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52章

此時,次間裡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寧遠侯夫人要死不活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侯……侯爺,算啦,算……讓他進來……進來吧。”

寧遠侯冷冷地哼了聲。

沈慕白的腳步頓了片刻,才繼續朝裡走,等到了正屋門前,身影卻又略有踟躕,止步不前,半晌纔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走進了次間。

次間裡瀰漫着一股濃重的藥味,牀上的人不能吹風,窗戶便緊緊關着,導致整個房間密不透風,那藥味就更加濃厚。

病牀上躺着的夫人面色蠟黃,一副被病魔抽乾了所有的精氣神的樣子,如今還未到隆冬,她的身上卻已經披上了貂裘,正是寧遠侯夫人。

寧遠侯夫人早年身體其實還不錯,後來因總是無法懷孕,大包小包的藥吃了無數,生生搞垮了身體,抱養了沈慕白後,沒有孩子的寧遠侯夫人完全將沈慕白視如己出,一直養到八歲,纔不依不捨地將他送去蜀山學藝。

這些年寧遠侯夫人隔三差五地吃藥,身體卻從未見好,原本還可以拖上十來年,卻被一個驚天噩耗給生生氣得吐了血,這一吐,便再沒能從牀上爬起來。

那噩耗便是沈慕白與七殺聯手圍攻蜀山將蜀山攪得雞犬不寧並害死蜀山掌門周以圍且將長樂公主帶回汴京之事。

此事一出,寧遠侯吃驚之餘便是憤怒,沈慕白性情溫和,彬彬有禮,既孝順又懂規矩,每次從蜀山回家探親,都能讓他們夫妻感到欣慰,以爲這個兒子沒有白養,誰知道這人搖身一變,竟然變成了一個欺師滅祖的狼心狗肺之人。

當年寧遠侯將沈慕白送到蜀山學藝,本就是希望將來沈慕白能做個逍遙的江湖人,不要捲入朝廷這是是非非的旋渦之中,誰知道他竟背地裡和嘉元帝有了那麼多見不得人的勾當。

倘若沈慕白乃是他親生,寧遠侯現在就會毫不猶豫地打死他,省得他繼續禍害他人。

大梁江山氣數已盡,跟着嘉元帝那混賬東西遲早是要倒大黴的,寧遠侯痛心疾首,這個兒子到底還是白養了。

沈慕白到了次間,拱手朝地上一跪,恭恭敬敬地喚道:“父親,母親。”

寧遠侯哼道:“沈大人這是幹什麼,我們夫婦多年就守着這麼一個破爛侯府過日子,哪敢擔得起沈大人的跪拜,沈大人還是快起吧,別折煞了我們兩個老東西。”

寧遠侯話音剛落,寧遠侯夫人捂着嘴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寧遠侯趕忙去拍寧遠侯夫人的脊背,一邊拍一邊安撫:“你穩着點,氣什麼,該氣的也該氣過了。”

寧遠侯夫人卻彷彿沒聽到他的話,她咳嗽不止,一張臉憋得青紫,那隻死死抓住寧遠侯手腕的右手更是骨瘦如柴,好似下一刻她整個人就要在這劇烈的咳嗽聲中死去。

沈慕白慌張上前,想去握寧遠侯夫人的手。

然而……

“逆子,滾開!”只見寧遠侯將他用力地一推,沈慕白一時慌張,也沒有站穩,竟然被寧遠侯推了個趔趄,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一時茫然,眼眶不受控制地泛了紅。

寧遠侯夫人的咳嗽聲老半天才停息下來,一頓咳嗽過去,她彷彿間又老了五歲,鬢邊的白髮都遮不住了,一張臉顯示出行將就木的死氣沉沉來。

“侯爺,算啦!”寧遠侯夫人有氣無力地勸道。

沈慕白被這一聲“算啦”拉回神魂,重新在地上跪好,啞聲道:“是兒子不孝,請母親恕罪,母親要打要罰,全憑母親高興,請母親勿再動氣。”

寧遠侯夫人看着跪在面前的這個兒子,眼睛裡滿是滄桑。

沈慕白的名字是進了他們沈家族譜的,當年這個名字乃是寧遠侯親自取的,寓意爲乾淨純正的意思,可沒想到頭到來他卻不知不覺中完全走上了一條與他們所期望的徹底相反的路,看起來是那副斯斯文文的樣子,但害起人來卻是一套一套的。

周以圍被自己的大徒弟沈慕白毒死的事情如今傳得沸沸揚揚,到哪兒都能聽到隻言片語,別人就指着他們寧遠侯府罵,說寧遠侯夫婦教子無方,養了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他們夫婦二人無從辯駁,只能龜縮在家,足不出戶。

寧遠侯夫人深吸口氣,慢吞吞地說道:“你如今是天子寵臣,手握重權,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乖巧懂事的孩子了,以前你懂事的時候我沒有理由罰你,如今你身份尊貴,我不敢罰你。”

