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她每分都沒有耽擱,琢玉樓焚香的雅閣中,數人奮筆疾書,偌大的羊皮上,她也坐在羅漢榻邊,一點點照着從李侍郎那收來的軍事分佈圖開始繪製更精確的地圖。
待青蘿將收集的資料整理來後,她詳細的標註。
只是讓她費解的是,根據北宮晟的敘述,她以爲青芙來找許姨了,卻完全不見青芙的蹤影。青芙能去哪裡?又不可能走丟,畢竟人是他們救回來的,不至於不安全送到,難道是北宮晟在騙她?他沒有騙她的動機,可她總覺得這事跟他脫不了干係!
晃晃酸困的脖子,正想歇一會兒,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給她肩胛處輕輕揉捏。
聞着多年熟悉的氣息,她淡笑道:“你一天倒消遣,什麼時候跟北宮晟如此要好了?可真會給他讓機會吶。瞑”
幽幽若若的聲音聽不出過多的情緒,葉雲微怔,繼而緊縮眉頭,繼續揉捏。
見他不說話,她扶開他的手,轉身站起雙手抱懷,清麗的眸光淡望向他。“說說,你們倆達成什麼協議了?”
“哪有什麼協議,不過不想看見他而已,他,很煩。”葉雲宛然一笑,栗色的眸光中如水波清瀾瑕。
他不好奇雪兒爲什麼會猜到,若她猜不到,他才覺得有問題,所以便早早想好了對話。
而納蘭芮雪這話就是故意而爲,她猜到以葉雲對她的瞭解,若她刻意裝不知道,反而會讓他起警覺。
淡淡一笑,假意似不願追問,笑着拍拍羅漢榻的另一邊。
“坐吧,幫我幹活。”
葉雲貼着她身側而坐,瞟了眼她的活,不由好奇。“你弄這做什麼?”
她淡笑,聲色柔然。“誰讓皇帝總是不給我南通全部地圖,我可不想等開戰了拿着單片地圖受作難。”
從宗捲上,她還得知了,南氏當年自立前,掌管的便是軍機處的要職,因爲兵馬不多,擔心北昌來打,便毀掉了當年所有的地圖,自立爲王后,也嚴格把手地圖關,像父親常年西防征戰,操練,手中便只有一份西防的地圖。
當年只覺得南氏謹慎,擔心他國竊取,此番看來,是從那時起便對各大武學世家心存戒心吧。
“開戰?跟誰開?”葉雲心中迅速浮起一種怪異的感覺,不知是因爲他開始不懂她了,還是因爲其他,只是這樣的感覺讓他覺得很不好。
微蹙眉峰,慄眼望着那份軍事佈防圖,更是好奇。“這又哪來的?”
“南楓那騙來的。”她凌脣微抿,脣角開出炫美的春花,也帶着疑惑的目光望向葉雲。“除了北宮晟還能跟誰開?你最近怎麼了?居然連這點意識都沒了?”
此話本就是訛詐,葉雲跟了她太多年,此刻能穩住葉雲的,唯有不斷的將火頭引向他。將他徹底弄蒙。
果然,葉雲有些愕然,是他心態不對了嗎?可雪兒不是挺喜歡北宮晟嗎?爲什麼還會如此興致勃勃的想要跟北宮晟開戰?
