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御鬱郁退朝後,足下生風,一路回了寢宮。
“軍師呢?”
“回皇上,軍師在小花園。”
寢宮後設的小花園中,時下的花草已經凋零,只剩下一些常青的松柏,此時,梅花還沒有開放的意思。
西陵御到了花園時,遠遠地看到那個勝雪的身影站在一棵梅花樹下。
枯枝參差,白衣單薄,一梅一人立於寒風中,看着有種亙古絕今的寂寥。
西陵御皺了皺眉,大步上前張開毛氅,將千秋納入懷中。
“天寒地凍,怎麼不叫人準備衣物?”
披風下,是獨屬於他的身體帶來的溫暖。
千秋順從地靠在他懷裡,愜意地舒了口氣,眼睛依舊望着那株梅花。
“我只是方纔透過窗戶,看到這裡有幾株梅花,便想出來看看。”
西陵御順着她的視線看去,“你喜愛梅花?”
千秋淺笑,“與其說是喜愛梅花,不如說是喜愛花,這世間所有的東西都具有生命,而花,是將生命的美麗最直接地綻放在了眼前,春花明媚,夏花燦爛,秋花清逸,冬花孤傲獨芳。殿下你說,生命,是不是很美?美得叫人貪戀!我真想看看,這株梅花盛開時是什麼樣子,什麼顏色,怎樣的清香……”
西陵御默默地看着她,聽着她的呢喃,不知爲何,心頭再次涌上一股不安。
懷中的她,依舊如初見,纖瘦得不像個男人。
他不由得抱緊了千秋,“急什麼,以後有的是時間,朕回頭命人找個可靠的園林師父,專管這株梅花,等花開了,立刻告訴你。”
好不容易纔忍回鼻尖的酸楚,千秋含着笑言:“好,等花開了!”
殿下!
我的小殿下!
等到了花開時節,那時的你,可會恨着我?
西陵御轉過她的身子,端視着她如水恬淡的臉龐,“顧卿可還記得當日說過,待朕握得北宇盛世江山,卿便以瓊玖相報?”
千秋眨了眨眼睛,俏皮的動作令得西陵御心襟一蕩。
“那便等殿下將這百廢待興的北宇治理成盛世吧!從第一眼相見,我便知這世間,不會再有人比殿下更當得千古帝王。”
“爲何不肯改稱呼?”
“因爲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殿下是我一人的殿下。殿下會抱着傷重的我千里奔襲,殿下會爲救我孤身闖入敵營,殿下會帶我去沙漠綠洲,向我傾訴他的心事和秘密。我怕改了稱呼,就再也找不回舊日的美夢了。”
西陵御蹙了蹙眉,“你多慮了,朕那般待你,只因爲你與旁人不同,無論過往將來,你若不變,朕待你也不會變,君無戲言!那麼顧卿你呢?可願如從前一般,待在朕的身邊?”
“……”
他等來的,是良久的沉默。
溫柔的心也因此開始冷卻,堅硬。
“說話!”
千秋垂下了眼簾,淡淡說道:“殿下,那一千天馬驃騎營便當作是我送殿下登基的賀禮,只要殿下不利用他們興不義之戰,他們會誓死效忠。”
西陵御的眼神頃刻間變得陰翳,他冷笑,“呵,顧卿還真是心思通透。”
一千天馬驃騎營,戰力不亞於十萬大軍,甚至更多,任何一個君王都會深爲忌憚。
他不否認,擁有無上的智計,又擁有如此剽悍武力的千秋,確實讓他懷着戒心。
“你以爲交出這一千天馬驃騎營,朕就會放你離開嗎?”
他越是咬牙切齒的憤怒,就越是顯得千秋此刻的反應格外的冷淡平靜。
“殿下已經不需要我了,朝堂之上有文武賢臣,殿下不也沒有賜封我官爵嗎?外面關於殿下與我的流言蜚語鋪天蓋地,想必莫家家主也爲此規勸過殿下。
“殿下若執意將我留在身邊,朝堂將亂,民心將離。難道殿下願意看到自己奔勞多年、以自己和將士的血汗換來的江山因爲這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傾覆?
“殿下,你已是帝王了,他日需以姻親籠絡臣心,需爲西陵皇族綿延子嗣,後宮佳麗,三千粉黛,殿下可是要我折斷羽翼,囚困在這後宮之中,成爲粉黛中的一個異類?
