”
“好啊。”
“我不好……”徐山道。
葛平秋在心裡冷笑,問道:“你妻子不是剛剛生的孩子嗎?你家裡不是一直催你生孩子嗎,現在有家有子還有嬌妻,有什麼不好的?做人不要太貪心。”
學校是個封閉的環境,什麼消息都傳得很快,別說這種八卦了。葛平秋其實知道,這件事情讓徐山和她都飽受議論,但是她不怕,她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她,但是徐山是個愛面子的人。雖然葛平秋一個字都沒有跟人說他們爲什麼分開,但是徐山搞了一個學生,還讓人家大着肚子跟她結婚,大家想想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了,私下裡的議論都不大好聽。
“你知道她暫時休學了吧?”徐山問。
“嗯……”葛平秋隨意地應了一聲。
他的太太倒是個聰明人,知道現在傳言難聽,乾脆休學在家帶孩子,等過兩年孩子大了再準備博士論文的事情也是一樣的,反正也不是沒有人養。
徐山眼裡流露出一絲厭惡的神色,道:“她現在就想待在家裡當教授夫人,學業也荒廢了,一點兒忙都幫不上,就知道買東西,她不知道我壓力有多大。”
這一點兒葛平秋是知道的,都以爲當老師很輕鬆,其實在學校裡壓力是很大的,每年爲了申請科研經費,大家都有許多學術指標需要完成,中青年教師之間的競爭又很激烈,而且徐山並不像別的老師,有出國讀博的經驗,他的博士是在國內讀的,本來是不符合留校資格的,還是靠着她父母的關係才留在了學校裡。
雖然葛平秋沒有跟自己的父母說過什麼,但是想也想得到,他找了她的學生當小三,還搞大了人家的肚子,未婚先孕,鬧得沸沸揚揚,即便她覺得無所謂,她的父母肯定還是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徐山在學院裡日子大概也不大好過。
“等孩子大一點,她把博士學位拿到也出去工作之後,你的壓力應該會小一點,也就這一兩年,忍忍就好了。”
“她能幫上什麼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學術水平,也就混個畢業吧,還能留校嗎?她一個縣城裡來的女孩子,家裡有沒什麼能力,根本幫不到她的工作,到時候還不是得我來想辦法給她找工作,你也知道我一切都是靠自己,也沒有那麼多關係,你說我哪裡有那麼多辦法?”
葛平秋冷笑起來,問:“你該不是要我幫你太太找工作吧?”
“當然不是!”徐山立馬否認,他低着頭,握着手裡的茶杯,苦笑道,“我還沒有無恥到這個地步……”
葛平秋繼續吃飯,並不想安慰他。在前女友面前抱怨自己的妻子,而且這個妻子還是前女友的學生,當初他們關係之中的第三者,這麼可笑的事情也只有徐山做得出來,難不成他就沒有別的朋友可以聽他抱怨了嗎。
徐山給葛平秋夾菜,葛平秋一點兒都不想吃他碰過的東西,放下筷子不吃了。
“飽了。”葛平秋問他,“你還吃嗎?”
徐山搖搖頭。
“服務員,埋單。”葛平秋叫道。
“我來!”徐山埋了單,又說,“再坐一會兒吧……”
葛平秋看了看時間,打了個哈欠,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道:“我要回辦公室睡午覺了,你有什麼事情快說。”
徐山關切地看着葛平秋,問:“我看你臉色不好,他是不是對你不好?”
葛平秋心裡對徐山不耐煩到了極點,放下手裡的茶杯,冷冷地說:“你今天找我到底是爲了什麼?你能不能直接一點?”
徐山一把抓住葛平秋的手道:“小秋,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葛平秋哭笑不得地看着徐山,真的是找不到任何語言來描述自己現在的心情。她看着眼前的這個男人,一陣陣地犯惡心,她竟然在這個男人身邊睡了那麼多年,竟然跟他肌膚相親過,真是不堪。
不知道是徐山太讓葛平秋噁心了,還是孕吐的反應說來就來,她又吐了。
“你……你還好吧?”