帶着疑惑,他接過毛筆,輕淺繪製。
他似乎天生便對地圖這樣的東西有感,臨摹的很快,幾乎分毫不差。
納蘭芮雪幹了一會兒,轉頭望着葉雲專注俊美的側臉,心頭掠過心疼,擡眼望了望其餘埋頭苦幹的人,她吩咐道:“行了,都先休息會吧,出去歇歇。”
“是。”
待屋子人都散盡了,她看着疑惑望着她的葉雲,輕柔道:“沒人了,別整天縮着。”
葉雲詫異回眸,琥珀色的眼眸裡疑惑的探究浮上,他低聲問道:“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她佯裝不解。
“你變得很奇怪。”他肯定說道,雖然她的回答都沒有任何問題,可直覺告訴他,她在刻意做些什麼。
“奇怪?”她心頭一黯,脣角浮起苦笑:“或許吧,你也變得很奇怪,以前你也不懷疑我的。”
她的話無疑在他心頭割了一刀,心痛難受,緩緩展開了身軀,幾聲“咯嘣”的脆響讓她心頭一震,眼底漸漸氤氳。
葉雲扭了扭脖子,覺得舒服許多,側頭對上她秋瞳的水霧,心中有些難過,頓了頓手,終於還是將她摟至懷中。下巴抵着她的額頭淡語。“以前我覺得北宮晟是個趁人之危的傢伙,此刻他不在了,我倒覺得我在趁人之危。”
自嘲一笑,繼續道:“多想像以前一樣擁抱你,可如今覺得這是一種罪惡。你的心已經給了他,好害怕,害怕下一次的擡手,是否等待我的就是你決絕的推開。”
“雪兒,我什麼都可以承受,唯獨不能承受你的眼淚,不管你對我是愧疚也好,心疼也罷,都不需要。雪兒,不要哭。”
輕柔的嗓音暖如一道春風,緩緩吹開她心底的牆。
他的善解人意與愛的深邃讓她心中愧疚更深,心酸難過,反手緊擁上他纖瘦的身體,以前葉雲的時候倒不覺得他多瘦,舒展開以後,才能看出他消瘦的身形。
胳膊咯人的觸感讓她心中更是心疼,將臉埋在他的肩胛處,任由眼淚淡淡流過。
葉雲微低眸,輕嘆一口氣,溫暖的指腹撫平她眼角的淚珠。“我到底還是讓你爲難了嗎?”
“雲,對不起。”
“你我何須這句話。”他淡笑,胳膊又緊了緊,真實的觸感讓他有些眷戀,不同於以前她兄弟般的擁抱,這一刻,雖然知道她沒有接受他,但是她的心裡,終究有了他一席之地。
愧疚也好,心疼也好,終究,在她心中,開始變得與以前不同。
“如果他選妃不成,你便娶了我吧。”輕咬紅塵,秋瞳中滾出幾顆豆大的淚珠,心頭愧疚更甚。
明知對不起他,可在這種時候,她還是再一次無情的利用他。
“好。”他低笑,伸手將她花頰上輕纏的髮絲撥到而後,雙臂合攏,溫柔的摟着她,栗色的眸光裡沒有欣喜,也沒有悲哀,淡淡的如敘事般。
或許他早就這麼想了,或許他知道她的決定終究會是這樣,或許這也符合當下情況。
原因是什麼,他不想再去追究,這一刻,他只想護她一世安穩。命都可以給她,更別說區區的等待,他要的是她的心,至始至終,從未動搖。
北昌,寒風簌簌,雪花凌舞。
明覺的宮殿中,燃着上好的銀碳,從潔白的狐皮錦被中伸出一隻保養不錯的柔荑,對着炭火轉了轉,修長鑲翠的金指套轉出啞光,透着幾分凌厲。
羊毛織花地毯上,單膝跪地一人,身形魁健,但舉手投足極是乾脆。“太皇太后娘娘招臣不知有何吩咐。”
軟榻上的女人,花甲之年,但是保養極好,雲鬢風鬟,皺紋並不多。微揚的鳳眼用炭筆着重勾描提畫,更覺凌威,一身佭紫色的宮裝袖口與領上都滾着貂皮毛,周身金線銀絲勾勒出的九鳳紋。
妃戴搖,後戴冠。頭上象徵着女人最高權威的九鳳冠上墜以東珠,嵌以玳瑁。
整個人奢華高貴,但眉眼間的陰鷙讓人一瞧不寒而慄。
她微擡眸,朱丹的紅脣輕笑:“他還在南通?”
“是!只有江風一人回來了,但昨日又匆匆離去,臨走前似乎去過軍營,青龍部有暗動跡象。”
“他打天下倒積極,哼。”冷笑一聲,她又側躺回軟榻,以手支頭道:“等他這次從南通回來便動手。”
“是!”人影頓了頓,黑眸迅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擡頭試探問道:“可若真殺了晟王爺,以後誰統帥三軍?誰又繼續帶兵爲北昌奪天下?”
太皇太后蕭鈺鳳眸閃出不屑,淬冷淡吐:“打天下?也就他癡心妄想罷了!西燕國強力足,能是隨便打的?滅了夏國,退了東奴就夠了,打再多不也是北宮家的天下嗎?對我蕭氏又有何益?”
