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嬪妾怎敢去攀比那朝鳳宮的花。只是牡丹雖長久,若無人賞豈不更加可惜。嬪妾來時,只見宸妃娘娘這滿園海棠如胭脂傾城之色,卻從不聞那裡的牡丹有多麼賞心悅目。足可見即便是花中之王,也並非樣樣都是好的。”
“妹妹言重了。”這話本是合着宸妃心意所說的,卻見她微微蹙眉,並沒有欣喜之色,“本宮宮中海棠再豔,又怎及正紅之色,妹妹就算喜歡說話也不要失了分寸。”
宸妃一向對朝鳳宮不以爲意,忽而這樣恪禮倒讓人微微一怔,不知何故。然而青鸞細細揣度她心意,不外乎是想在衆人面前故意禮讓,於是再度笑道:“今日所在的都是自家姐妹,娘娘又何須過於自謙。那正位坐不長久,哪裡比得上娘娘洪福齊天。”
話音未落,宸妃已兀自變了臉色,還不及開口便聽捲簾後一個穩重的男音含了怒意道:“湘嬪高談闊論,當真讓人眼界大開。”
後宮乃羣妃聚集之處,怎容男子在內。妃嬪們一時慌作一團,紛紛以團扇掩面,或躲在貼身侍女身後遮擋容顏。卻見宸妃不慌不忙,已率人跪了下去。鵝黃垂曼層層捲起,但見只着了一件潑墨祥雲流水縐紗袍的天子,立於衆人面前,眉間有揮之不去的深深失望之色。
青鸞自知大事不妙,手中香扇啪一聲的清脆落地,一身早已俯了下去。
“朕還以爲你因之前一事早已反省過了。”
“皇上,湘嬪她也是有口無心……”
“住口!”天子打斷宸妃,斂眉斥道,“朕賜此物於你,是爲了叫你戒驕戒躁,誰知你反而變本加厲!”
這一年來,裕灝對她無不是關懷備至,幾時有過這等苛責之詞。青鸞一顆心瞬間如墜冰窖,只驚得連認罪也忘了,一時間委屈之意翻涌上心頭。她倏地擡首見宸妃,那女子精緻的妝容下哪裡有半分焦色,她猛然醒悟,一切都是計呵!
“娘娘你……”她只恨的一雙手扣在地上連連發抖,“嬪妾一向唯娘娘是從,處處敬重娘娘,你又何以這般算計於我。”
“妹妹可萬萬怪不得本宮。”宸妃一臉驚愕,掩了面靠向男子作不忍道,“皇上說這賞花有意思,要聽聽姐妹們近來生活如何,才駐足簾後,並非本宮故意而爲。”
“你事到如今還在責怪旁人!”裕灝舉步上前,一手掃過瓷盆,只聽一聲巨響,那嬌嫩欲滴的水仙立時翻落在地,掩在碎瓷浮土之中。如此龍顏大怒本已極爲少見,連宸妃亦有些慌亂。“你太讓朕失望了,湘嬪,你本配不上這花!”
這一瞬間,青鸞只覺得天昏地暗,一切都向自己倒塌下來一般。淚水模糊了視線,讓她恍然辨別不請身處何處。她怎能這樣輕易地敗下陣來,長姐之仇還未報,她的一切還沒有開始,若沒了眼前這個男子,她會孤零消隕成什麼模樣。
“皇上,嬪妾並非有意。嬪妾侍奉您這些時日來,未曾犯下過任何過錯呵。”
聞者動容,天子口中稍有遲疑,卻聽靈貴人一聲清冷冷的嗓音道:“以下犯上本已是大罪,湘嬪屢次觸犯,難不成是覬覦後位不成。”
天子尚未開口,余光中只見另一身着縞絹絲衣的女子並排跪了下來,赤金景壽長福青鳳釵上的累累珠珞也隨之輕蕩。“皇上,就請看在湘嬪一向守禮的份上,饒過她這一次吧。”
“賢妃……”裕灝稍有動容,已示意左右攙扶起她。敢在天子勃然大怒之時爲旁人求情的,宮中便只此一位娘娘了。青鸞早已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她雖偎在天子衣角之下,執一絹手帕哭得梨花帶雨,奈何男子不爲所動,臉上失望之色愈發凝重。“湘嬪暫居聽雨閣,不得朕令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餘下的留到回宮之後再做處置。”
一干人領了命,各自退下,青鸞此時卻連叩首謝恩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恍惚間只見宸妃蘊一絲笑,嫋嫋跟在天子身後走出大殿,其餘衆人自是心頭大快。她癱坐在冰涼的玉石地磚之上,只覺得一陣陣寒意席捲全身。那手指緊緊叩在地面上,指節都依稀泛了白。
蘇鄂上前扶她,卻不作任何言語。外面陽光正盛,掃在玉芙殿紅瓦碧牆上,有如籠罩着一層金織的輕紗。不過兩個月以前,她立在出宮的車輦前,還含笑着婉拒與天子共乘一輦之邀,而不過轉眼的光景,便淪爲如入冷宮的地步。
她緩緩走出玉芙殿,見那身着湖藍輕縐裙的靈貴人正刻意候在門口。方知繞也繞不過,索性擡首走了過去。那女子倒也不壞規矩,笑着掬了一禮道:“湘嬪小主安好,妹妹可是特意在此等候向姐姐道謝呢。”
青鸞擡眼看她。自從水巧死後,她自知無法與自己共處,便索性撕破了臉皮,與自己成水火不容之勢。只是可惜她從前百般討巧,如今忽而判若兩人,不得不令人歎服人的瞬息萬變。
見青鸞無意理自己,她也不惱,緩緩直起腰身低笑呢喃:“若非姐姐,嬪妾又怎麼得空讓皇上也見見我這枝頭空秀呵,上天到底還是眷顧咱們華薇宮的,東邊不亮西邊亮,姐姐您說,可是這個道理?”
自知多說無益,青鸞也不予回答,徑直向外面走去,空留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蘇鄂見她一言不發,只在袖口牢牢握住女子手道:“小主千萬別生氣,皇上也不過是一時氣急。”
“我自然不會在意她。”方纔在殿中淌下的淚經微風一吹已遁於無形,她細細描畫了的桃花眼泠然抿成一道蒼冷的線,“這只不過是開始,今後所遇,定狠烈千百倍於此。”
一時無言。她們各自都是經歷過宮中榮寵衰變的,自瑾皇妃獨赴別苑後,當今天子便再未從始至終的寵愛過誰。亦連宸妃,仍是經過幾次劫難方纔成就今日無人敢掖其鋒的地位。她既下定決心去爭,便一定得捱過這一劫,只是她人對自己的冷暖,從今日起她都會好好記着。
唯此一點,她到死也不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