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是什麼性子?最討厭聽人哭哭啼啼的,那戲子可不止聲音是綿綿長長的,過會子你可瞧好吧,一雙水袖也甩得好極了!”
文榮橫了朝陽一眼,卻遭九陽緊緊拉住了衣角,又聽九陽湊過耳輕聲說着:“……忍一時風平浪靜,你哪回打嘴仗打贏過皇后的?”
文榮手輕輕地蓋在小腹上心裡頭卻想着大夫的話兒,“這把年歲的生養本來就難了些,加上這胎又有些不穩當,還好公主的身子骨還算強漿靜靜養着,別輕易動氣動怒,養足月生下來定是個身強體壯的大胖小子……”
文榮忍了忍,更覺得鼻尖的芬馥讓人噁心,一拂袖便往暢音閣揚長而去。
暢音閣在宮裡的東北邊兒,離十二宮都遠,就怕唱戲的擾着了各宮貴人的清淨。
周皇后坐在前頭,手一下一下地拍在案上,眼神跟着戲臺在走。
衆人的眼神都看向臺上,戲已經到最後一場了,正演到女主角歡歡喜喜地穿着正紅色的鳳冠霞帔候在門口,等她充軍遲歸的夫君。
看郎君策馬疾奔歸家,卻只能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女主角卻出人意料之外地沒有演哭戲,卻是笑吟吟地輕捻着水袖,替面前的情郎輕擦去額角的汗,聲音拖得綿長婉轉又柔和深情:“郎去已十載,妾迎望家門如今郎還歸,妾備飯與茶”。
你走了已經有十年了,我卻日日備下爲你接風的茶與糧你回來我便服侍你寬衣用食,就像你沒有離開的時候那樣。
有時候痛哭流涕,卻並不一定會讓人憐憫,有可能反生嫌惡。
而有時候沒有眼淚的大團圓劇目,卻並不一定讓人歡喜。
這樣的大團圓,看得周皇后的眼裡澀澀的,這戲唱得實在是好,很能感染人。
朝陽先帶頭拍掌,這樣的日子不合適哭出來,只能笑着怪戲臺上的人:“真是聰明!挖空心思地想讓人哭我卻偏不哭!只叫他們自個兒難受去!賞二十錠銀子吧!”
文榮哭得稀里嘩啦地,手裡緊緊攥着蜀繡絲帕,忍着不哭出聲兒。
周皇后往後蔑了她一眼揮了揮袖子,高聲說了一個“賞”字兒,算是對這折戲的最終評定。
戲臺上劈理乓啷地又忙活開了,戲終究是戲,不可能一直沉溺其中人生還要走下去,一步一個腳印。
等下一折戲敲鑼打鼓地演罷,各人的情緒也收拾好了,周皇后聽林公公附耳輕語一番,便笑着起了身,朝陽長公主上前兩步扶住只聽周皇后緩聲緩語地招呼着:“皇上已經往鳳儀殿去了,兩位大長公主也出了府了,咱們便也回了吧”
文榮走在後面,慢慢地走,從最初被朝陽激怒,到將才的情緒失控,她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空空的,腳更是軟得沒了氣力走路。
九陽在旁邊扶着她,湊近耳朵說道:“沒氣力撐着就別硬撐,要不要去太后那邊坐一坐?怎麼這幾天瞧你臉色,都有些不對勁”
文榮感覺腰痠極了,卻咬着牙搖頭。
周皇后是個多精明的人,給她一個一,她能猜出十來!
天色沉了下來,小
宮娥在前頭一人手裡拿着一柄長長的六角宮燈,廊間高高掛起的琉璃宮燈將光照得明明亮亮的,待一行人到了鳳儀殿,裡間的裝束擺設已經規規整整的了,貔貅瑞獸的香爐擺在花斛旁邊,嫋嫋飄起來一縷青煙。
嬤嬤立在門廊裡身後跟着兩個留着頭的小丫鬟,見是人回來了,揚聲喚道:“掌燈!”
便又有幾個留着頭的小宮娥躡手躡腳地進了裡間,又有兩盞紅澄澄的宮燈搖曳着起來了。
一行人進去按着位分坐定,留出一個上首來,又在左右下首留了兩個位置沒隔多久,長安大長公主和安平大長公主就相攜過來了,又是一番見禮接過不提。
等天色完完全全地暗下來時,乾元帝終是來了。
今日幾個外命婦就不避到隔間裡頭了,只是將頭埋得低低的,乾元帝的眼神從衆人身上掃過,瞧不清楚喜好,沉聲道了句:“都平身吧”
氣氛一下子變得拘謹了很多,幸好還有朝陽公主和益陽公主在插科打諢,“我記得以前聽人說,有一回那戲子去唱戲,有個侯夫人打賞了一千兩銀子,今天看了果然唱得好。”
益陽公主噗哧一笑,回:“看來你也被迷住了?”
周皇后含着笑靜靜聽着,沉水香安寧沉靜,今日嗅起來又夾雜着一點別樣的回甘,再朝乾元帝望過去,見乾元帝聽得倒是津津有味,乾元帝笑着對朝陽問道:“那你今兒個賞了多少?”
