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主與二皇子兄妹十幾年,二皇子泰半時候都對她寵溺有加,得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第一個打發人送給她挑過了,纔給二皇子妃和自己的姬妾們挑,這樣的哥哥可謂是百個裡也難有一個了。
可五公主骨子裡最怕的人,卻恰是二皇子,比對皇上還要怕上幾分,說到底,都是因爲她深知只要二皇子決定了的事,任誰都別想討價還價,甚至是讓他改變主意,也就是說,他既生出了讓她嫁給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兒子的念頭,那這件事十有八九就要成真了,林貴妃又自來最聽他的話,就算她如今還不贊同他的念頭,到最後勢必也是會贊成的,讓五公主如何能不着急與恐慌?
她生來便是公主裡最尊貴的一個,最得皇上寵愛,也是公主裡最漂亮的一個,到頭來她的駙馬卻是姐妹們裡最差的一個,她以後都不用出門見人了!
五公主當即憤怒至極,怨恨至極,卻不敢弄出一絲半點聲響來讓林貴妃和二皇子聽見,只輕手輕腳的回了自己的房間,卻是越想便越氣,越想便越恐慌,又沒法兒怨恨林貴妃與二皇子,到底是自己的母妃與兄長,她再嬌蠻任性,最基本的人倫綱常與孝悌意識還是有的。
想起林貴妃罵顧蘊的話,‘自她進了宮起,我們的處境便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更是被逼到這個地步’,再一想可不正是自顧蘊進宮以後,自家母妃才失了勢,自家舅舅才垮了臺,自家兄長的處境也每況愈下的嗎?更可惡的是,顧氏那賤人竟然那麼漂亮,那麼富有,進了東宮後日子還能過得那般恣意,連她這個金枝玉葉尚且及不上她,她到底憑的什麼啊!
五公主憤怒怨毒之下,索性把賬都算到了顧蘊頭上,對顧蘊是恨到了骨子裡,當即在心裡惡狠狠的起誓,顧氏不撞到她手上也就罷了,只要撞到她手上,她就算弄不死她,也得讓她脫一層皮!
卻沒想到,昨日她才起了誓,今日機會便來了,顧氏的貼身宮女竟然撞到了她手裡,聽說那個宮女還是她的陪嫁丫頭,打小兒與她一塊兒長大的,沒有魚蝦也湊合了,她今日就先拿她的宮女開刀,好生給她一個下馬威,明兒有了機會,再拿她開刀,讓她知道,這宮裡還輪不到她一個隨時都有可能從雲端跌倒泥淖裡的所謂太子妃一手遮天,看她以後還要怎麼囂張!
於是方會有了先前五公主在御花園重打卷碧那一出。
林貴妃聽得女兒無事生非的原因竟是怕自己與兒子將她胡亂嫁了,一下子便泄了氣,心也軟了下來,嘆道:“你不想嫁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兒子,你告訴我與你哥哥便是,那可是你一輩子的事,你實在不願意,我們難道還能硬逼你不成,你去招惹那顧氏做什麼啊,如今等着看我們笑話兒,明裡暗裡幸災樂禍的人還少了嗎?罷了,事情不發生也發生了,我再生氣再罵你也於事無補了,就到此爲止罷,你且回房歇着去,這幾日也不要出門了,等事情淡了,大家的注意力也被旁的事轉移了,你再出門也不遲……”
一語未了,五公主已尖聲道:“母妃這話是什麼意思,竟是打算不去求父皇爲我做主,不追究顧氏那賤人了不成?不行,我說什麼也要讓那賤人付出代價,我長這麼大,連父皇都沒談過我一指甲,沒說過我一句重話,她顧氏算什麼東西,竟敢打我,我不出了這口氣,我也不要活了!母妃不去沒關係,我自己去便是,橫豎我又不是找不到去乾清宮的路!”
母妃說得好聽,爲了哥哥還不是把自己的嫁妝銀子都貼了出去,等到哥哥真堅持要將她嫁給那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兒子時,還不是隻會聽哥哥的話?