沈慕白的額頭上冒出了一腦門的汗,慌張地朝寧遠侯夫人望去。

寧遠侯夫人又不輕不重地咳嗽了兩聲:“你欺師滅祖,害我們寧遠侯府成爲衆矢之的,害侯爺名聲盡毀,這些都怪我們,怪我們沒有將你教好。”

“是兒子的錯,和母親父母沒有關係,請母親和父親不要自責。”沈慕白磕頭道。

寧遠侯面色沉怒,一言不發。

“當年是我求着侯爺收養你的,沒想到最後卻害了整個侯府,都是我的錯,”寧遠侯夫人靠在牀沿上,一雙眼睛通紅似血,彷彿要滴出眼淚來。

然而,眼淚好似已經流乾了,她竟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出來。

寧遠侯輕輕拍着她的脊背安撫她。

“你走吧,”寧遠侯夫人道,“從今往後,你不再是我寧遠侯府的世子了。”

沈慕白不可置信地望着寧遠侯夫人,然而,他的意外和震驚都只是短瞬,很快那份難以置信便消散在他的眼睛裡。

他道:“父親和母親將我逐出家門,或許是最正確的決定,像我這種十惡不赦之徒,只怕將我千刀萬剮都難以讓我贖罪,只是母親身體不好,往後我不能在身前伺候,還請母親好好保重身體,莫要爲我的事情勞心勞神,我既走上了這條路,便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無論前方是刀山還是火海,我都不會回頭。”

寧遠侯道:“我們寧遠侯府不想招人口舌,不敢多留沈大人,沈大人請吧。”

“給我三日,三日後我必還侯府清譽。”沈慕白俯身朝寧遠侯和寧遠侯夫人三叩首,然後緩緩站起來,毅然決然地走了出去。

謝嶼正躺在牀上補覺,李懷摳門進來道:“公子,有個有趣的消息。”

謝嶼沒精打采地擡擡眉毛,示意他接着說。

李懷道:“沈慕白被寧遠侯夫婦趕出家門了,他不願走,如今正跪在寧遠侯府的大門口呢,聽說寧遠侯已經將他的名字從族譜上除去了。”

謝嶼一聽,立刻來了點精神:“此言當真?”

“自然是真的,現在那沈慕白可還大門口跪着,許多人都去看了熱鬧,我遠遠地瞧過了,就是沈慕白本人,”李懷一本正色地說,“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說踢出門就踢出門,這寧遠侯夫婦還真狠得下心。”

謝嶼懶洋洋地將雙臂背在腦後,支着自己的腦袋,嗤笑道:“又不是親生的。”

李懷反駁:“人家可是當親生的在養呢,否則怎麼會千方百計地將他送出汴京這個大漩渦,結果沒想到沈慕白卻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與賊人爲伍。”

謝嶼:“他就跪在寧遠侯府大門口,怎麼老天沒來幾道雷劈死他?”

這句話剛落下,天空忽然響起滾滾雷聲,不過片刻瓢潑大雨嘩啦啦而至,砸得屋頂噼裡啪啦作響,已經快一個月沒下雨的汴京城就這樣毫無預兆地下起暴雨來。

李懷朝謝嶼豎起大拇指:“公子,您金口玉言。”

大雨稀里嘩啦下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早上才逐漸收勢,謝嶼又起了個大早,天還未亮就到公主府外守着,今日興許是他運氣好,才守了不過小半個時辰,就見到朱曼姬一個人風風火火地朝皇宮走去。

謝嶼稍微整頓了下自己的儀容,然後從朱曼姬消失的地方繞了個彎兒,繼而徑直朝公主府的大門走,守門的各路重兵目不斜視地杵在原地,好似完全沒看到這個人。

大門打開,謝嶼藉着餘光左右瞅了瞅,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言久從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天還未亮人便起來,此時已經梳洗打扮結束,正在屋裡用膳,見到朱曼姬忽然折回來,言久只顧吃自己的,權當沒看見。

朱曼姬輕輕一揮手,屋裡伺候的宮女們便識相地盡數退了出去。

言久狹長的眉頭微微皺了皺,瞄了眼朱曼姬道:“這個時候朱大人難道不是應該守在鳳名城身邊,貼身護衛他的安全嗎?”

等宮女們皆退走,朱曼姬反身關上門窗,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來。

這笑容着實詭異,言久跟朱曼姬相處這麼久,還從未見過她笑過,這死女人好似天生就是一副死人臉,天生沒有表情。

言久心頭莫名地升起一股惡寒,她放下碗筷,起身警惕地看着朱曼姬,憑她這些天對朱曼姬的觀察,那女人絕對不會露出這種笑來。

而且她出現的時候也很不恰當。

然而,還不待言久出聲質問,那朱曼姬的手忽然摳向她自己的下巴,一拉一扯,露出裡面的真容來。

陌上公子,雖是女子裝扮,卻仍舊溫潤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