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的,就像是“我把褲子都脫了,你就打算給我看這個”的質疑和不滿,陳凱的堅決溢於言表。
對此,原本打算以政治考量來說服陳凱的郭之奇只能寄希望於李定國,畢竟李定國是郡王,是收復廣東的主帥,即便是陳凱也是前來赴援的客軍,總要給李定國幾分面子的。只不過,李定國對此卻並不太上心,或者說是更傾向於陳凱的意見。既然如此,他也是無話可說,只得任由陳凱在廣州城西展開他的佈置。
“炮隊,入夜前全部調到城西北去。”
城南,是周鶴芝、江美鰲以及陳奇策、李常榮的艦隊;城東,那裡的粵東明軍主力則由左提督柯宸樞負責指揮;城北是兩軍共同協防的,以李定國的坐營都督靳統武爲主,陳凱麾下的前衝鎮總兵官周全斌爲輔;唯有城西,是以李定國所部爲主體,但是陳凱卻巴巴的把炮隊都運到了這裡來,而非是在城東那裡施展。
事實上,不只是陳凱帶來的炮隊,李定國麾下的都督高恩所部以及其他各部明軍手裡相對口徑稍大一些的火炮全部被陳凱調了過來。
明軍的炮隊開始在城西北集結,大體上依舊是早前炮擊新會時的規模,倒是多了一些後來在高明和順德的繳獲。各個炮組在準備裝填,在他們的前方則有明軍的大批輔兵在挖掘陷馬溝,而陷馬溝前更有明軍一支又一支的部隊列陣在前,於這個臘月二十九的下午,顯得格外的不懷好意。
片刻之後,聞訊匆匆趕來的耿繼茂眺望着遠處的明軍,手扶在城牆的垛口上,食指無意間觸碰到了磚石上細小的裂紋,血色在面上褪去,留下的只是一片死一樣的慘白。
這裡是廣州城西北,當年清軍轟塌廣州城的豁口位置!
一旦想到此處,耿繼茂便不由得顫抖了起來。臘月的風,在廣州這般哪怕是三九天時也有個十來度的所在,對於他這等出自遼東那般苦寒之地的人而言,其實算不得什麼。此時此刻,寒冷是發自最心底的,因爲他很清楚,比之當年,這已經是徹底調換了角色,曾經的刀俎即將淪爲魚肉,下場自是可以預見。
“調集騎兵,須得把賊寇的炮隊端了才行。否則一晚上下來,這城是絕計扛不住的。”
永曆四年年底,清軍攻入廣州,製造了駭人聽聞的大屠殺。隨後,藩兵、藩兵家屬以及那些包衣奴才進駐,尚耿二藩更是迫不及待的開始營造王府。爲了營造王府,尚可喜和耿繼茂極力的盤剝廣東各府縣,蒐集良材用以建造,同時以着各種名目搜刮民脂民膏,搶佔土地以爲王莊。二藩對於各自私人上面的事情自然是驕奢無度,但是修復城牆,就不怎麼上心思了,當時用來修繕豁口的材料都是營造王府時淘汰下來的殘次品,其中更不乏有直接用豁口那裡稍微完整的磚石“再作馮婦”的。
這樣的城牆,無非是表面光鮮,內裡則全然就是個笑話。用後世的話說就是標準的豆腐渣工程,比之當年被他們轟塌了的城牆尚且不如,更別說城外的火炮,只一眼就已經能夠看出來確實比他們當年的還要多。
命令下達,騎兵迅速集結,由平南藩左翼總兵許爾顯親自帶隊,便浩浩蕩蕩的從正西門奔騰而出。
明軍的炮兵陣地位於城西北,清軍自正西門殺出便是由南向北展開攻擊。戰馬捲起滾滾塵煙,耿繼茂在城頭上眺望,只見得許爾顯率領着那支騎兵徑直的撲向明軍包圍炮兵陣地的大陣。清軍騎兵,明軍騎兵一樣,說到底都是輕騎兵,以騎射爲主,肉搏爲輔。面對明軍的長槍叢林,他們是沒辦法硬踹過去的;而與明軍對射,步弓、鳥銃也足以讓騎弓相形見絀。
單以騎兵突破戰陣,這本就不現實,無非是想要找尋到明軍的防禦漏洞,由此殺入,設法毀掉明軍的炮隊而已。可是面對明軍如鐵桶的防禦,饒是許爾顯征戰數十年也沒辦法突入其間,反倒是在不斷的機動的過程中很是損失了一些騎兵。
幾番突擊,皆不見成效。如果能夠毀了明軍的炮隊的話,那麼清軍損失再多也是值得的;可若是毀不掉,每損失一個騎兵,對於守城都是一份更大的損失。
迫不得已,許爾顯值得帶着部隊重新返回廣州城。這一切,盡皆看在了耿繼茂的眼中,等到許爾顯回來時,耿繼茂已經開始着手沿着曾經的豁口修建內城牆,用以在城牆垮塌後繼續展開防禦。
這,絕非是一時半刻可以做下來的。趕回城內,聽聞了這項命令,許爾顯向耿繼茂坦言了時間不夠的問題,倒是被命令負責此項工程的金光對此作出瞭解釋來:“許帥,賊寇炮擊,就算是城牆塌了,晚上他們也不會攻城的,總要等到天亮。從現在開始,一夜的時間,舉火築城,固若金湯是不可能的,但是修起來一定高度,阻上賊寇一阻還是可以的。”
