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策,素手天下
?晴空朗朗,皎月盈盈,聽風小閣這處氣氛很是叫人哀傷。網
粉喬聲淚俱下,雙肩顫得不停,道,“皇上,您的一片心意姑娘定會曉得,姑娘也不會想你死的,你信奴婢!”
她已換回一身尋常百姓的裝扮,看似與一般年輕的婦人沒有多大區別。
念兒在她懷中安靜的睜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軫宿站在她身側最近的地方,一家三口,和樂美滿。
只消待祁雲澈飲下毒酒,他們走出這雲王府,從今往後,無主可侍,與天下紛爭,祁氏皇族更沒有任何關係靦。
他們以尋一處安樂之境,重新生活,忘掉曾經發生的一切。
可……縱使有情人身死能合葬於同穴,叫人眼睜睜望着祁雲澈追隨慕汐瑤而去,實在是件艱難痛苦的事。
粉喬這番話並非只爲阻止他一心求死揍。
只因她相信,倘若姑娘泉下有知,一定會期望他好好活着。
死士們皆默然,自來他們便是殺人的工具,聽從主子的命令行事,而今忽然獲得自由身,除了心情沉重複雜得無法言喻之外,更多的是茫然。
就連向來最有主意的鬼宿也無計可施,他最早洞悉主子的想法。
坐在廳中飲茶的男子心意已決,阻止,是錯,不阻,亦是錯!
最後只能僵僵的站在此處,送七爺最後一程麼?
刀山火海,血雨腥風都闖過來了,哪個不是條硬漢?唯獨這場景,卻是他們都想逃避的。
置身亭中,祁雲澈始終一派閒適淡然,連那張自來冰冷的臉容上漂浮着少許明顯的笑意。
褪下刺目的龍袍,他如今只是一個平凡人,終於……他可以做一個隨心所欲的平凡人!
深眸看向被暗夜輕易掩去的那一行人,他勾起薄脣,輕鬆道,“這世間上我想做的事皆已做成,再無任何留戀,你們該替我高興。”
面前的茶具有許多年不曾用,這夜他一來就先去書房將其取出,用滾水洗了兩道。
同樣的雨前龍井,同樣的煮茶步驟,茶水入口,苦澀縈繞在舌尖齒間,和過往的回憶一起糾纏,繼而他更加確信,已經到了他期待許久的這一時。
不做雲昭皇帝,更不肩負天下,只做汐瑤一個人的祁雲澈,陪她永生永世。
待雲昭帝病薨的消息傳出,冷緋玉就會將繼位的遺照取出,輔佐新君繼位。
是璟王,是明王,抑或長公主,都與他再無任何關係。
那是他和冷家交換的條件,新君由冷家來決定和輔佐,他只要汐瑤與他一起被後人記住,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唯一想做的。
此時聽風小閣下,冷緋玉聞訊前來,若說要以少數幾個知情人來送祁雲澈最後一程,他自覺尷尬。
說不太熟悉,他們也能算做一起長大的。
可真的計較起來,少小到如今,冷緋玉都沒法否認,無論是對兒時寡言的他,還是身爲一國之君的他,自己都不瞭解。
誰能想到一個坐擁天下,有着至高無上權利的男人,他最終的夙願不過是陪心愛的女人長眠地底呢?
而他僅能做的,是在他死後以忠臣之名,爲那一副華美的空棺送葬。
唏噓?嘆慨?感動?
