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龍輦中,赫連遠懷抱襁褓,垂眸細細的打量着那熟睡嬰孩,凝着孩子粉雕玉琢,承繼了他和雲紫璃所有優點的五官,他的脣角,不禁勾起一抹苦到極致的淺笑。
不可諱言的。
這個孩子,長的極好。
他的眉眼,像極了他的樂兒。
只脣鼻,俊挺秀氣,薄而優美,與他有幾分相仿。
他可以想像,若是雲紫璃還活着,看到這個孩子,該是何種喜悅的神情。
但,這一切,現在卻成了空想。
伸手,自懷中取出一物。
攤於掌上,赫然是那塊被大火燒到崩裂的玉佩,他的眸光不禁黯淡下來。
現如今,他和雲紫璃之間有關的的,除了這玉佩,便只有這個孩子了。
凝着懷裡的孩子,赫連遠本就黯淡的眸光,瞬時又深邃了些。
擡手,將手伸進襁褓之中副。
他笨拙的,將玉佩戴在了赫連緬的脖頸之上。
日後,他在這世上,只有兩件事情,需他去做。
其一,他要找到阿媚。
找到他的樂兒!
即便,事情到最後,也許會是他所不能夠承受的!
其二,便是要潛心朝政,給他的孩子,一個太平的將來……
回到承乾宮的時候,三文正候在殿門外。
赫連遠步下龍輦,遠遠看到面色凝重的三文,眉宇輕皺了下,等到三文行至近前,他不待三文出聲,已然開口問道:“可是先生那邊有消息傳回來?”
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裡,北燕的消息已然讓他失望了一次,而新越……子真先生自帶着安陽大長公主前往新越之後,遲遲都未有消息傳來。
他曾經想過,也許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如今算算時間,他們早該抵達新越了,也該是是有消息傳回的時候了。
他,希冀着他的先生,能夠給他帶來好消息。
但是,三文說出的事情,卻讓他失望了。
“先生傳了消息回來……因大長公主殿下時不時會犯病,一路上多有周折,如今已然在新越境內,很快便會抵達新京城……”
也就是還沒有樂兒的消息!
這陣子,便是新越皇宮裡的那些眼線,也沒有傳回關於樂兒的蛛絲馬跡。
難道,她真的不在新越?
北燕沒有,新越也沒有,她到底去了哪裡?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襲上洗頭,赫連遠抱着孩子的手,略微收緊幾分,聽到孩子的嚶嚀聲,到底又放鬆開來,有些落寞的緩步進入承乾宮……
***
新越,新京,皇城門外。
獨孤宸上次來這裡的時候,是北堂航跟秋若雨大婚之時,睽違數年,他再入新京城,自是感慨良多。
不久,城門內玉珠姑姑快步而來。
身爲秋若雨的陪嫁,玉珠姑姑自然是認得獨孤宸的,此刻遠遠看見他,玉珠姑姑不禁面露驚喜之色:“奴婢給……先生請安!”
“玉珠啊!”
獨孤宸笑看着已然上了些年歲的玉珠,不禁笑着擡了擡手:“趕緊免禮吧!”
“是!”
玉珠姑姑起了身,笑吟吟的看着獨孤宸:“皇后娘娘接到您的信,可高興壞了,一早便命奴婢給您準備好了住處,奴婢先帶您過去,再引您去見皇后娘娘!”
“玉珠!”
獨孤宸看着玉珠姑姑,仍舊笑的俊逸溫和:“我此行是帶了吳國的大長公主過來讓攝政王瞧病,你且先替我安頓好了她……而我,想先見一見瀾太子!”
聽到獨孤宸的話,玉珠姑姑一愣!
看着他俊逸溫和的面龐,知他並非在跟自己開玩笑,玉珠姑姑不禁笑着說道:“皇后娘娘有旨,先生算是娘娘的孃家人,想要見見瀾太子自也無可厚非,不過您這纔剛到,娘娘那邊也備了晚膳,您看您要不要先去見過皇后娘娘再……”
“不必了!”
獨孤宸淡淡笑着,緩緩擡步向裡。
他倒是想先去見秋若雨,不過雲紫璃不在這裡也就罷了,若她真的在這裡,他擔心有人趁機將雲紫璃給藏起來。
玉珠姑姑見狀,鯁在嘴裡的話沒有說出口,只得望着獨孤宸的背影輕嘆了一聲,然後迎了後面的馬車,先去安頓安陽大長公主。
獨孤宸對新越皇宮並不陌生,相反還十分的熟悉。
穩步後宮,如閒庭逸步,他緩緩朝着如意殿走去。
彼時,如意殿中,無瀾手裡正拿着獨孤宸早前差人給秋若雨送的那封信,望着窗外開的正豔的春花,他對身後的隨侍太監路兒吩咐道:“去請阿媚姑娘!”
