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敗,誠如是山崩地裂般無法遏止。
清軍重兵佈防的西面豁口只在短短的一刻鐘就突然崩潰,明軍趁勢殺入,輕而易舉的就翻過了只有一人高的內城牆。同時,利用梁木等隨手可見的工具,內城牆也很快就被洞穿出了一個又一個口子來,更多的明軍更爲順暢的涌入其間。
入城的各部都有着各自的任務,有的是負責攻佔標誌性建築,比如平南、靖南王府,比如城北的鎮海樓和城南的永豐倉,比如城內的各級衙門,再比如各處城門以及城中的拱北樓等處。憑藉着這些要點,便可以將整個廣州城控制在手。至於其他的,纔是清剿各坊巷的清軍餘孽。
四年前清軍佔領廣州之後,殺光了本地的百姓,將佔地面積巨大的舊城區據爲己有。平南、靖南兩藩的藩兵以及他們的家屬、包衣奴才們佔據了整個舊城區,雖未有滿城之名,卻有滿城之實。而清廷的地方官府,則全部都被趕緊了狹窄的新城區,如今城內非王府直屬的那些平民百姓,能夠入城的也都是生活在那裡。
明軍從城西北殺入,現找帶路黨不怎麼保險,所幸當年陳凱救出了大批的百姓,明軍各部都分到了嚮導,有着那些嚮導憑着記憶帶路,各部明軍便按照計劃奔向了各自負責的區域。
尖叫聲、喝罵聲、哭喊聲便在城西北此起彼伏,並且迅速的向周邊區域蔓延開來。廣州西城,距離光孝寺和西城牆都不算遠的那處金玉巷,這裡算得上是自城西北豁口至西城門的必經之路,雖說也不過是諸多的必經之路中的一個罷了,但卻還是有一隊手持着明晃晃的兵刃的明軍在嚮導的帶領下徑直的奔着此處而來。
“這裡就是金玉巷,卑職的親舅舅一家當年就住在這裡。”
嚮導是土生土長的廣州人,他舅舅家在此,他家其實距離這裡也不算遠,就在光孝寺的另一側。兩家聯姻,關係從來都是極好的,可是等到了城破,他們一家極力往南逃去之際,他舅舅一家卻是故土難離,不捨得這份家業,結果到了潮州纔得到消息,說是清軍在那裡進行了大屠殺,留在城裡的百姓都死絕了。想來,他舅舅那一家子,大概也是不幸了。
這一隊明軍是李定國麾下武英營都督廖魚標的部隊,這支部隊在江門之戰中力抗清軍,功績卓著,所以破了這廣州城後,分到的任務也比較輕鬆,油水也比較多,那就是清剿城西一片區域的清軍餘孽。
在新會時,他們就聽過太多廣州大屠殺中的離散故事,聽得那舅舅二字,見得嚮導面上有些苦痛和憤怒,便知道大致是怎麼回事了。聞言,帶隊的軍官拍了拍嚮導的胳膊,表示大軍入城,就是爲了替那些遇難百姓報仇的。
“將軍言之有理,陳老大人也是這麼說的。”
衝入了金玉巷,頭幾個院子都是大敞四開着,一看就是因爲城西北的戰事而逃得精光了,分出人手進去轉了轉,也沒有發現什麼人,正好向導帶隊,來到了一處大門進逼的所在。
“將軍,這就是我舅舅以前的家。”
“好,那就從這開始,撞門!”