終歸是別人的情感,他無法體會太多。
遠處,一個女子緩緩行來,擡眸望去,是幽若。
冷緋玉對她映像頗深,她長得極像慕汐瑤,曾經他和其他人一樣,以爲祁雲澈會將她當作替代。
現下想來,除了會因此自嘲自己,更是他們低估祁雲澈對慕汐瑤的情。
這真正的結局,無不在時時刻刻嘲笑着他們世俗的眼光。
幽若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白裙飄渺,頭上只有一朵百花做裝飾,她面色凜然,雙手捧一托盤,盤中玉杯裡乘着奪人性命的毒。
由她來送這毒酒,委實再合適不過。
經過冷緋玉,幽若直徑走上假山去到聽風小閣,跪在祁雲澈面前,她將托盤高舉,“容奴婢送七爺一程。”
人一生能求得所願,死而無憾,亦是件幸事。
眼前這個男人,她曾與天下人一樣畏懼過。
可當那夜他帶她前往那座冰室,見到傳言中最不得母儀天下風範的汐瑤皇后,再聽當今指點江山的天子講那一個令她潸然淚下的故事,纔是知道,不過又是個癡情人罷了。
幽若與慕汐瑤確實像。
連她都感到不可思議,要說那相似,是五官之間,表皮之上,或許還有幾分膽小怕事的懦弱性子,莫要說她有膽將其取而代之,哪怕是個替代品,都是決然不可能的。
她以自身給了那些做此想法的人狠狠一擊。
癡情人都該成全。
祁雲澈從石凳上起身,沒有猶豫,舉過那杯穿腸的毒酒,毫不遲疑的仰頭飲下。
亭外衆人到底沒能忍住連聲低喚,卻在這時,見他垂眸對幽若道,“多謝。”
罷了錯身離開,他知,汐瑤在等他。
多謝……
聽他說這二字時,連鬼宿都未曾想明白,幽若何德何能擔得起祁雲澈的一句謝?
又在猛然間恍然大悟!
哪怕慕汐瑤還在世時,這些常年跟隨祁雲澈的死士都打從心底的認爲慕汐瑤懦弱無能,哪裡配得上身爲一國之君的主子?
他們不懂那情那愛,可是幽若懂。
這多可悲啊……
自命一心爲主,卻從不認祁雲澈最愛之人,他們侍奉的這個男人到底有多寂寞?
隨着假山下的石門緩慢而沉重的閉合,冷緋玉單膝跪地,執劍抱拳,高呼,“臣,恭送吾皇!”
寂寥的聲音頃刻間散在幽冷沉暗的雲王府中,對大祁而言,許是少了一位謎樣的明君,而之餘祁雲澈來說,不過是求得了解脫。
……
步入暗室。
來到那張冰藍的牀榻前,眼中的女子靜靜的沉睡着,那樣美好。
那片喊在她口中的冰蓮常年滋養着她的身體,使得她看上去面色竟還顯有紅潤。
微微上翹的嘴角掛着一抹甜美的笑容,似乎她正做着一場酣然好夢。
是因爲回到了十年後嗎?
是因爲……可以重新開始,再不用與他糾纏了嗎?
祁雲澈貪戀的望着那張寧和安然的睡顏,曾經他怕見她,又時時記掛着獨自留在這處的她。
無數個在深宮難眠的夜,反覆回想着那個與她後世重生相關的夢境,只是一個偶然的恍惚,他就會突然發作,趁着夜色悄然出宮,用最快的速度趕來,自私的期望她已睜開眼睛,回到他身邊。
哪怕是這一次,他仍舊如是期待着。
汐瑤,你看,我已爲慕家平反,你永遠都是我的皇后,只要你醒來,再也不會有人傷你。
長久的等待,眼中的她依舊沒有一絲一毫的迴應。
祁雲澈將手伸出,懸在她交疊的身前的手上時,先是略有猶豫,隨後強迫自己般將她緊抓住!
冰涼徹骨的皮膚瞬間使他眸色黯然,也許是毒酒在這時起了作用,令他感到乏力,再難維持住身形,昏沉而狼狽的跌坐在她身邊,緊抓的手始終不放,他自覺這副形容怕是要令她失望了,只好對她勉強的笑,想要以此遮掩。
還是一如既往的溫軟,他說,“不怕。”
不要怕,有他在。
不醒來沒關係,這次,他會陪她,永永遠遠。
靠在牀榻邊,他視線不離她,被握在掌心裡的那隻手彷彿被他焐熱了些,也或許是他變涼了。
如此也好,如此就能與她一樣。
身體裡有什麼在點滴流逝,意識也逐漸模糊。
恍惚中,他好像想起以前的很多事。
千秋節上賜婚時,他們第一次見,比肩跪地,他知她在偷偷的看自己,不過一眼,羞得她紅了整張臉,頭都快低到塵埃裡去,閃爍的眸子霎時可愛。
那時祁雲澈想,這世間怎會有那麼羞怯的人,這人,竟還要成爲他的妻子。
大婚當日,紅燭之下,他一手揭開她的紅蓋頭,繼而望見她正也睜大了眼睛對視過來。
她緊張極了,全身都在發抖,一雙手十個指頭死死的糾纏在一起,像是永遠都分不開了似的。
張口,用顫得不行,又細若蚊蠅的話語聲向他請安,“王、王、王、王……王爺……”
一連道了五個‘王’字,祁雲澈下意識挑眉,好笑道,“你很驚?”