“奴才領命!”
路兒年歲不大,十分的機靈,應聲之後便快步出了大殿。
不久,
tang阿媚便隨着路兒進了門。
見無瀾一臉凝重的面向窗外站着,她輕蹙了娥眉上前:“太子殿下有事嗎?我正跟姐姐練習插花呢!”
聞言,無瀾彎脣一笑,回神看向阿媚,有些無奈的挑了挑眉,將手裡的信遞了過去:“讓你過來,自然是有事的!”
阿媚伸手將信接過,在打開看過之後,面上笑意盡斂,滿是凝重之色:“子真先生到了新京,還進宮了?”
“嗯!”
無瀾輕笑着點頭,無奈嘆道:“他何止是進了宮,這會兒應該正往如意殿趕來,若我猜得沒錯,他此行定是受了赫連遠的囑託,來尋找小璃兒的!”
阿媚聞言,臉色越發凝重起來。
赫連遠找雲紫璃做什麼?
他還嫌雲紫璃不夠慘嗎?
“阿媚!”
無瀾打量着阿媚的臉色,不禁輕喚了她一聲,鄭重說道:“他,我們是瞞不過的,但是我絕對不會讓他將小璃兒帶走!”
“所以,要說服他,幫我們一起隱瞞姐姐的行蹤!”阿媚如此低喃一聲,思緒轉了又轉,定定擡眸,看着北堂瀾:“這件事情太子殿下出面不太合適,沒有人比我更合適!”
無瀾莞爾一笑,看着阿媚的眼底,盡是稱讚之意。
自桌案之上,取出那封赫連遠寫給朗月的信交到阿媚手裡,他在阿媚的注視下,輕輕地擡起手來,朝着阿媚行作揖之禮:“北堂瀾在此,多謝阿媚成全!”
“太子不必如此!”
阿媚錯開一步,目光熠熠的對無瀾說道:“阿媚做的一切,全都是爲了姐姐!”
無瀾揚首,面色溫潤而堅定:“日後我定不負她!”
***
獨孤宸是在即將抵達如意殿的時候,在御花園裡見到阿媚的。
遠遠看到萬花叢中一身翠綠的阿媚,他腳步微頓了頓,眸中光華閃動,有波瀾起起伏伏,卻終究歸於寂滅。
那丫頭,是暄兒的女兒。
如何會輕易丟了性命?
他本就懷疑,那小丫頭還活着。
如今在這裡見到阿媚,那麼那小丫頭,應該也在新越皇宮纔是!
有了這個認知,他不禁輕勾着嘴角,靜靜的看着阿媚,等着她過來。
“阿媚見過子真先生!”
迎着獨孤宸的視線,阿媚一步步上前,終是在他面前停下腳步,十分恭謹的福下身來。
“阿媚……”凝着眼前垂首福身的翠衣女子,獨孤宸溫潤內斂的雙眸,灼灼其華,看着她的眼神,蘊含幾許清朗之色。“你不是已然葬身火海了?卻爲何此刻出現在新越皇宮之內?”
“聽子真先生的意思,合着阿媚定該葬身火海,斷不該再活於世了?”阿媚擡眸,對上獨孤宸的視線,脣畔露出些許苦笑與自嘲。
“你活着,當然是好的!”
獨孤宸凝視着阿媚脣角的那抹苦澀,視線從她那隻假手上一掃而過,笑看着她,道:“仁和宮那麼多的屍體,卻找不出你的……皇上說了,你武功高強,斷斷不會被大火燒死在仁和宮中!”
阿媚動了動自己的假手,訕訕一笑,回問道:“皇上就那麼篤定?皇上何不說我阿媚對皇后娘娘忠心耿耿,救不出皇后,甘願赴死呢?”
“你還活着!事實證明了一切……不是嗎?”
獨孤宸緩步從她身側走過,穩步繼續向前:“其實,我是奉了皇命,來新越皇宮,找你和紫璃丫頭的,如今你在這裡,紫璃丫頭呢?可是在如意殿中?”
阿媚眼睫輕顫,暗道一聲果然,面色不變的輕聲問道:“先生怎就如此肯定,我一定跟皇后娘娘在一起?”