葛平秋擺擺手,叫服務員過來收拾,然後留了點兒小費給人家。
“我沒事兒,就是你噁心到我了而已。”葛平秋對對面已經呆住的徐山笑了笑道,“徐山,別抱怨你太太了。知道嗎?你就配跟你的太太生活在一起。你要是再找我,我就讓我爸媽想辦法把你從學校開除,我說到做到,你瞭解我的。”
葛平秋拿起包離開了餐廳,中午的陽光還不錯,實驗室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她囑咐了自己帶的博士生,就開車回了家。
她覺得心裡一陣舒暢,因爲她剛剛纔發覺自己逃脫了多麼可怕的人生。
生活有時候一片混沌,很容易被迷惑,糊里糊塗地就順着人流走,等到了懸崖邊才意識過來,可往往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因爲身後是還在往這裡擠的人潮,後面的人看不見懸崖,只知道被推着往前走,不斷地有人從懸崖跌落,卻還以爲這就是生活該有的結局。
葛平秋飛快地開着車,只想趕快回家,她覺得僥倖,真僥倖。
晚上木如夜回來的時候,葛平秋已經睡着了,懷孕之後她睡得都很輕,她沒有睜眼,聽到木如夜在她牀頭放了一樣什麼東西,然後纔去浴室洗漱。
葛平秋睜開眼,見到枕邊放了一隻泰迪熊玩偶。
那是一隻棕色的玩偶,世上有許許多多這樣的玩偶,沒有什麼特別的,不知道有多少小孩子的牀頭都有這樣一隻玩具熊。
葛平秋捏着那隻玩偶,怔怔地看着它,她笑了笑,輕輕地擺弄了一下玩具熊的領結,她心潮澎湃,可她從來不是善於表達感情的人,再洶涌的感情,也只能像溪水一般緩緩地,清清地,淺淺地流瀉。
木如夜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見到葛平秋正靠在牀邊,看着手裡的那隻玩偶發呆。
“我吵醒你了嗎?”木如夜問。
葛平秋搖搖頭。
木如夜走到她身邊坐下,從後面擁住她,輕聲道:“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小時候從來沒有過玩偶,你心裡其實一直都很想要一隻泰迪熊。”
葛平秋笑了笑說:“可我現在都長大了,早就不需要玩具熊了。”
“是有些遲了。”木如夜的手輕輕移到葛平秋的小腹上道,“但是對它來說還早。”
葛平秋掉下一滴淚來,淚水滴在木如夜的手臂上,木如夜沒有多問,只是靜靜地抱着她。葛平秋其實很想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來感謝自己的丈夫,可偏偏他們兩個都是感情內斂的人,最激烈的感情都放在心底,說不出山盟海誓的話,也永遠不會深情款款地說我愛你。
“謝謝。”葛平秋說。
“是我應該謝謝你。”
“我以爲你不想要呢。”
“也沒有想不想,只是暫時不在計劃之內,但是來了就來了,來了我們就接受,有孩子肯定是好事……”
葛平秋放下心來,心情輕鬆了一些,問:“你覺得男孩子好還是女孩子好?”
“女孩子吧。”木如夜說。
“爲什麼?”
