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靈運整個人恬靜了許多。每日宮中女官授完詩禮,她也不再像往常出去閒逛玩樂,反倒規矩地坐在書案前品畫臨帖,僅傍晚時獨自去殿外散步,只需半個時辰便回來。
雲束有幾次恰好發現她對着窗子偷偷抹淚。
見女兒一天天消瘦下去,岑皇后有些擔心,不止一次地詢問她原因。靈運都微笑着迴應,她只是沒胃口,讓娘娘不要擔心。
一日,靈運讓雲束去畫坊取幾幅畫來。雲束正欲出去,卻被她叫住,猶豫了片刻,方囑咐她拿兩幅石曜昆的畫回來。
雲束承應,進到畫坊內,正逢幾個畫生在
作畫。她問懷抱畫軸往這邊來的內侍,石曜昆現在何處。
內侍將頭點向前方的亭子,道他正在那裡作畫。雲束謝過,內侍遂步履匆匆地離去。
雲束進入亭子內,見一着圓領白細布襴衫,腰間有褶襉的畫生,正挺身玉立於長桌邊揮筆作畫。她僅遠遠觀望,猶感到他儀表不凡,舉止瀟灑,似有嵇康之風姿。
那畫生沉浸在作畫中,尚未察覺到雲束的到來。
雲束靠近長桌,瞧見他以皴筆技巧在細薄的澄心堂紙上描畫岸石紋理。零散岸石畫訖,他又於塘邊雜叢處畫了一對直尾鵓鴣,皆是青墨翎毛。一隻身形纖長,佇立岸邊,肅穆凝神;一隻憨態可掬,閒適自得臨水顧影。岸邊有幾株花樹, 習習微風掠過,拂下幾片花瓣,一池春水層層向遠處推去。畫面繁而不亂,動靜相互映照,給人以身臨之感。
畫生擱下筆,審視作好的畫,眉頭微微絞在一起,似對自己方纔所作的畫並不滿意。他短吁了一聲,遂擡首,才發現身旁觀畫的人。
他愕然地問道:“姑姑是何人?”
雲束道:“我是皇后宮中侍女。”
他拱手,道:“失禮。不知姑姑找在下有何事?”
雲束問:“你是石曜昆?”
他道:“便是在下。
雲束方道:“公主讓我向你取兩幅畫。”
石曜昆銜笑道:“是公主令你來的,我這便去取。”
他將畫取來,雲束接過,看了眼桌上的畫,問道:“你爲什麼不拿這幅畫?”
石曜昆道:“這幅畫作的不好,不能呈給公主賞玩。”
雲束道了聲“多謝”,又向畫坊藝學要了幾幅優秀畫師的畫作,便回到纈英殿。
靈運拿到畫,坐在案邊品鑑了起來。雲束留意了一下,這些畫作中,靈運對石曜昆的畫看的最久。
她上前問道:“你喜歡他的畫?”
靈運淺淺一笑,道:“只是他的畫最合我的心意。”
雲束道:“那你以後多要些他的畫。”
靈運笑而不語,又沉迷於賞畫中。
隔幾天,靈運讓她把從畫坊取來的畫歸還至原處。雲束先還畫給藝學,又抱着餘下的兩幅去找石曜昆。
石曜昆見她來,道:“這些畫,公主喜歡嗎?”
雲束把懷中的畫放在案上,道:“公主最喜歡你作的畫。”
石曜昆聽了,嘴邊勾出一個極淡的笑容,道:“那便好。”
雲束猶疑道:“石畫生,你認識公主嗎?”
石曜昆垂眼道:“這禁中有誰不識汝陽公主。”
雲束道:“公主同你交談過?”
石曜昆道:“公主看過我作畫,隨口與我攀談幾句。怎麼了?”
雲束搖頭,道:“沒事。”言罷,雲束便回到纈英殿。
十月的一天正午, 靈運正和岑皇后在殿中用膳,岑皇后與靈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岑皇后提到:“你爹爹今天找了個畫生入殿給他畫像。”
“嗯。”靈運全然不在意,只顧吃着碗裡的雞蕈。
岑皇后補道:“叫石曜昆。”
靈運滯在繡墩上。岑皇后未察覺女兒的異常,繼續道:“你爹爹聽畫坊待詔說這位畫生畫藝高超,又精通詩詞格律,是個不拘泥於禮法的人,因而他想借這次畫像的機會,見見他,看他是否真如待詔說的那般好。”
靈運握緊手中的漆筷,道:“石曜昆擅長畫山水畫,爹爹讓他去畫像,準會畫得很糟糕。”
岑皇后微笑道:“畫畫無非是在不同材料上用不同的方法把人或物保留下來。只畫得山水畫便完全不通人物畫?只這樣他有何臉面留在宮廷畫坊內,不如早點離去另謀他職吧。”靈運默然不語。
飯後至夕時,靈運盡是愁容滿面,坐立不安。晚膳前,靈運求雲束去畫坊一趟,看看石畫生有沒有回來。
雲束回來告訴她,石畫生並未回畫坊。她愈發焦灼,連晚膳也一口未動。
晚些,聖上來纈英殿,她趨迎上去,竭力笑言:“爹爹畫像作好了?拿給我看看。”
聖上瞥她一眼,道:“在極寧殿裡,你要看,明日去看。”
翌日清晨,還未早膳 靈運又讓雲束到畫坊看石畫生在不在。雲束去了畫坊,中庭內侍告知她石曜昆自昨天上午便不見蹤影。
她把這一消息帶回殿中。靈運聽後,早飯也不吃了,遑急地朝殿外走去。雲束沒能攔住她,便只能跟緊她的腳步。
靈運去了極寧殿。侍立在殿首的內臣提醒她:“公主,聖上上朝去了。”
她忙不迭地發問:“聖上昨日有沒有召一名畫師入殿作畫?”