聞言,獨孤宸微微一笑,脣角勾起的時候,一側竟有梨渦淺顯。看着阿媚緊蹙着眉頭的樣子,他輕嘆一聲,道:“因爲你對小丫頭忠心耿耿,若是救不出她,甘願赴死!”
被她如此一說,阿媚先是微微一怔,後也跟着苦笑了下:“子真先生拿我的話,堵我的嘴,果然厲害!”
聽她如此誇讚,獨孤宸不以爲然的輕挑了下眉,卻不置可否,腳步繼續往前。
阿媚見狀,脣角輕勾起一抹悽婉的笑弧,忽地轉而問道:“皇上他……還好麼?!”
“你覺得皇上會好麼?!”
獨孤宸反問阿媚一句,未曾有過絲毫隱瞞,滿是無奈的回道:“自得知小丫頭薨逝的消息,他便再不似以前的赫連遠了。”
腦海中,憶起赫連遠因雲紫璃一事而滿是情殤的模樣。
獨孤宸不禁在心中一嘆!
無論有多愛。
無論有多少的付出。
英雄難過美人關!
這世上,最苦的不是窮日子,而是一個情字!
“皇上再不似以前的皇上又如何?”
阿媚脣瓣如刀子一般緊緊抿起,仰望着獨孤宸,
悽然笑道:“比之皇后所受到一切苦難,我倒覺得,無論皇上如今是什麼樣的,都算不得什麼!”
過去,雲紫璃曾經爲了赫連遠,墜落斷崖,九死一生,爲此還失去了記憶,被青蘿太后和雲紫生利用,玩弄於股掌之上。
後來,從王府,到亡命天涯,再到最後回宮。
雲紫璃與赫連遠之間的事情,雲紫璃對赫連遠的付出,沒有人比她看的更真切了。
但最後,她得到了什麼?
被害‘慘死’,骨肉分離!
還有那等於捅了雲紫璃一刀的真相!
思緒至此,阿媚不禁緊握了握手裡那張皺巴巴的信紙。
聽聞阿媚的話,再看她如此神情,獨孤宸輕皺了眉宇,心下微涼。
靜默片刻,他狐疑着出聲問道:“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誤會?
白紙黑字,怎麼可能是誤會?
阿媚眸色一冷,語氣堅定的迎着獨孤宸的視線將手裡的信紙遞到獨孤宸面前:“這上面白紙黑字,全都是皇上的筆跡,若是看過這些,先生還覺得這其中有誤會,那麼阿媚無話可說!”
獨孤宸微眯着眸子看着阿媚,見阿媚一臉堅持,到底還是伸手接了她手裡那張皺巴巴的信紙,他在看信的時候,先是皺了眉,旋即沉了臉。
“先生應該很熟悉這信上的筆跡吧?”
阿媚凝着獨孤宸陰沉而下的臉色,冷笑着輕聲問着他,“這是皇后臨盆之前,朗月送到皇后娘娘面前的,正是因爲這封信,皇后娘娘受了刺激,摔倒早產……”
聽着阿媚的話,獨孤宸心神俱震,雙手將手裡的信紙攥在手裡,他的手因太過用力,青筋迸起,指關節泛白。
對於朗月的身份,他早已知曉,但是念在朗月是赫連遠母族唯一的親人,加之他對雲紫璃也未行過極端之事,這才放任不管。
但,即便如此,在赫連遠離京之前,還是對朗月做了安排。可是到頭來,怕什麼,來什麼,問題還是出在了朗月身上!
還有,就是這封信。
信上的內容,他並不知情。
雖然他早已料到,赫連遠和雲紫璃的情路,會有諸多坎坷,卻直到此時,方纔知曉,當初赫連遠是故意接近雲紫璃的……
回想當初赫連遠在面對雲紫璃時,煩躁易怒的態度,想來那個時候,赫連遠心裡應該是極其矛盾的,愛……若始於算計,則後果必定苦澀!
怪只怪,當初他並未深想……
“其實,這一切,全都始於我,錯也在於我……”心裡似是壓上了一塊巨石,獨孤宸覺得,自己連喘息都覺得痛!
當初,是他的心不夠堅定。
傷了南宮素兒,傷了沈凝暄,亦傷了他自己!
可是,所有的糾葛,都是上一輩的事情,既是赫連遠能夠平靜的接受他,對他百般敬重,那麼他對雲紫璃,也應該分得清楚到底是遷怒,還是真愛。
“皇上……應該是真的愛着小丫頭的!”