念頭閃過話音落下的同時,人也已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急得林貴妃在後面大叫:“你給本宮回來!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攔住公主?”
可五公主盛怒之下,力氣極大,誰衝上去都是巴掌拳腳伺候,衆伺候之人又不敢下狠手,怕把她給弄傷了,回頭倒黴的還不是他們自己,竟讓五公主一氣跑出了關雎宮去。
林貴妃氣得不行,又不能不管她,兼之二皇子妃也怕她把事情鬧到一發不可收拾,不得不忍氣勸起林貴妃來:“母妃還是跟去瞧瞧罷,妹妹盛怒之下,萬一衝撞了父皇就不好了,且方纔妹妹有一句話說得對,也要防着東宮惡人先告狀,您和妹妹先去了,讓父皇先入爲主了,回頭指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林貴妃這才扶着貼身宮女的手,急匆匆攆了出去,好歹趕在五公主抵達乾清宮之前,攆上了她,母女一道怒氣衝衝的進了乾清宮,只是到了這會兒,母女兩個惱的已不止是顧蘊,還有彼此了。
“啓稟皇上,貴妃娘娘與五公主在殿外求見。”
皇上在懋勤殿聽得何福海的稟報,先是一怔,隨即便沉下了臉來:“不見!”什麼時候,他的規矩成了擺設,懋勤殿成了誰想來就能來的地方了?
何福海當然知道皇上新近惱林貴妃惱得不行,原本他是不想進來白討這個嫌的,可想起五公主的狼狽樣兒,想起皇上素日待她的寵愛,到底還是委婉的又說道:“貴妃娘娘與五公主看起來都正跟誰生氣的樣子,五公主的半邊臉還腫了……皇上要不還是見一見娘娘和公主,聽聽到底出了什麼事兒罷?”
“臉腫了?”皇上終於擡起了頭來,他是惱了林貴妃,對五公主終究還是疼愛的:“既是如此,傳她們母女進來罷。”
何福海忙應聲而去,很快便引着林貴妃與五公主進來了。
皇上一見,五公主的半邊臉果然高高腫起了,整個人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狽,不待母女二人拜下,已皺眉問道:“雅兒的臉是怎麼一回事,敢是誰欺負你了不成?告訴父皇,是誰欺負你了,父皇替你出氣!”
五公主“哇”的一聲便哭了起來:“父皇,是東宮那個賤……是大皇嫂欺負了兒臣,兒臣的臉也是大皇嫂親自動手給打成這樣的,兒臣長到這麼大,連父皇都沒彈過一指甲,如今大皇嫂卻說打兒臣就打,還青天白日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兒,兒臣以後都沒臉出門見人了……”
林貴妃則趁女兒哭泣的空隙,把事情大略與皇上說了一遍,當然,是於他們有利的版本,既已到了御前,林貴妃自然不會傻到拖自己女兒的後腿,就算不能讓皇上懲罰顧氏那賤人,能讓皇上心裡厭了她,也是好的,“臣妾知道皇上近來惱着臣妾,本不想來惹皇上更生氣的,可如今是皇上還在,太子妃就敢爲了區區一個宮女,如此公然的作踐自己的小姑子了,等明兒……,不但雅兒,其他皇子公主指不定都得讓太子妃作踐成什麼樣兒,所以臣妾纔會壯着膽子過來了,還請皇上千萬爲臣妾母女做主啊!”
一席話,說得皇上的臉色陰晴不定起來,五公主在他面前自來乖巧懂事,他當然毫不懷疑的就信了林貴妃和五公主母女兩個的說辭,且林貴妃最後幾句話,更是說到了他的心坎兒上,如今是他還在,太子與太子妃當然一副至孝至悌的樣子,等他哪日不在了,誰知道他們會怎麼對待他的其他兒女,畢竟那時候誰也大不過他們夫妻了,還不是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念頭閃過,皇上已叫了何福海:“即刻打發人去東宮傳太子與太子妃過來,朕要當面問他們,如此恃寵而驕,不賢不悌,眼裡可還有朕這個君父!”