朝陽瞪圓了眼睛,語氣透着歡快:“整整一百兩!今兒個出來到嫂嫂宮裡頭,身上就沒帶多少銀子,哥哥您看!錢袋子一下空了!我賞了二十兩給今天那戲子,您就賞二十兩給朝陽吧!”
乾元帝哈哈大笑起來。
見天色徹底沉了下來,華燈初上,周皇后便笑着讓人傳膳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滿室靜謐得只能聽見偶爾瓷器碰到瓷器的聲音。
時間拖得越久,文榮感到自己越發地撐不住了,腹中絞痛,額角直冒冷汗,她死死咬住脣瓣,不讓呻吟聲溢出來。
乾元帝用過一勺清燉鮒魚片兒後,便揮手示意將這道菜撤下去,餘光卻瞥到文榮一手緊緊捂住肚子,一手死死扣在桌緣上,滿頭大汗,不禁蹙了眉頭,低聲向周皇后說道:“你看文榮是不是不舒服?”
周皇后一擡眼,眼神卻自有主張地飄忽到了壁櫃的香爐上頭,聲音漸輕,卻在這空曠的大殿裡顯得空洞且震耳:“文榮,你怎麼了?是飯菜不合口味?”
文榮忍着痛,正要開口回話,心上卻又泛出一陣噁心,“哇”地一聲歪了頭吐在了青磚地上。
侍立在旁的幾個宮人趕忙上前來清掃。
“鄭院判在哪裡!”周皇后鎮定的語氣讓在場的人原本不安的心鎮定下來。
一直伺候周皇后的嬤嬤越衆而上,佝身道:“鄭院判剛好過來準備給四公主請脈,正好可以請過來。”
乾元帝一下子就想起今天是四公主例行請脈的日子,隨即道:“請脈的事不着急,讓他快過來給文榮公主...”
“別!”文榮趕忙擡頭,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加重了語氣:“別!只
是受了風寒,我去母后宮裡頭歇一歇就好了,別誤了大家的興致!”
邊說邊扶過身旁侍女的手起了身。
周皇后蹙着眉頭看,似乎是拿不定主意地朝乾元帝望過去。
文榮一起身轉後,竟惹來朝陽的一聲驚呼,“啊,裙子後面有血!”
衆人譁然,九陽哪裡還坐得住,心中念頭千迴百轉,文榮陡然的深居簡出,穿着的寬大的外袍,長公主府裡明令禁止的不許燃香不許薰香,哪裡還猜不出來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幾步大跨步上前,一把攙住了文榮,提了提聲量:“你說你!小日子來了都記不住”
“小日子來了怎麼會吐!”
周皇后肅然立身,緊接着九陽的話,又餘光瞥見乾元帝也面露疑惑,便一句趕着一句地說出口:“把鄭院判請過來!扶文榮長公主去裡間躺着,別讓她胡亂走動!”
場面陷入了詭異的安靜嬤嬤快步上前,想要扶過文榮。
文榮靠在九陽的身上,心裡頭只有一個念頭,不可以讓太醫過來,否則,紙怎麼可能捂得住火!
“我說了我沒事!”
文榮捂着肚子側開身子,一把甩開嬤嬤伸過來的手。
乾元帝雙手撐膝上,沉吟出聲:“快把文榮長公主扶到裡間去!請鄭院判過來,獨擅千金之科的劉院正也一併請過來!”
一錘定音。
嬤嬤快步往外走去請王醫正,去花間請鄭院判的宮女已經斂裙跑沒了蹤跡。
周皇后看了九陽一眼,親身從左側扶過文榮,口裡同在座幾位交代:“病來如山倒,這也不知是怎麼了!朝陽你先招待着幾位長輩和夫人,本宮扶文榮進去瞧一瞧”
“朕也跟着,要不要去慈和宮報個信兒?”乾元帝隨之起身,問道。
周皇后微不可見地將眼神落在了長安大長公主的身上。
“太后娘娘年紀也大了,究竟發生了什麼都還沒塵埃落定,去打攪她做什麼?”長安大長公主邊說邊將手扶在身畔的宮人臂上起了身,婚姻生活的不順利,丈夫的懦弱無能讓她養成了說話低沉的習慣,“也不是年輕媳婦了,做個什麼還需要長輩時時刻刻在旁邊兒鎮着才安心?我去守着就行了”
周皇后連連稱是,扶在左邊兒,九陽在右,一左一右架着走不動道兒的文榮,前頭的人看不見裙上的一團血慢慢地往四周漾染開來。
坐着的朝陽卻一把將嘴捂賺靠在益陽公主的身上,腦中閃過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卻不敢說出口。
文榮垂着手,被架在中間,拖着向裡走去。
她很痛,養尊處優半輩子從來沒這樣疼過,小腹裡一絞一絞地像是被一雙手一把揪在了一起,一波連着一波的緊縮時的痛苦像潮水一樣向她襲來,腹間酸楚又脹鼓鼓的,直直往下墜,像是要墜入了無盡的深淵當中。
朝陽說她裙子上有血...難道她的孩子,只能變成一灘血肉嗎?
她不怕太醫診出喜脈來,她只怕這個孩子沒了。
這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與她最心愛的男人的孩子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