………………
光孝寺以西的一個小巷子裡,平南王府的一個分得撥庫什左手提着刀,咬緊牙關,踉踉蹌蹌的向着西逃去。
他,並非是左撇子,只緣右手在方纔的戰鬥中被齊腕斬落,纔不得不如此的。此刻,手腕的切口已經用布綁好了。布是從另一個戰死藩兵的衣甲上扯下來的,那是個靖南藩的藩兵,漢軍正黃旗,只是到了這時候,那衣甲上的黃色已經被鮮血侵蝕得剩不下什麼了。
半個月前,他隨軍出征,大軍兵敗江門,他便跟隨許爾顯逃了回來。作爲倖存者,他是幸運的,但是這份幸運隨着明軍圍城也很快就用光了。當明軍衝入城中,耿繼茂被潰兵裹挾而逃,許爾顯帶着他們想要反衝一波,卻很快就死在了明軍的亂槍之下。一起逃回來的兩個手下,一個征戰多年的老兵,和一個在五年前纔剛剛成爲旗丁,補進來的新兵都死在了那場幾乎沒有懸念的混戰之中。唯獨是他,活是活了下來,卻也只剩下這半條命了,心心念念就是儘快逃回家中,設法保全一家人的性命。
跌跌撞撞的向西逃竄,在此生活了四載,他利用對於地形的熟悉,躲過了兩波明軍的追捕。很快的,逃到了金玉巷,他的家便在這裡。
八旗既是軍事單位,也是民政的組織單位,在遼東時如此,入了關,北京城裡面也是八旗分片聚居,拱衛皇城的格局。放在他們這裡,也是同樣的道理,無非是一城兩王,外加上還有那些沒有入旗的新藩兵們,分片上不似京城裡那麼嚴絲合縫。但是,他們這個牛錄確實還都是分在了這一片區域,而他麾下的一衆藩兵也都是聚居在一個巷子裡面。
拼死逃了回來,所見之處,那些精緻的院落基本上都是大敞四開着,也不知道是住在那裡的藩兵家屬們逃亡時忘了關的,還是被明軍強行破開的。
行在巷子裡,地上多是隨意丟棄的傢伙什,從鍋碗瓢盆,到布匹銅錢,丟得到處都是。這樣的場景,讓他不由得回想起了當年在登州的時候,那時候他還是個普通的遼民,跟着那些叛亂的東江軍一起搶劫登州百姓。等到孔有德們扛不住了,逃之夭夭,唯恐報復,他也不敢在那裡繼續待下去了,只得浮海返回東江,投了當時還只是廣鹿島副將的尚可喜。
回想起當年,從那時開始,跟着清軍歷次作戰、屠戮,在腦海裡如幻燈片一般回顧。是失血過多導致的大腦供血量不足,還是觸景生情以致的神思恍惚,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眼前的金玉巷,在四年前也是帶隊屠了的,似乎當年剛剛殺進巷子是看到的大致也是這般。
一路氣喘吁吁的逃到家門口,那座精緻的院落依舊如故,似乎對於這四年來的城頭變幻大王旗沒有絲毫的詫異。但是,大門與他臨走時卻顯然是被人從外面強行破開的,未及他站定了,一聲女子的尖叫更是讓他的心登時便墜入谷底。
………………
成功的撞開了大門,明軍一擁而入,宅院內很快便響起了哭喊和尖叫。
“持械者,格殺勿論!”
暴喝響起,前院的那幾個包衣奴才當即便丟下了手裡的棍棒,跪地請降,並且大聲申明他們的包衣身份,力爭讓明軍瞭解,他們同樣是被滿清奴役、壓迫的可憐人,以期得到寬容。
分了兩個明軍將他們捆綁起來,一個連着一個,以備搜刮完了之後帶出去獻俘。其他的明軍則分散開來,踹開了一間間的房門,將其中的藩兵家屬們一個個的趕出來,同時將所見的每一件值錢的物事都蒐羅一空。
嚮導對此間很是熟悉,指點着明軍以宅院的佈局,那軍官便帶着部下們一間間的衝進去。軍官進了家主的臥房,那裡肯定有不少物事,於是乎嚮導便帶着一個什長連同幾個明軍破開了另一間房門。
明軍一股腦的衝了進去,這裡卻是一間女子的閨房。嚮導以前來過這裡,因爲這裡曾經是他舅舅的小女兒,也就是他的小表妹曾經居住過的。不過男女有別,記得唯一一次進來,還是他的小表妹與他的一個同窗好友兩家訂了親事,女孩子臉皮薄兒,偷偷的向他了解未來夫婿的情況,幾乎是羞得無地自容了。
然而,時隔四年,這裡已經是另一個女子的閨房了。衝進房間,沒看到人,摸了摸梳妝檯,上面沒有灰,估摸着很可能是和父母兄弟姊妹什麼的躲在一起了。
衝進來的明軍還是第一次進女子的閨房,好似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這個翻翻梳妝檯,那個找找衣服櫃子,更有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翻出了個繡着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肚兜兒,幾個沒見過世面的童男竟玩鬧着爭搶了起來。
這邊爭吵着,什長的注意力卻從梳妝檯上的首飾轉移到了那牀上。走到近前,用刀子挑開被子,隨後不知想到了什麼,一把扯開了垂在牀前的單子,隨後更是一把便從牀底下拽出來個梳着雙丫髻的姑娘家。
“媽的,還藏着個韃子小娘皮!”