鳳眸慵懶的欣賞着自己華貴的指套,幽幽道:“這麼多年,北昌國皆是哀家在掌權,但他卻越大越不將哀家放眼裡了。要真讓他再立軍功,指不定以後發生什麼變故。”
“太皇太后娘娘考慮的極是。”人影深叩一頭,森森冷笑。“屬下也覺得晟王爺不能留。”
蕭鈺滿意的點點頭,道:“你是哀家親侄孫,待辦好這事,以後三軍帥印……。”
她沒往下說,但蕭赫已然明瞭,脣角浮出滿意的淡笑。“臣領命。”
頓了頓,他繼續道:“臣剛纔去了妹妹那,皇上最近似乎頗少前去,妹妹很是鬱鬱寡歡,希望太皇太后娘娘多多垂憐。”
“還有這等子事?”蕭鈺不滿,鬱怒道:“放心,三日之內,皇上必去。”
蕭赫眼眸微轉,目光幽冷,想了想低聲道:“那這次,也是通過那事……?”
“嗯。也該到時間了,哀家過幾日飛鴿傳書,讓他回來,你屆時安排好便成,這一次,我要萬無一失!”
“是!”蕭赫厲喝領命,起身退出,走了一半頓住腳步,回頭道:“臣依稀聽說晟王爺這次久留南通似乎是爲了一個女人。”
說罷,轉身離去。
蕭鈺撫摸着指套的雕花,鳳眸掠過思索。
女人?北宮晟居然會爲了一個女人?這事怎麼聽起來如此天方夜譚?他長至二十六歲,什麼脾性幾乎北昌國人人皆知,一年呆在軍隊裡的時間比呆在府裡時間還多。
府院雖然妻妾不少,可據暗線的可靠消息,就算他呆在府中,也是一人獨居清苑小築,鮮少去後院。
蕭鈺總覺得這事沒那麼簡單,這個皇孫野心有多大,她很清楚,讓她相信這樣一個男人去醉生聲色,那決計不可能。
定是他的陰謀!要麼想聯合南通,攻打西燕。要麼是想借南通的手,逼宮北昌!
她焦躁起身,在大殿裡開始走圈,一刻鐘後,她停了下來,冷聲道:“華鎣!以皇上名義下詔,說龍體欠安,讓北宮晟火速回宮,不得有誤!”
“是!”身側的宮女頷首。
北宮晟接到鷹鷲攜信之時,已是三日後,看着手中的字條,他微拳半握。
江風進來之時,看到的便是王爺站在窗口,凝望着戶外,目光深遠。
“出什麼事了?”看着他一臉凝重,江風心中迅速升起不祥的預感。
“皇兄疾理驟發,我必須回去。”良久,北宮晟沉聲而語,頓了一瞬,無奈繼續道:“我會寫封信,你呈交給南世君。可能日子要推了……。”
“推遲?”江風詫異,這種事情一早便定下,牽扯兩國邦交,南通更是這幾日張燈結綵,以王侯之禮準備迎接王爺,只待後日一早便能按照原計劃行事。
怎麼在這種節骨眼上出問題?會不會被南世君藉故生事?而且經過這麼一鬧,只怕下次再說選妃,南通就可以直接將王爺拒之門外了。
況且來回一趟一般最少得十天,這八天,也是自己快馬加鞭,加上王爺接應才趕回來的,明明再有一日路程就能到南通上京……。
可江風清楚,在王爺心中,誰也不及皇上重要,知道多說無益,即點頭道:“是!”
微微遲疑,又問道:“那納蘭小姐那……。”
“把這個給她。”北宮晟轉身,遞給江風一封信。
“是,屬下這就去辦。”
“我即刻就走。”北宮晟微嘆口氣,黑眸緊縮。
“王爺,你要不帶上江淮他們吧。”江風不由朝他瞟去擔憂的神色,王爺對納蘭小姐的擔憂只怕不減皇上,真擔心他回來的時候身體吃不吃得消。
“不用,你們都留下保護她吧,如果南世君有什麼妄動,就按原計劃行事。”他吩咐完,輕拍了拍江風的肩膀,轉身出去。
不一會兒,院子裡傳來烈馬嘶鳴,伴隨着如緊湊的馬蹄“噠噠”之聲,一身青色衣衫的身影如烈風急促,一擲千里。
遠離燕城後,他在疾馳中回眸朝南方的虛無處一瞟。
等我回來。
北昌國都,淮海城內。
清晨的薄霧中,健朗的馬蹄踏着雪地的冰渣子凌風而行,青色身影隨着駿馬躍動的蹄聲而漸漸從薄霧中明朗。
不一會兒,行至一高宅大門前。“馭……”修長俊逸的身影下馬,立刻迎來了僕人牽走了馬匹。
北宮晟撩了撩微皺的衣袍,負手而入。
一旁的留着八字鬍的周管家立刻湊了上來。“王爺這一趟辛苦,走了半月有餘,前日飛鴿傳書,皇上得知你今日回來,已在內堂候着多時了。”
皇兄?北宮晟黑眸劃過絲驚訝,對薛管家點點頭,示意他下去。
踏入一琉璃金瓦的大廳中,北宮晟瞅見裡內背對着外面的修長身影,撩袍跪下。
“臣弟見過皇兄。”
欣賞字畫的北宮楚聞言回頭,金冠玉帶,明黃龍袍,濃眉深眼,頗是俊美,與北宮晟有六分相像,不同的是面色要略白些,是種不太健康的色澤。
瞧他後面露欣喜,幾步走上前扶起他。“快起來,好小子,南通據此數千裡,你竟只花三日便回來了,跑的真夠快的。”
上下打量了下他一臉疲倦的模樣,黑眸閃出薄惱。“你不會晝夜兼程吧?”