“只養過女孩子,比較有經驗。而且女孩子可愛一些,男孩不可愛,又髒又鬧,越大越不可愛,不喜歡男孩子。”
葛平秋忍不住笑起來,道:“你這是養妹妹養上癮了。”
木如夜沉默起來,他還是不大願意提起如願。
“你怎麼不說話了,真的打算一輩子都不理如願了嗎?其實你知道的,站在如願的角度,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已經盡力了。”
“這樣對她比較好。”木如夜乾脆地打斷了這個話題道,“睡吧,早點休息,我安排了明天去做孕檢,我陪你去。”
葛平秋知道木如夜這樣說,就是不想再談了,她識趣地閉了嘴。關了燈,兩人相擁而眠,房間裡靜悄悄的,但是她知道,木如夜並沒有睡着。
“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葛平秋問。
屋子裡很安靜,葛平秋以爲木如夜不想回答,閉上眼準備睡覺的時候,木如夜卻開口了。
“是有些事情很麻煩,你放心,我會解決好的。”木如夜頓了頓,運氣堅定地說,“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和孩子,你安心。”
“我沒有不安心,我只是希望你能高興些。”
“我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我向來是做最壞的打算。有什麼路就走什麼路。”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葛平秋閉上了眼,快要睡着的時候,木如夜卻忽然說:“我可能會離開中國一段時間。”
葛平秋一下子就清醒了,她有些不安,問:“離開多久?”
“不知道。”
“去什麼地方?”
“可能會去非洲。”
“是金礦出了什麼問題嗎?”
“不是。”木如夜沉默了一會兒才解釋道,“本來想帶你走的,但是現在你懷孕了,還是留在國內比較好。”
“你準備什麼時候出發?”
“本來是下個月。現在我想再看看,總得看到孩子出生吧。”
葛平秋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覺得木如夜這一回走了可能不會輕易回來。
“是國內有什麼危險嗎?”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和孩子有危險的……還有如願……我走之前,國內的事情都會處理好,也會安排好你們的生活。”
葛平秋的手輕輕移到了自己的小腹上,問:“我們以後怎麼辦……”
“你指多久以後?”
“孩子滿月的時候,一歲的時候,讀書的時候,談戀愛的時候,結婚的時候……”葛平秋的語氣有些激動,她深吸一口氣,平復下來,說,“你總得讓我知道事情到底有多嚴重吧……”
木如夜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如果以後我不能照顧你和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她沒有問木如夜爲什麼突如其來地這樣說,她知道問了也不會有真實的回答,她沒有想到竟然這麼快就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葛平秋對一切都早有心理準備,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自己養啊,又不是養不起。”
“你父母那邊你準備怎麼交代?”
“沒什麼可交代的,我自己的人生我對自己交代就夠了。”
“那以後呢?”
這一回輪到葛平秋問:“多久以後?”
“我要是再也不回來,你怎麼辦?”
“你不用惦記着一定要回來,因爲我不會等你的,無論你是走一年還是兩年,還是10年,還是一輩子,我都不會等你。我可以跟孩子兩個人過,要是遇到了別的什麼合適的人,說不定也會三個人過,以後還有可能四個人過,生活的事情誰知道呢……”
木如夜笑起來,無奈地說:“你這樣說,不怕我傷心嗎?”
“不跟你開玩笑,木如夜,你記着,我不會等你,我不是非要你才能活。我們能一起生活就一起過日子,可是如果我們沒有那個緣分,就各自管好自己。沒有你我一樣活得好好的,你沒必要歉疚,沒必要惦念,更沒必要爲了我或者孩子回來。孩子有我,我會好好養育她,把她養成一個很好的人。她跟我一樣不需要你,沒有人規定小孩子非要爸爸才能長大。你不用管我們,你只需要顧好你自己,好好地活着。有你很好,沒有你我也不怕。”
“是啊,你什麼都不怕。”木如夜的聲音輕輕的,又沉沉的。
葛平秋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其實也有怕的事情。”
“你怕什麼?”
怕你不得善終。
可是葛平秋沒有說出口,語言有魔力,說出口就恐怕會成真。
“怕孕檢。”葛平秋說。
木如夜笑起來道:“放心吧,我們的孩子會很健康的。”
葛平秋轉過身,面對着木如夜,伸出手抱住了他,兩個人靜靜地擁抱着彼此,各自懷着心事入睡了。屋外淅淅瀝瀝地下着雨,天氣乍暖還寒,春天不知怎的,遲遲都不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