被什長一把拽了出來,那姑娘當即便叫出聲來,連帶着淚水涌出眼眶,整個人也在畏畏縮縮的向後躲着,只是無奈一條胳膊被人家攥在手裡,又能逃得到哪去?
兀自掙扎着,那什長騰起了一臉的憤恨,直接那女子慣在了牀上,隨後竟當着衆人的面兒,直接騎了上去,一邊扇那女子的耳光,一邊撕扯她的衣衫,乍看上去到有幾分姦淫的味道,可是仔細看去,卻更像是在發泄壓抑多年的仇恨,而非單純的慾望。
除了嚮導,那幾個明軍多也知道,這什長是李定國擊殺尼堪後才從軍的。據與他一同來投的另一個漢子的說法,當時八旗軍過境,一家人都被清軍殺良冒功了,等他趕回去時,村裡的男丁無論老幼都沒了首級,而他媳婦和妹妹則赤身裸體的躺在地上,早已沒了氣息。
什長毆打着、撕扯着,直看得衆人紛紛停下了玩鬧,目瞪口呆的看着牀上的那一男一女,心中卻難以生出什麼旖旎的心思來。
女子哭叫着,什長的發泄卻還遠遠沒有結束,或者說這還只是剛剛開始。值此時,似乎是聽到了此間的尖叫聲,帶隊的軍官循着聲音衝了進來,看到這一幕,隨後大步上前,一把便將那什長給拽了下來。
“你是缺心眼兒啊,殿下說了,嚴禁姦淫,你聽不懂是嗎?”什長從牀上摔了下來,狠狠的跌了一跤,然後站起身來,竟還要撲上牀去,結果被軍官一把拉住了脖領子:“這些貨色,拉回去了,不是進女營,就是沒入官府爲奴,到時候想玩有的是機會,何必現在急於一時,干犯軍法來着?!”
清軍過境,尤其是在交戰的省份,從來都是姦淫擄掠無惡不作的。軍官能夠體諒什長的心情,但是李定國自出滇抗清以來一直是極爲重視軍紀的,嚴禁姦淫的訓誡聲猶在耳,這邊還敢頂風作案,饒是他要關照手下人,也不在這樣的事情上。
二人爭執着,嚮導靜靜的看着這一切,卻是一言未發,也不知在想着什麼。可是就在這當口,一個婦人打扮的女子,披頭散髮,雙手緊握着一把剪刀便衝了進來,眼看着牀上的女子拼命攥着衣服,蜷縮在牀腳,哇的一聲便衝了上來。
接下來,沒等旁人出手,那嚮導拔刀在手,一聲暴喝響起,只一刀就將那婦人砍倒在地,只看得衆人無不是爲之一愣。但是那聲“抵抗者,格殺勿論”的暴喝卻似乎給那什長提了醒似的,但見那什長搶過了刀,衝上去便一刀一刀發了瘋似的砍在那婦人的身上,眼見着便是不活了。
爭執,很快就結束了。軍官指揮着將那女子綁了起來,同時將那已經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婦人的屍首也一併擡出去。而此時,那個已經有些精神恍惚的女子看清楚了婦人,一聲尖叫響起,緊接着,這一生一死剛剛被拉到前院,只聽得那裡負責看守的幾個明軍便喝罵出口。
“狗韃子,爺爺正缺你的首級記功呢!”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分得撥庫什。聽到尖叫,他想也沒想的便衝了進來。一眼看去,前院裡,幾具家中男丁的屍首扔在那裡,包衣奴才和一併家人已經被捆得結結實實的,一個看守的明軍一腳踹在了管家的身上,引得其他明軍哈哈大笑。而此時,他的正妻和女兒被幾個明軍從後院弄了出來,一個已經是被亂刀砍死,而另一個則衣衫不整,不需要去猜便能知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
暴怒,在這個正該從心底涌出的時刻卻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有的竟只是無盡的悲涼。分得撥庫什看着眼前的一切,時間彷彿都已經停滯似的,腦海裡跳動的全是四年前他帶隊屠這個院子時的一幕又一幕,歸根到底,最後只化作了一句“報應啊”,左手一鬆,刀應聲而落。
“殿下及陳撫軍有令,身穿藩兵軍服者,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