北宮晟面色有些許尷尬,以手握拳輕咳兩下,疑惑道:“皇兄不是身子驟恙嗎?怎麼出來了?我回來自會去宮中。”
“驟恙?朕身體無恙,聽聞你回來,以爲你終於捨得帶人回來了,這纔出宮等你……。”北宮楚頓口,在對上北宮晟漸漸幽暗的黑眸後,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慍怒道:“她騙你回來的?”
北宮晟緊攥拳頭,骨節咯咯作響,黑眸中風暴漸漸凝聚,緊抿的薄脣刻成一刀峰刃。
北宮楚頓時也臉色急暗,瞟了眼四周,沉聲道:“進來說。”
兩人轉身進入花廳的內閣之中,北宮楚確定四周皆是自己親衛了後,這才關門負手而進。
“這死老太婆越來越胡鬧了!她一手遮天還想怎樣?你娶個妃子她都干涉?”北宮楚慍怒的在內閣中繞着茶几轉圈。
“哼。”北宮晟坐在茶几邊,冷冷一笑。“她一向如此,二十六年了,又不是第一天這樣。”
“總有一天,我要將這蕭家滿門抄斬!”北宮楚一拍茶几,憤然落座。
“有那麼一天的。”他淡瞟北宮楚一眼,眼神柔和些許。“只是你在宮中要多加小心,她的勢力太大,你在前朝已屬不易,必要時還是明哲保身重要。”
北宮楚回望,脣角抿出欣然的淡笑。“你也是,她處處針對你,這次回來要加倍小心,只怕不僅僅是毀你婚事這般簡單。”
“我知道。”提起蕭鈺,他眼底的暗流出迸出一縷殺意,很快消失不見。轉而關切的望着北宮楚道:“你身體怎樣?既然回來了,便順道提前了吧。再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若娶到她便回北昌,若娶不到,我可能會轉道去嘉國走一趟。”
“哦?”北宮楚疑惑,微微摩挲下巴。“怎麼?難道那女人還不樂意?”
想起她,北宮晟無奈一笑,微頷首。“她不願嫁我。”
“因爲她是納蘭氏?而你來自北昌?”北宮楚倒從信中多少知道些情況,也清楚百年前的紛爭緣由,只是這樣的情況,他從不曾預料。
要知道,自己這皇弟整天皆是女人競相望嫁的對象,萬里挑一的英俊容貌,渾然天成的氣勢,倒比自己還有幾分皇室威儀。而且文武全才,戰功赫赫,善工商,北昌國這幾年招兵買馬的錢糧基本上都是他賺回來的。
而最主要的是,他不好女色。光着一點,有多少女子想做他獨一無二的心尖人,這些年,自己幫他明推暗擋,仍有推不掉的婚事,以至於後院幾十名嬌妾。
卻不想他喜歡的女人居然不屑於他?這事,是否太過匪夷所思?
別的不多說,僅僅他戰神的名號,也夠女人忘塵卻步,俯首仰望吧?
北宮晟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一部分吧,主要原因是她自己不願。”
北宮楚端起桌上茶壺,添了兩盞,遞過去一杯,疑惑的目光四掃,突然發覺他脖頸處深淺不一的吻痕。
更是詫異不已,待他接了茶盞後,毫不客氣的扣住他下巴,左右兩晃。
黑眸閃出戲謔的嘲諷:“都這樣了還不願嫁?是不是女人?”
“她是個男人。”北宮晟淡笑,正想告訴皇兄她便是與他齊名的蘇墨。
“噗!”
北宮楚一口溫茶剛入嘴,瞬間全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