內臣道:“有一個。”
靈運追問:“他現在還在裡面?”
內臣擺首,道:“不在,他昨日便走了。”
“走了,怎麼會?”靈運低首凝思少焉,扭頭用疑慮的眼光睇望雲束。
雲束問內臣:“他去哪了?”
內臣道:“不知。”
雲束又問:“那他是自己出去的,還是由別人引着的?”
內臣答道:“是陳押班引他去的。”內臣口中的陳押班是服侍過明祖皇帝的陳恩遠,聖上登基後,因知陳恩遠行事穩妥,能力出衆,遂將他由內侍殿頭升補爲內侍押班,繼續留用在極寧殿裡,引領殿中內侍。
陳恩遠恰巧從殿中出來,對靈運作禮,面色平靜道:“石畫師昨日由臣引去林園作畫。聖上吩咐,公主如果想前去賞玩,同由臣引去。”
靈運搖了下頭,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吧。”
陳恩遠語調溫和,然而態度卻是堅決的:“這是聖上的命令,公主若去,須受臣引領。”
靈運無可奈何,只能在他的引導下,去了林園。
陳恩遠至緊閉的朱門前,和聲道:“人就在裡面,只許公主一人進去。臣在外面守着。”
靈運側首看了眼雲束,雲束道:“我等在外面,公主你進去吧。”
靈運略一點首, 陳恩遠推開門,待靈運進入後,又將門關攏上。
即將見到石曜昆的雀躍和這一天一夜經歷的灼慮交纏在她心頭。她不確定爹爹是否知曉那件事,又不明白他這樣安排的意義。
初冬時節,林園山茶花開得正熾,玉茗、黃香、月丹、紅白葉等品種的鮮花在凜風中爭豔。花形似碗,又似敷粉塗脂裝砌出來的。
靈運卻毫無賞花的心思,只快步穿過幽庭,朝其中小閣走去。她稍稍頓足,忖思一剎,才走到門外,扶門框向內張望。
一名氣宇軒昂的畫生正對窗作畫。靈運合上眼,淚珠兒順着鼻樑滾落下來,她轉身斂容,卻聽見閣中人的聲音:“公主?”
須臾,靈運方轉身燦爛笑道:“是我。”
石曜昆問:“你怎麼來了?”
靈運佯作怡色道:“我來林園賞山茶花,走累了便想到小閣裡歇歇腳。你怎麼會在這裡?”
石曜昆道:“聖上令我到這裡作幅畫。”
“是嗎?”她進到小閣中,走近長案,饒有興趣道:“畫好了嗎?給我瞧瞧。”
靈運湊上去,發現紙上只畫了半幅女子像。畫上女子綰着龍蕊髻,綵繒繫住髻根,發上斜插一支山茶花。女子面頰飽滿,形若漸盈凸月,水灣眉下,杏眸善睞,眼波流轉,朱脣輕啓,似有萬語傾訴。
她識出,他畫的是她。
靈運做了兩次,才成功揚起一個微笑:“你畫的是我?”
石曜昆點頭承認:“是。”
靈運問:“爹爹讓你畫畫,你爲何要畫我?”
石曜昆用漆黑的星眸凝望着她,沉聲道:“聖上沒有特別要求我畫什麼,只讓我把自己心裡的東西畫出來。昨日,我心緒雜亂,對着畫紙,卻遲遲不能提筆作畫。今晨,我才明白自己的心,這裡面已經裝了一個人,也僅能裝下一個人。我承照聖上口偷,將心中之物畫下來。”
靈運垂首,眼淚急迫地流淌下來。見到公主淚容,他顯得不知所措,語無倫次道:“公主,你別哭啊!我……我知道……這番話可能會冒犯你,你迂尊來畫坊,看我作畫,與我攀談。這讓我很意外,我……視你爲我的知己,尊敬仰慕你。我明白……”
“不,”她嫣然笑着攏上他的手,道:“我真的很開心,真的。我也早已把你當成我的知己。”
石曜昆確定公主的心意,驚訝之餘心間又涌上強烈的欣喜,遂喚道:“公主……”
靈運微笑地問他:“爹爹有沒有爲難你?”
石曜昆搖首,道:“聖上派內侍召我爲他作像,我頗爲驚詫,跟在那名內侍身後進入極寧殿。我爲他畫完畫像,他看了一眼,又問我些書畫道理,我答完後,他卻不再說話,只靜默地坐着。許久,他纔開口問了我一個問題。我便知道他召我來的實際意圖。”
靈運問:“什麼問題?”
石曜昆眼前不由浮現昨日在極寧殿情景。雖僅有半日,對他而言,卻像過去了一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