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揭盅(下)

進入五月,廣州收復也已經將近半年了。半年的時間,清軍沒有任何反攻的動作,明軍在廣州、肇慶、惠州等地亦是收復多處地方。旁的地方不說,只說是這廣東地面兒上,明軍控制越久,人心就越加安定,對於清軍反攻的擔憂也就越來越低。

廣州城,最近的幾個月裡,大批的百姓回到城中。他們都是原本就居住於廣州城的,此舉對他們而言便是真正的回家了,除了那些不可逆轉的,彷彿一切又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清軍屠城之前。只是這四年的時間卻從不會被遺忘,無論是感動、悔恨、慶幸、失落,亦或是那些關於親情、友情、愛情的故事,一切的一切都將會銘記在心中。

城內的坊巷在漸漸的填充起來,隨着潮州、中左所那邊最後的一批百姓回到家中,南海、番禺兩縣的衙門開始給那些依舊空無一人的房舍、店鋪、宅院貼上封條。而那些所在的主人,其中的絕大多數估計也已經在當年的那場慘屠之中遇難了。

河南島上的甄別已經結束了,流落在外的百姓大多是回了城,剩下的本地的府縣衙門就可以解決,也用不着那麼勞師動衆。

甄別結束那天,本地的府縣衙門也點出了一個數據,並且交到了暫時負責廣州事務的金維新那裡,根據他們的計算,這幾個月裡回到城內的百姓大概是有十九萬餘人,其中十一萬是來自於潮州和中左所,一萬是來自於陳奇策的上下川島。而剩下的七萬來人,他們則都是在陳凱開城後從河南島自行逃生的,所以沒能登上南下香港的海船。

按照當時的估量,當夜裡逃出來的肯定不止是這些,大概還有個三萬到六萬人的餘量。這些人,有的或許還不知道陳凱的重返故土政策,有的或許是知道了,但卻一時間因爲種種原因而不能成行,還有的大概是在這幾年裡已經離開了,永遠的離開了。

但是無論如何,當年逃出生天的絕大多數百姓都已經回到了那片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很多更是重新做起了曾經的舊生計,更有些甚至還是跟着那時候的老東家做事情,好像從未改變過似的。

城內的百姓在最初的不適應過後便迅速的適應了過來,此間依舊是以商業、手工業以及服務業作爲基礎,百姓們也多是日出而起,趕去各處的商鋪、工坊以及其他的酒肆、客棧之類的地方上工,到了下午,又各自返回家中,和家人一起享用着晚餐。唯獨是這城裡面的夜生活,由於依舊是李定國的大軍在控制着城池,以及百姓回返的事情剛剛告一段落,宵禁上面一時間還沒有來得及放開,使得很多工作的所在還是隻能呆板的“早九晚五”,什麼中班、夜班的很是少見。

玉華坊入口的一戶人家,他們家世代做着手工業工匠的營生的,素來都是在不遠的一處印書作坊裡上工,與東家相處了近三代人了,算得上是工坊裡的老資格了。

這處作坊,不光是印刷圖書,同時也做着造紙的活計,東家還算厚道,對於下人、工匠們也不怎麼剋扣工錢,就是平日裡幹活兒時盯得很嚴格,其中也不乏有爲了書籍、紙張的質量的緣故。至於其他的,只要工錢給足了,大夥兒也不太在意這個。

勞作了一日,下值了,家裡的兩個男丁回到家中,媳婦和兒媳已經把飯食做好了,只等着他們回來就可以直接用飯。飯菜算不得豐盛,都是家常的小菜。今天是兒子的生日,也就是媳婦的母難日,兒媳婦專門去了趟城南碼頭那邊,買了條魚回來,免得被那些進城的魚販子再價格上騎一手,至此,一道聞着就覺着清香可口的清蒸魚便擺在了桌上。

菜上了桌,兒子向父親母親大人敬了酒,一家人便開始吃飯。哪知道,筷子剛剛要向那條清蒸魚下手,卻被老子直接打在了手上,疼得連忙縮了回去。

“臭小子,知道你母親爲了生你受的苦,這魚的第一筷子當然要你母親先夾,輪得到你先下手?”

“當家的,不礙着。”

“慈母多敗兒。”埋怨了一句,一家之主便出言爲這平日裡從未有過的規矩解釋道:“這可是去年在潮州時聽東家說的,與東家做生意的那吳家,那麼大的家業都能做得到的規矩,咱們雖說是小門小戶,但也要知道上進才行。學着點兒,總沒有錯處。”

話說過了,在兒媳婦羨慕的目光中,她的婆婆小小的夾了一塊兒,入了口,面上流露出的幸福顯然不只是味道的香甜那麼簡單。

說起來,她嫁到這家已經二十來年了,侍奉公婆、伺候丈夫、生兒育女,多年下來,含辛茹苦的養育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如今三個閨女都嫁出去了,其中大女兒是嫁給了她孃家那坊裡的一戶人家,另外兩個女兒則都是在寄居潮州時許給了在路上照顧他們一家的明軍,日後怕是也很難再相見了。至於兩個兒子,長子已經娶了媳婦,而那小兒子則在當初逃出城時跑散了,便再也找不到了。而公公婆婆,當初是說什麼也不肯離開的,唯恐會客死他鄉,待他們回來了,也確定是真的沒有客死他鄉。

