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突然,加上道人自己先跑了,護衛他的緋衣隨從沒一個反應過來,直到高壯如牛的漢子和男扮女裝的侍女要跟上去,隨從們才醒轉,一些人攔住他們,一些人尾追而去。『』
道人一頭撞開又一道護衛線,朝裡院狂奔而去,王衝也沒把那些大呼小叫的護衛當回事,緊追不捨。比跑步?哼哼,你這是自尋死路。
兩人一前一後奔進裡院,這是座更爲靜雅的院落,小橋流水,庭榭曲折,梅影憧憧,院中倚着水潭是座假山,假山之上的亭臺笑語盈盈,多是銀鈴般的童稚之聲。
亭臺中,身着道裝的俊雅中年人撫須微笑着,七個粉妝玉琢的女孩就圍在他身邊。女孩們小的六七歲,大的十歲出頭,裹着連帽皮裘,白絨與瑩玉般的臉頰相映,笑顏如梅蘭般綻放,染出片片暈紅。
“能開屏的孔雀都是公的,母的反而是短尾,春天時,把兩隻公的放在一起,再放只母的,兩隻公的就會拼了老命地開屏,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其他時候,孔雀受驚時也會開屏,不過禽園裡的孔雀已經養熟了,不管怎麼驚嚇,它都知道沒事,也就懶得開屏。”
另一箇中年人正繪聲繪色地給女孩們講着奇聞異事,此人雖也身着道袍,但頜下無須,嗓音陰柔,掂着拂塵躬着背,半點也沒道士的味道,更像個宦官。
女孩們嘰嘰喳喳議論起來,都說大理國新貢來的孔雀應該還沒養熟,卻還是不開屏。那宦官解釋說,從大理國到汴梁,路途萬里,人都要累個半死。何況禽獸,加之水土不服,自然沒力氣開屏。讓禽園好好調養,等到春天,該能看到。
七個女孩中就數最大和最小兩個最搶眼,大的掩嘴輕笑着,已開始脫去稚氣,隱露沉靜恬美風華。小的彎月眉大眼睛,櫻桃小口再勾起一輪半月。份外惹人憐愛。
小的脆聲道:“禽園把孔雀當牛羊一樣圈着養,太可憐了,寧願不看它開屏,也不要它這麼受罪。”
宦官腰再彎一分,笑道:“待萬歲山造好了。就能放禽獸在山野間,讓它們自由自在過日子,那時再看它開屏,就是自然而發了。”
女孩們雀躍不已,又問起萬歲山什麼時候造好,俊雅中年呵呵笑道:“快了,快了。你們嫁人前一定會造好。”
除了最大那個低頭扭腳尖,其他女孩都笑個不停。中年人看向最小那個,憐愛地道:“嬛嬛既然可憐孔雀,就讓禽園放着養吧。”
小女孩歡喜得跳了起來。朝中年作了一福,奶聲奶氣地道:“謝謝……爹爹!”
中年人眯着眼,連連點頭:“今日我只是你們的爹爹,誰要叫錯了。爹爹可要罰的,哈哈……”
亭臺角落裡還立着兩個道袍老者。一個依舊無須,聽着中年人笑聲爽朗,抹了抹眼角,不知在慨嘆什麼。另一個則朝門口探頭探腦,似乎因等着誰而心焦不已。
笑聲被腳步聲和叱喝聲打斷,從亭臺居高臨下看去,就見一個道人惶急奔入,後面追着一人,再後面是大羣護衛一邊喝罵一邊追趕。
“護……護駕!”
“莫亂,班直都沒這麼喊,先看看是怎麼回事。”
說故事的宦官惶急地招呼着,中年人搖頭喝止了他。
“那就是林靈噩,他這是……追着他的是誰?”
角落裡張望的老道訝異出聲,這話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個身高腿長,步伐矯健的身影上。
該死,貴人就在這裡,這不是要丟醜了麼?
此時抱頭鼠竄的林靈噩纔回過神來,暗叫不好。
七難這個法號一直埋在他心底深處,代表着他又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跟早年當和尚那段經歷不同,這段經歷他作夢都想忘掉,偷了師傅的心血著述這樁痛腳,他絕不想被人抓住。
在汴梁混了幾年,終於混出了點名聲,入了徐知常的眼。徐知常將他推薦給了好幾個高官權貴,但始終沒得到當面親會的機緣。前日徐知常忽然要他作好準備,說今日有貴人來,還不願說貴人身份,他已隱隱有了猜測,狂喜之下,也份外忐忑。
天網恢恢啊……
林靈噩悲愴地感慨着,眼見自己就要飛黃騰達,舊日夢噩卻驟然降下,此生所得的最大一樁機緣,就要這麼廢了麼?
不……不能這麼認輸!
林靈噩停步轉身,眼中閃爍着熾熱精芒,心中大喊,我要逆天!