“從欺騙和謀算開始的愛,未免太沉重,也太過傷人!”阿媚搖頭苦嘆,滿是沉痛的對獨孤宸說道:“皇后娘娘已然被那份愛,傷的遍體鱗傷,此次更是九死一生……先生是娘娘的親人,還請您站在娘娘的角度,爲她好好想想!”
獨孤宸眸色一黯,沉聲對阿媚說道:“來時,皇上曾囑託我,若皇后跟你真的在這裡,定要將你們帶回吳國,屆時……你們只需將實情一一說出,他一定會爲皇后娘娘討回一個公道,至於她跟小丫頭之間的感情糾葛,就讓他們自己去解吧!”
“解?!”
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阿媚冷嘲說道:“敢問先生,皇后娘娘的心已經死了,您……打算讓皇后娘娘如何去解?”
此刻的阿媚,滿臉都是不屑之色。
見她如此,獨孤宸不禁啓脣,剛想說些什麼,卻又聞阿媚兀自出聲說道:“先生,姐姐已經死過一回了,那樣的痛,經歷一次就夠了!”
“你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
因阿媚的話,獨孤宸的眉宇,不禁緊緊皺起:“阿媚,皇上愛她,她也愛皇上,他們之間的愛情癥結,就像是一個膿瘡,若是直至不管,會潰爛,會瘡膿……”
“也許皇上會,但是皇后娘娘卻不會!”
阿媚眉梢輕擡,冷冷一笑,微轉過身去,眺望滿園春色。
但,即便美景在前。
她的眸子裡,仍舊是冷的。
原本,雲紫璃每日想着赫連遠,念着赫連遠,希冀着她們的孩子快些出生……可是忽然之間,一切都變了。
愛是假的,又遭遇滅殺……
那日在仁和宮時,雲紫璃是多麼的痛苦,多麼的無助?
比起那時的痛苦與無助,雲紫璃現在的生活,纔是最好的!
因阿媚堅決的態度,獨孤宸
的神情,略微有些變化。凝着阿媚的側臉,他沉眸說道:“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他們之間的事情,該讓他們自己去解決,你莫要忘了,他們之間還有……孩子!”
“是啊!他們之間,還有孩子!”
阿媚的脣角,冷冷一勾,轉過身來雙眸緊緊的盯着身前的獨孤宸,然後眸色一暗,無可奈何地說道:“阿媚逾越,不該在先生面前放肆,先生請吧,阿媚帶先生去見皇后娘娘,倘若見了她之後,您還是打算帶她回去,阿媚無話可說。”
阿媚的話,讓獨孤宸心下一怔,頓時有種不好的感覺。
“先生請吧!”
阿媚側身,引着獨孤宸一路向前。
兩人穿過如意殿大殿,並未在殿內停留,而是一路出了大殿,到了如意殿的後花園。
後花園中,花團錦簇,奼紫嫣紅。
在百花叢中,有一座涼亭,亭中石桌上,擺着牡丹,芍藥,玉蘭,海棠……各種各樣的花卉,是桌前有一淺紫色煙羅裝的女子,梳少女髮式,正紅脣微勾着,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花卉,修修剪剪,然後擡起頭來,伸手插在一邊的花瓶中。
在她擡眸的一剎那,明眸皓齒,顧盼流轉,讓周圍的花,似是都失了顏色!
遠遠地看着涼亭中正醉心插花的絕色女子,獨孤宸的心,忍不住輕跳了下。
小丫頭的眉眼,顧盼之間,像極了他的母親,讓他彷彿在這一刻,回到了從前,那個時候,又一次讓他體會到了年輕時見到沈凝暄時的那份悸動!
“姐姐!”
阿媚並沒有察覺獨孤宸的異樣,只是含了笑,快步行至涼亭前,輕喚了雲紫璃一聲。
雲紫璃聞聲,回眸看向阿媚,如花的笑靨,瞬間流露出幾分不滿|:“你這丫頭,說好一起練習插花的,不聲不響跑去哪裡了?”
“是家裡來人了!”
阿媚回眸看了眼站在不遠處的獨孤宸,笑吟吟的對雲紫璃說道:“這位是咱們的二叔父!”
雲紫璃怔了怔,側目看向獨孤宸。
見獨孤宸氣宇不凡,雍容淡泊的樣子,她連忙起身,快步下了臺階,垂首在獨孤宸面前福下身來:“樂兒胡鬧,摔壞了腦子,因而不記得二叔父了,有怠慢之處,還請二叔父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