這麼多年過來了,風風雨雨,雖說是少了很多人,但是眼下這一家四口卻還是和和美美的。兒媳婦的肚子裡也剛剛有了,或許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看到下輩兒人了,此刻一家人坐在一起用着飯,沒有外人,也用不着理會什麼女人不能上桌的規矩,飯吃得份外的香甜,似乎那一切也就足夠了。

吃過了飯,兒媳婦開始收拾碗筷,兒子坐在那裡打着飽嗝,丈夫拿起了菸袋鍋子,噴雲吐霧,甚是愜意。倒是她,溫馨過後,卻有一絲憂慮浮現:“當家的,白天時聽四嬸子說,西寧王殿下近期會撤離廣州城,現在還在爲是由那個督師接掌,還是將廣州交給陳撫軍撓頭呢。”

她口中的四嬸子其實並非是她婆家或是孃家的親戚,甚至不住在一個坊巷裡。當年寄居潮州時,那戶人家與他們家的地是臨近的,平日裡便是一個一同送飯的伴兒。這人,最是一個八卦,也不知道那婦人總有些旁人打聽不到的消息到處傳播,有的是真的,有的則不一定。但是這話一旦聽在耳中,她的丈夫卻亦是免不了有了一絲擔憂。

“要說西寧王可是國朝名將,之前便殺了兩個韃子王爺,這回有陳撫軍襄助,又殺了兩個,怕是比國姓爺還要厲害幾分呢。他老人家坐鎮這廣州,韃子是肯定不敢再南下的,問題是那些大人物他們都有着各自的心思,人家要走,咱們也攔不住,就怕韃子再殺回來啊。”

“不是還有陳撫軍呢嗎?”

“陳撫軍的人品、能耐,咱們廣州人是沒有不服氣的。要是有陳撫軍管事,咱們這些百姓是肯定不會吃虧的。怕就怕,哎,就拍陳撫軍爭不過那督師,畢竟是差着品級了。等回來西寧王殿下走了,韃子南下了,那督師萬一又是個杜永和,苦的還不是咱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嗎?”

說着,一口氣便嘆了出去,而此時,聽到了這話,他們兒子卻是顯得滿不在乎:“不行就找里正說說,讓里正帶着咱們去求見西寧王殿下,請殿下直接選了陳撫軍不就完了嗎?”

“呸!”話剛出口,那一家之主便一口粘痰吐了出去,抄着菸袋鍋子便直指而叱:“那些大人物的事情,輪得到咱們說話嗎?莫說是督師、巡撫了,就算是個仵作、班頭兒,也輪得到你出來瓜噪。出去了,莫要多嘴多舌,免得惹是生非。”

要說心向着誰,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這世上從來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子如此,兒子也不敢多說些什麼,話題很快也就轉到了兒媳婦的肚子上面,一家人都是一口咬定會一舉得男的,反倒是那兒媳婦,剛剛刷完了碗筷,一回來就聽到這些,又是面紅耳赤,更也免不了對於萬一不能如願的擔心。

“沒事兒,生閨女也行。我娘當初就是先生了我大姐,而後纔有了我,沒事兒的。”

熄了燈,小夫妻夜話低語,就着漆黑的夜色漸漸的進入到了沉睡之中。唯有那更夫還在循着往日的路徑,喝着那一句句的“天乾物燥,小心火燭”,似乎是這寂靜中的唯一伴奏。

第二天一早,老子和兒子草草吃了些便照例趕去上工了。還沒到上工的時辰,一衆工匠也湊在一起閒話幾句,說得也都是昨天晚上他們家出現過的事情,唯一的區別就是好像問題遠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嚴重。

“我可聽說了,那郭督師是向着那些粵西的軍將的,上次他們掠了百姓到河南島那充數被西寧王殿下發現了,就是那郭督師把事情壓下來的。這回要是讓那些傢伙管了廣州城,還不得把那些傢伙的親朋故舊都塞進城裡來的。”

“憑什麼,這廣州城可是咱們廣州本地人祖業。就算是那些不幸了的,沒準兒也有親戚什麼的還活着,總能繼承遺產,什麼時候輪得到那些外鄉人了?”

“有什麼憑不憑的,人家是官兒,正一品的大員,天子面前的紅人兒,上嘴皮下嘴皮一張一合,那就是規矩,輪得到咱們這等升斗小民說話。”

四年前的大屠殺,逃出去的畢竟是少數,城東的那一座共冢便是明證。這對父子聽着他們說話,彼此對視了一眼,也同樣是免不了要爲此擔憂一些關於那些有官府撐腰的外鄉人進了城會不會排擠本地人,會不會在城裡偷雞摸狗什麼的。倒是對於那些房舍、宅院,他們沒份兒,自然也就不會憂心些什麼,直到後面的入了耳。

“我還聽說了,那郭督師是不打算把份地分給咱們的。”

“爲嘛不分,那可是陳撫軍許給咱們的啊,否則咱們當初在潮州那麼賣力氣的幹農活兒豈不是白乾了嗎?”