她搖頭,但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
他只當她聽多了外面那些不着邊際的傳言,大抵怕他月夜真的變成獸,將她當作每餐果腹吧。
對着她一張怕得要命的臉,好笑,又有些無可奈何。
那夜他並未要她,就連祁雲澈自己也沒有想明白,他並不討厭她的,否則也不會將她攬在懷中和衣睡了一夜。
他還記得她小小柔軟的身子服帖乖巧的捲曲在他懷中,連呼吸都秀氣得妙不可言。
彷彿就在那一天,他成了她的全部。
將將成婚的些許日子祁雲澈是很閒的,連上朝都不用,死氣沉沉的雲王府卻與從前再不同。
時常他能聽到被汐瑤帶來那四個丫鬟裡,有哪個笨拙的打破了這樣那樣,他的死士們便在暗中嫌棄的嘆聲不斷。
怎會那麼……笨!
往往還沒等他開口說出半句‘公道’的話來,他就會聽到他的小王妃擔驚受怕的喊自己。
王爺,王爺……你在不在啊……
她又在府上迷路了。
一個人總會鑽到一些死角里,有時他也不大愛理。
坐在聽風小閣裡,看她繞了一圈又一圈,總是會繞回他的眼皮底下,那時他心情就會很好。
後來,他總算大發善心教她怎樣在五行陣中來去自如。
她亦不如他想象中笨得無藥可救,他說的每句話她都牢記在心,甚至私下悄悄的鑽研奇門遁甲之術。
她的琴扶得十分好,清澈乾淨的琴音很是能讓他放鬆。
她博覽羣書,偶然間還能語出驚人,用最簡單直接的話語,解去他心中多年的困惑。
她的棋下得不太好,時日長了,便也會與他耍賴悔棋,再在他連蒙帶騙下,不自知的答應他很多無禮的要求。
她總是能讓他在旁人從不察覺的彷徨中找到一絲歸屬感。
是的,他彷徨。
生來便知道將來他要成爲一個什麼樣人,皇位紛爭愈發激烈,再激烈都與他無關,但,那皇位早就是他的了。
他不知自己可是真的能擔當一國之君的重任,甚至不知他想不想要。
他的父皇和母皇怎會管他這些,想與不想,終歸已統統算到了他的頭上。
一如他的大婚,娶誰不是一樣?
而娶了汐瑤,不過是爲了掩人耳目,順帶收回慕家的兵權。
但後來,無數此想起這一件,也唯獨只有這一件令他萬分慶幸。
已經不記得是何時了,大概祁煜風與祁明夏爲秋試爭得水深火熱,朝中局勢緊迫,阿鬼來與他回稟時,讓汐瑤聽去兩句。
他們在聽風小閣。
祁雲澈坐在靠花園那邊看書,汐瑤坐在一旁煮茶,她難得問他,期望哪個兄弟做儲君?