何福海忙領命退下,自安排人往東宮傳話去了。
其時宇文承川已回了崇慶殿,正安慰顧蘊:“義父手下也有幾個大夫,醫術比太醫院的太醫們還要高明幾分,等入了夜,我便讓東亭和冬至安排他們入宮與卷碧診治,一定不會讓她有事的。”
顧蘊聞言,抽泣着點了點頭,道:“我正想與你說這個,王太醫說,卷碧就算僥倖保住了性命,雙腿只怕也廢了,你能不能與那幾個大夫說,盡全力保她性命無虞的同時,也盡全力保她的雙腿?她爲了服侍我,至今都還沒成親,若是雙腿真的廢了,以後還能找到什麼好親事,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
話沒說完,眼淚忍不住又落了下來。
看得宇文承川大是心疼,他和她相識相戀這麼多年,幾時看她這般傷心過,忙拿了帕子溫柔的給她拭淚,道:“你放心,我會吩咐他們,務必保住卷碧的腿的,你別哭了好嗎,我心都快讓哭碎了。”
頓了頓,又道:“便是卷碧雙腿真好不了了,本太子親自給她保媒,還不是什麼樣的男人都任她挑?我們再許以她未來的夫君高官俸祿,讓她跟着夫榮妻貴,這輩子也就過了。”
顧蘊卻仍打不起精神來:“真心想娶她爲妻,一輩子疼她愛她和爲了高官厚祿,爲了討你的歡心娶她,這能一樣嗎?我纔不想讓她將來的日子黃連鍍了金,別人瞧着千好萬好,卻只有自己才知道究竟有多苦,萬一哪日我們失了勢,她豈非越發度日如年?”
宇文承川不以爲然:“所以我們纔要讓自己變得越發強大,一輩子都站在頂端,俯瞰所有人啊,那樣不管卷碧未來的夫君心裡怎麼想,至少面上他得給我一直捧着她供着她。”
顧蘊正待再說,胡向安的聲音自外面傳來:“稟殿下、娘娘,皇上打發跟前兒的徐公公來傳話,皇上立等着殿下和娘娘過去懋勤殿一趟,奴才已問過來傳話的公公了,說是貴妃娘娘與五公主這會兒也在懋勤殿。”
顧蘊立時冷笑起來:“我還沒去向皇上告她們的狀,她們倒先惡人先告狀去了,既然她們上趕着作死,我豈能不成全她們!”
宇文承川的臉色也難看起來,沉聲與顧蘊道:“你放心,就算皇上先入爲主,偏聽偏信,我也絕不會讓你白受了委屈去的!”
夫妻兩個於是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裝,很快便坐轎輦去了乾清宮。
一時到得懋勤殿,果見林貴妃與五公主已在御前了,林貴妃多日不出來,如今乍然一見,明顯蒼老憔悴了許多,顯然日子並不好過;五公主則仍是先前在御花園那一身裝束,只不過臉紅腫得更厲害了,瞧着既狼狽又滑稽。
母女兩個一瞧得宇文承川和顧蘊進來,立時對夫妻兩個怒目而視。
宇文承川與顧蘊卻視而不見,上前給皇上行了禮:“兒臣(臣媳)參見父皇,父皇萬福金安。”
“起來罷。”皇上淡聲叫了二人起來,也不多說,開門見山便問起顧蘊掌摑五公主的事來,“雅兒再不好,到底也是朕的女兒,雖上有皇后下有貴妃,但你作爲長嫂,教導她原也無可厚非,可你怎麼能爲了自己的宮女,就對她動手,成何體統?太子,你又是怎麼管教太子妃的,你們眼裡還有朕這個君父嗎?”
果然先入爲主,偏聽偏信了……顧蘊暗自冷笑起來,正要開口說話,宇文承川已先抱拳沉聲道:“父皇容稟,太子妃既是五皇妹的長嫂,所謂長嫂如母,自然管教得她,父皇自己方纔不也說,長嫂管教小姑子無可厚非麼?何況太子妃對五皇妹動手,並不是因爲五皇妹打得她的貼身宮女至今命懸一線,貼身宮女再親厚再忠心,難道還能比得過自己的親小姑不成?太子妃打她,是因爲她不敬長嫂,見了長嫂不行禮請安,一口一個‘顧氏’的不說,還口出狂言,說太子妃‘長嫂又如何,太子妃又如何’,父皇向來最疼愛她,太子妃算個什麼東西,父皇難道爲向着她一個外人,反委屈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不成?”