“你動動腦子行嗎,你要是郭督師,你管了廣州城的事情,會給陳撫軍擦屁股嗎?人家手下都是軍漢,眼睜睜的盯着打算辦軍屯的。其實就算是西寧王殿下,據說也不打算把份地分給咱們的,無非還是礙於和陳撫軍的親戚關係,纔不好明着來。可若是廣州城歸了那郭督師管,賴下了咱們也沒辦法。”

“媽的,那就不讓那姓郭的進城!”

這樣的話在人羣中爆出,畏縮者有之,但卻依舊是響起了陣陣的的喝彩。很快,開工的時辰到了,這些自然也就只能告一段落了。不過,今日東家開恩,說是居住的坊巷明天要去縣衙請命,故而明日放假一天,回家的路上,這樣的對話就再度響起,甚至分別過後,回到了各自的坊巷,反倒是更加的熱烈了起來。

“既然西寧王殿下要走,咱們自然是要恭送的,可是這城還是要有人守,誰知道其他當官兒的是不是又一個杜永和。咱們都是陳撫軍救出來的,就信得過陳撫軍。老夫已經與鄰近的幾個坊巷的里正商議好了,明天就帶着人去縣衙請命。人多力量大,鄉親們一起去,看見人來得多了,縣尊老爺也會爲咱們向殿下說話的!”

“就是這個道理,正好明天休假,去縣衙,咱們請命去!”

一聽,倒也不只是他們休假,似乎很多家店鋪、工坊在明天都會休假。人腦子一熱,便是一擁而起,等到回了家,稍微冷靜了下來,仔細想想更是發現了這好像已經不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似乎整個廣州城的百姓都已經團結了起來,說什麼也要把陳撫軍擡進這廣州城裡面才行。

衆志成城,第二天一早便有幾個坊巷串聯着跑去縣衙請命。一衆的百姓抵達縣衙,只說是要見知縣老爺,要知縣老爺替他們向西寧王殿下帶話,一定請陳凱主持大局云云。縣衙方面,官吏也基本上都是本地人,當初在潮州、閩南做事,對於百姓請命更是一口應了下來,直接就把要求送到了金維新那裡。

第一日如此,第二天亦是如此。請命有官吏應聲,這些百姓們似乎也找到了存在感,由那些里正們組織,每日都有幾個坊巷的百姓去請命,甚至還組織了代表出城去李定國的大營請命。而對於這些請願百姓,那些商賈們也表現了極大的誠意,按着坊巷帶薪休假,這也是亙古未有過的段子。

廣州城的全民請願潮在陳凱抵達香港未久便突然爆發了,請願的要求不斷的通過府縣衙門送到金維新那裡,而金維新也只能送給李定國,交由李定國裁決。大軍即將離開,這事情定下來很久,但是風聲卻一直沒有散出去,對於突然冒出了這麼大的風波,李定國總覺得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操控着,奈何民意如潮水般涌來,他也只得是極力安撫,同時派人請郭之奇和陳凱回來共商大事。

然而,這二人似乎手上都有不少的事情在做,並沒有第一時間趕回來。擔子壓在李定國的肩頭,深感疲倦。爲此,金維新雖說是心裡面更加偏向於陳凱,但也不敢明言,只是每日把請願情況的報告送來,僅此而已。

七八天過去了,似乎這股子風潮卻一點兒也沒有衰減下去。五月二十二,金維新照舊是把報告送到大營那邊,甚至安撫的文書都已經替李定國寫好了,只等着李定國批准就直接張貼下去。

然而,今次再進了那大帳,話說着,看到的卻是一副寫滿了懷疑的目光,從上到下的打量着他。這是從來未有過的,他在李定國幕中多年,最是得到李定國的信重,可是這一次,他卻分明的感受到了那等截然不同的反饋,讓他的心絃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從頭到尾,李定國也沒有說些什麼質疑的用詞,但是金維新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尤其是在李定國放着他的文稿不用,卻決定將安撫文告的事情交給龔銘去做的時候,這份感受就更加清晰的體現在了金維新的心中。

不知道怎麼離開的大帳,走在前往馬車那裡的路上,金維新只覺得雙腳虛浮,全然使不上勁兒。他是幕僚出身,現在也沒有個正經的官職,無非是以幕僚的身份代管廣州的事務罷了。既然是幕僚,那麼最重要的還是東主的信任,可是現在信任似乎動搖了,這便不由得金維新不去畏懼。

眼見着金維新如此,剛剛返回廣州的郭之奇的嘴角上不由得浮現了一絲的笑意。這,正是他要的效果,因爲他很清楚,真正決定李定國走後的廣東主導權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西寧王殿下。

如今廣州民意如潮,比之從城外以及各縣組織百姓前來請願,最簡單,也最能夠達成目的的辦法就是設法讓李定國懷疑金維新,懷疑素來與陳凱親善的金維新背主忘恩、吃裡扒外,懷疑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就是陳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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