“聽說殿下已經敕封了連城無雙爲皇貴妃,縱然她名爲無雙,可進了這後宮,她便不可能是無雙的唯一了。”
她退出西陵御的懷抱,後退兩步,張臂俏立在他面前,言笑晏晏。
“殿下覺得,我適合做第二個連城無雙嗎?”
她的話何其冷靜,又何其的絕情殘酷!
西陵御緘口不言。
他當然明白,顧雲影何其孤傲的一個人,要他像個女人一樣待在後宮裡,任誰都會覺得那簡直是在暴殄天物。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登上帝位的時候,大概就是顧雲影離開他的時候。
這便是他一直以來,每每看到顧雲影,就心生忐忑的原因!
可那又如何?
連城千秋,他已經失去過一回,那一次,他已經嚐到了後悔的絕望。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顧雲影,能在他心裡佔得與連城千秋一般的地位,這簡直就是上天給他的驚喜,他爲何還要再失去第二次?
“朕明白了!”
西陵御忽然送了口,千秋訝然擡頭。
可西陵御卻轉身不願再看她。
“以你顧雲影的能耐,你若執意要走,朕鎖不住你!你一直以來敢在朕面前肆無忌憚,也是仗着朕不捨得殺你,顧雲影,你賭對了,朕是不捨得殺你,甚至連傷你都不捨。你想走就走吧,趁着朕還沒有後悔。不過在你走之前,要幫朕處理西陵曜的事。”
“魔焰?他不是已經被你廢了武脈嗎?難道是他的眼睛……”
“今夜子時到那處禁苑,看了你就明白了。”
轉眼,又剩下了孤身一人。
千秋怔怔地看着西陵御離開的方向,擡手拭去臉頰的一點涼意。
“小幻,我這大概就是自作自受、不解風情吧!讓他這樣一個人肯對我寬容以待,我卻在在他溫柔時,狠狠澆了他一盆冰水。我要的,他給不了我,他給了我,我卻也不能要。我只能這樣選擇,天要塌了……”
天塌地陷,末日之劫。
暫不論蒼生何辜,如果她自私一些,不管蒼生,只管自己能與殿下廝守,難道真就能幸福嗎?
她仰頭望着雲浪翻卷的天空,長長一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殿下,連同我珍愛的每一個人,也都是蒼生中的一隅,我希望他們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活着,比什麼都好!縱然無我,漫長的時間也總有一天會洗去悲傷。”
何謂值得?
於商人,汲汲營營,得金銀纏腰,是值得。
於家主,奔波勞苦,得妻兒歡顏,是值得。
於她,傾其所有,得親朋愛人永世長寧,是值得!
“他肯放我,是最好的結果,我該歡喜的!”
……
當晚子夜。
千秋如約來到了曾經囚禁魔焰的偏僻禁苑裡。
出乎她的意料,禁苑裡裡外外佈滿了兵防,更甚者還有各種複雜的高級陣法重重相扣,陣仗之大,完全稱得上是天羅地網。
能讓西陵御冒着皇家醜聞外泄的風險,這樣勞師動衆,難道魔焰的那雙眼睛真有那麼可怕?
她不敢遲疑,疾步奔進了暗室。
“殿下!”
一踏進暗室,她就看到魔焰在一旁站着,而西陵御,倒在一攤血泊裡,一動不動。
“殿下!”
千秋一刻都沒有思考,便飛身衝了上去攙扶西陵御。
可是隨即,一股濃重的濁氣摻着不知名的藥粉,從身後幾乎將她掩埋,身體瞬間便是一軟,腦袋裡發出“嗡”的一聲。
視線朦朧中,她看到……西陵御睜開了眼睛!
“你騙我?”
大驚之下,她一把推開了西陵御,轉身就要離開。
可她雖能力無人匹敵,這副軀體卻是支撐不住,好不容易跑出了暗室,那重重的兵防已經拔劍的拔劍,張弓的張弓。
她跌跌撞撞,悽楚地笑了,“哈哈哈哈,原來,這天羅地網是爲我而設的!”
這時,西陵御已經追了出來,在她身後沉聲道:“顧卿,朕勸你還是別枉費力氣了。朕說過,朕要你!哪怕是折斷你的羽翼,只要能將你留在身邊,朕不介意你變成一個廢人!”
可,一如白日裡,他轉身不看千秋,此刻,千秋也不願轉身看他一眼。
她只是目露冷芒,銳利又無奈地逼視着那些兵衛。
“顧某雖然不才,但與諸君沙場並肩,共同浴血,爾等自負紫旌軍之名,個個錚錚鐵骨,今日便能忍心看我如折翼鴻鵠,被人囚在籠中賞玩?做個後宮的禁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