說着,見皇上已是勃然變色,微微勾了勾脣角,火上澆油道:“這樣的話,試問太子妃聽了怎麼能不生氣,怎麼能不管教於她?因爲父皇疼愛五皇妹,闔宮上下也都讓着她,她的性子不是兒臣這個長兄說她,如今已很不好了,而皇家自來便是天下人的表率,太子妃再不管教她,等她明兒下降了,把整個皇家的臉都丟光麼?還請父皇明鑑!”
五公主不待宇文承川話音落下,已氣急敗壞的叫道:“你胡說八道!父皇,兒臣方纔說的纔是真的,兒臣的臉還腫着呢,何況兒臣素日是個什麼樣的人,您難道還能不知道嗎,兒臣不能捱了打,還白白被人潑一身的髒水,父皇您一定要爲兒臣做主啊。”
皇上的臉色已是越發難看了,厲聲道:“當着朕的面兒,你尚且如此不尊重你大皇兄,一口一個‘你’的,要知道你大皇兄可是儲君,與你有君臣之分,你方纔對着你大皇嫂時,有多囂張,可想而知,也就不怪她要打你了,朕都想打你了,果然都是朕素日寵壞了你!”
喝得五公主含淚不敢再說後,纔看向顧蘊:“太子妃,你來說一說事情的前因後果,說完了你們再對質,朕不能只聽你們任何一方的一面之詞,就把整件事定了性。”
顧蘊心下又是一陣冷笑,總算皇上還沒偏聽偏信到家,還知道不能只聽一面之詞,因應了一聲“是”,說起事情的經過來。
卻不只是一味的陳述,而是陳述夾雜着模仿,把當時自己抵達御花園後,自己說的每一句話,五公主說的每一句話,還有雙方下人說的每一句話,連同各自說話時的語氣和聲調,都惟妙惟肖重現了一遍,若是作假,或是一味的站在自己的立場爲自己說話,可模仿不了這麼真實,這麼流暢。
誰是誰非,一目瞭然。
末了顧蘊還說道:“當時臣媳的宮女來給臣媳通風報信時,臣媳就覺得納罕,都是臣媳崇慶殿的人,沒道理五皇妹只打捱打的那一個,不打其他兩個纔是,不想卻是五皇妹特意放她們回去給臣媳通風報信的,說就是要看看,臣媳就算知道她打死了臣媳的貼身大宮女又怎樣,難道還敢把她怎麼樣不成?臣媳雖心疼自己的宮女,卻也知道上下尊卑親疏遠近,所以並不爲此生氣,臣媳生氣的是,臣媳是父皇親自下旨冊封了,從皇宮正門擡進來的太子妃,五皇妹卻如此不將臣媳放在眼裡,甚至還一口一個‘賤人’的罵臣媳,眼裡還有禮法體統,還有父皇這個君父嗎?若父皇也覺得臣媳不堪爲太子妃,只管下旨奪了臣媳的金寶金印便是,但要讓臣媳白白忍受這樣的屈辱,卻是打死了臣媳也不能夠!”
林貴妃與五公主哪裡能想到顧蘊的記性竟這麼好,把先前的情形對話記了個一字不差,那她們就算想咬死了牙關不承認五公主不敬太子妃,只是年少無知,言語間稍稍有些失禮也不能夠了。
一時心裡都是又急又氣,五公主先就忍不住尖聲反駁起顧蘊的話來:“你明明就是心疼自己的宮女,爲自己的宮女出氣纔打我的,偏還顛倒黑白,說不是爲此生氣……父皇,您千萬不要被她矇蔽了,真的是那個宮女衝撞我在先的,您可千萬要爲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