摘下腰間的桃木劍,手在袖中一轉,掌心就多了一團物事,往劍身上一抹,再籠手回袖,又捏出一搓粉末,往身前一灑,嘴裡唸唸有詞,指頭猛搓,閃起點點火星。
這等法門他已演練得無比嫺熟,旁人絕看不出門道。本是要在貴人面前演示,不過此時此境,用出來更顯自然。那個追他的少年更像個措大而不是道士,應該不擅這些法術,估計只是受師傅委託來找人的,用上這等剛烈的“雷法”,怎麼也能嚇退。
滋……蓬……
一溜兒紫電在桃木劍上蹦起,身前的粉末炸出嗡鳴雷音,擴爲一團紫煙,罩向已近到兩三丈外的追兵。
亭臺裡一片譁然,中年人抽了一口涼氣,目光緊緊鎖在林靈噩身上,角落裡那個老道士則是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長氣。而兩個宦官,外加一幫小姑娘們,則是好奇加興奮地瞪圓了眼睛,道法!親眼見到真人施法!
眼見煙霧迎頭罩來,王衝不僅不慌亂,還想仰天大笑,牛鼻子拿這種小把戲來哄人也就罷了,還當作對敵之術,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他甚至有閒心想到了靖康之難時,道士郭京搞的六甲神兵。
身爲九百年後的現代人,王衝不僅不信這一套,更熟知其中奧妙。他早從趙老道那掏來了這一脈“雷法”的把戲。七難的這一招雖不認識,估計改良過,但原理卻不可能有變。從古至今,方士所玩的小把戲,都以化學爲根,不然怎麼叫煉金術士。
笑話歸笑話,王衝卻不會小覷這團煙霧,不敢貿然衝過去,誰知道七難加了什麼料。
止步左右一看。旁邊石臺上放着木盆,像是釣魚時的魚盆,裡面還積着水。端起木盆,王衝振臂一潑,一道水幕卷出。煙霧遇水,先是破開一個大窟窿,再縷縷與水氣相融,瞬間就被滌盪一清。
“噢哦……”
亭臺上衆人看直了眼,張着嘴,發出了無意識的嘆聲。紫霧詭奇駭人,似乎有莫大威能。卻被一盆水破了!?
這個……少年,怕也是身懷道法的異人。
中年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潑水人的身上,這纔看清是個裹着濃濃書卷氣,年方弱冠的少年。
被潑了半身水。道袍溼了,道冠也歪了,林靈噩心中大苦。這少年哪是讀書人,分明就是同道中人。甚至還知雷法根腳,說不定就是趙老道後收的弟子。
倉促之下也難再施“道法”。眼角又瞟見亭臺上人影憧憧,自是貴人在看着這一幕,林靈噩腦子瘋狂轉動,竟又想出了對策。
他急聲喊道:“師弟!貴人在前,師門恩怨先放放罷!”
王衝一愣,也沒想到這傢伙猜出了自己來歷,水潭對面的亭臺上響起一片掌聲,還有女童的稚嫩笑聲,這才記起來,道人說過,裡院有貴人。
“眼前正有一場大富貴,師弟若與我同心,自有厚報!”
被像是宦官的侍從喚去亭臺,林靈噩對王衝低聲說着。
“不管什麼富貴,交回道書,我便不爲難你。”
王衝卻不在意,他只關心趙老道的委託。
“區區道書算得了什麼,此間事了,便交還於你。”
聽王衝只是要書,沒說到要替師傅“清理門戶”,林靈噩鬆了一口長氣。
進到亭臺裡,就見幾個道人和一羣小姑娘,以一箇中年俊雅道人爲中心,王衝頓時犯起了嘀咕,看這年紀,這氣度,還有身邊兩個如太監般的道人,難道會是……
再想到天寧觀是皇室道觀,能在天寧觀內下封禁令,其人身份……王衝心頭咯噔一響,趙佶!他可料不到會在這種場合見到趙佶。
“貧道西川神霄門下林靈噩,見過徐道錄,見過施主,無量天尊……”
林靈噩大咧咧地唱了個喏,態度不卑不亢。
這傢伙倒會裝模作樣,王衝腹誹着,卻也不得不有樣學樣,趙佶若是不願自揭身份,他也不好道破行藏。
“瀘南緣邊安撫司機宜書寫文字王衝,見過道錄,未請教……”
先朝徐知常打個招呼,再看向趙佶。
林靈噩是道人,在掌天下道籍的徐知常面前只行道禮也說得過去,可這個少年未着道裝,卻也只是淡淡拱手,讓一干人等很是不快。正以爲此子倨傲少禮,卻聽他報出官名,不由愕然。
那個身着道裝的中年宦官訝聲道:“王衝王守正!?”
七個小姑娘也都盯住了這個大哥哥,眼裡滿是好奇。最大那個秋水般眼瞳蕩起絲絲漣漪,想說什麼,紅脣微張卻又閉住。但她要說的話,卻被最小那個道出了口:“《西南夷志》就是你寫的?樑……伯伯方纔正在說書裡的奇事呢。”
昨日才上的書,今日就說給人聽了,那含笑不語的中年道人,不是趙佶,還會有誰?
這一堆小姑娘,該就是趙佶的女兒,大宋的公主,不,現在叫帝姬。而什麼“樑伯伯”,王衝眼角瞟了一眼那個中年宦官,暗道就是樑師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