她會那樣問,以一種與己不相干的旁人姿態,是因爲不知她的夫君早就得了天定。
祁雲澈反問她希望是誰,她想也不想就答,祁明夏。
他詫異,再追問爲何。
汐瑤一邊嫺熟的煮着茶,一邊答,雖然明王與煜王旗鼓相當,都有治國之才,可煜王事事不留餘地,假使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希望自己的國君能寬容一些。
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簡單了些,但許多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祁雲澈也是這麼認爲的。
他未說,心中卻清楚,哪怕在他將來登基之後,祁煜風也絕對留不得。
之後他不動聲色,閒談般和汐瑤繞着‘儲君’二字兜圈子。
反正在偌大的雲王府,與世隔絕,誰也擾不了他們。
汐瑤自沒什麼顧忌,只道,璟王年少,成王無才德,裴王平庸,算來算去自然還是該明王。
祁雲澈樂了,終於問她,爲何不將她的夫算進去?
汐瑤微怔忡,好似纔想起她身旁之人也是皇子。
她看向他,如水般柔軟的眼眸裡多了一層小心翼翼的窺探,好像在探視他可想坐那皇位。
可祁雲澈實在藏得太深了,含着笑任她看了半響,她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汐瑤氣餒,耍着小性子道,她以爲他是不想的,況且他做了儲君,就要捲入是非爭鬥,將來登基,後宮有無數妃嬪,除了天下之外,還有那麼多女人與她分享夫君,她纔不願意!
難道這樣悠閒寧和的日子不好嗎?
就因爲可以消磨的時日太安逸,太完滿,她就以爲他與那皇位無關。
祁雲澈大笑,將她抱在懷裡親了又親,同她打趣,其實不做儲君,也可能會有別的女人與她分享自己,但,他不願意。
這一句是真心的。
最後,汐瑤捧着他的臉,深深的愛慕他一個人,說,“我不希望你做天子,並非全是怕天下與其他人將你搶去,因爲那個位置太高,太冷,你性情如此,若有朝一日真的與你站在那處,你會變得很寂寞。”
她一語成讖。
先皇駕崩之日,太極殿內跪滿了人,羣臣面前,定南王取出早就立好的遺照當衆宣讀,新君是——祁雲澈!
擲地有聲的話語出口,塵埃落定。
饒是不甘,不願,還是震驚……
當祁雲澈站在高階上,接受衆生跪拜,高呼萬歲的聲響從大殿傳出,無人曉得他忽然恐慌。
望向汐瑤,她站在離他最近的那處遠遠的相望來,對他綻出一抹與從前相同的微笑。
那時他還是慶幸的,慶幸還好有她在。
只是後來……
到底從何時開始失控?
祁雲澈不知哪裡錯了,讓她做皇后?是因爲她太軟弱?還是自己不夠強大,或者……他本不該爲天子?
若要在她和皇位之間選一樣,他會選她。
只奈何根本沒有與他選的機會,沒有。
或許她沒有當過一日稱職的皇后,或許她不曾盡過國母之責爲天下百姓做過任何,可自她嫁與他開始,沒有一日停止過愛他,呵護他。
他以爲,這樣就足夠了。
混沌的思緒被周身難以忽略的冰涼喚醒了少許。
祁雲澈努力睜眸,虛弱的往身旁牀榻上的女子看了一眼,他想起了什麼,光彩逐漸流逝的眼底滲透深深的依戀和不捨,還有……無法擺脫的痛苦。
對了,他的汐瑤已經回到十年前。
那是一個他從不所知的十年前。
她帶着這一世的記憶在那裡重新開始,而此處,只留下一具冰涼沒有心跳的空殼。
他貪婪的想,若他死了,可會藉此機會,魂魄佔據了那個祁雲澈?
如此便能與汐瑤繼續在一起了。
可他又想,分明汐瑤已重新愛上了他,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與他全然不得任何關係。
既是如此,既然如此……
逃避般的閉上了眼,他靠在她身邊,苦笑,“汐瑤,我好不甘心。”
原來他纔是被丟下的人。
耳邊,誰在不甘願的說話,與他此時的心境如此相符?
——前生,他是我的全部,他不要我了,我自然就死了——
——我希望今生,來世,下下世,無論輪迴多少次,永遠都不要和你有關係——
——你可相信,兩個人會真心實意的相愛,一生一世——
——我想要的,你給不起——
——但求此生不相見——
好一個但求此生不相見……
因爲不甘嗎?
原來她竟也不知,他愛她愛成了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