只要拼死撐過第一輪的進攻,他們就可以利用城內的包衣和新城那邊的民夫來繼續加固城池。如此,雖說不是什麼治本的辦法吧,但也總好過直接被明軍轟塌城牆,然後一股腦的衝進來把他們殺光吧。
許爾顯是久經戰陣的,對此,只要稍加點上一點,他就能徹底想明白了。既然如此,許爾顯也只得帶兵回營,暫作休整,爲了明日的大戰做準備。而金光那邊,在李棲鳳以及廣州城內的其他文官的協助下,迅速的調集了城內的包衣奴才和大批大批的民夫組織修城。
內城牆修建熱火朝天的展開,折騰了一日的耿繼茂便回了王府稍作休息。按照他的估量,到了下半夜的時候,他就該上城坐鎮了,所以現在就要抓緊時間用飯和休息,那時候纔會有更大的精神頭兒——畢竟,他還是病人嘛。
比之當年的杜永和起碼還有條水路可以逃竄,耿繼茂是連個老鼠洞都沒得鑽的。回了王府,按部就班的開始休息,沒等他的飯吃完了,城外的炮擊在夕陽西下之際也正式打響了第一炮,就像是皮鞭一鞭子一鞭子抽在清廷的官吏衙役和將校士卒們身上,逼着他們更加嚴苛的督促着包衣奴才和民夫們加快速度修建內城牆。
炮彈自那一門門紅夷炮的炮口呼嘯而出,重重在轟在城牆上,就像是雷公拿這廣州城當做是戰鼓,一下又一下的敲擊着,即便是夜深了也不厭其煩。
作爲雷公的鼓錘,這些紅夷炮按照歐洲的標準來看,最小的也有九磅,最大的那一門自然還是陳凱從陸豐雙子棱堡上拆下來的那門靈銃的副銃,不過在廣東地面上,這門副銃的名氣卻已經不是正主兒所能夠比擬的了。旁的不說,只說那一炮轟塌了新會城牆的段子就已經滿天飛了,謠言的版本從封神榜型的上古法寶,到水滸傳型的孽龍出世,再到西遊記型的過關斬將,已經足夠那些說書人說上些年頭兒的了。
一門門的紅夷炮,口徑各異,炮擊的間隔微乎其微。牆磚、女牆乃至是包裹在內的夯土,碎裂、飛濺乃至是隨着炮擊的進行,小範圍的坍塌也在漸漸的延伸開來。
時隔四載,城西北的大動靜再度降臨,由於修建內城牆,範圍內的藩兵家庭們早已逃得遠遠的了,等到炮聲一起,就連左近的藩兵家庭也紛紛拖家帶口的往其他區域的親戚、朋友家裡投奔,唯恐戰事一起會殃及池魚。
炮擊從夕陽西下開始,沒到後半夜,那段豆腐渣工程就已經塌了。被人從睡夢中喚醒,耿繼茂連忙趕到內城牆那裡坐鎮,只是等到他趕到時,城牆垮塌,已經有不少的包衣奴才和民夫藉着夜色的掩護在驚恐中逃走了,連帶着內城牆的修築速度也大爲跳水。
包衣和民夫跑了,肯定不會躲在附近,但是再抓回來也沒那麼容易。既然如此,耿繼茂連忙下令,把周遭的藩兵家眷,不論是男女老少盡數抓來充數,總要確保內城牆的修築進度。只是這麼一來,原本夜色中低沉的哭泣聲再也不需要顧及什麼了,哭喊、尖叫,從城西北蔓延開來,距離那裡越遠,就越是認定了明軍已經殺入廣州城,成批成批的藩兵家屬無處可逃,乾脆就躲進了城內的六脈渠,等待他們想象中的明軍“封刀”。
混亂,從下半夜開始就在城內蔓延開來,哭泣、躲藏,伴隨着的更有不少深受欺凌的包衣奴才和民夫的搶掠、報復。折騰了一整夜,就連耿繼茂派人去彈壓也完全彈壓不過來。
到了第二天一早,黎明降臨,第一縷曙光灑滿大地,同時也撕開了四年前用屠殺、淫掠編織起來的黑幕。
“稟告殿下、督師、撫軍,炮擊一夜,廣州城西北角已坍塌三十餘丈!”
炮隊指揮高恩親自來報,語氣中的興奮不言而喻,此刻更是趾高氣昂的站在李定國、郭之奇以及陳凱三人的面前。
“好!”
無需報告,城外的明軍在曙光降臨的同時也已經注意到了那裡巨大的缺口。三十餘丈,那便是百米的口子,根本不是可以快速堵上的,尤其是還在明軍的炮擊彈幕之下,就算是真的有機會做到,在不斷的破壞和傷亡面前也難以將其實現。
很快的,炮擊停止,作爲主帥,李定國策馬於大軍陣前,大聲下達命令,更有傳令兵們拿着從陳凱那裡學來的鐵皮喇叭將其聲音擴大到所有人都可以聽到的程度。
“四年前,逆賊尚可喜、耿繼茂就是在這裡轟塌了廣州城牆。大喝了一句殺光那些蠻子,他們麾下的禽獸們便衝入廣州城。燒殺淫掠,無惡不作,若非是陳撫軍奮力施救,只怕是那七十萬廣州百姓將無一人倖免!”
“四年後的今天,大軍同樣是轟塌了城牆。但是,我們是大明王師,不是那些爲虎作倀的禽獸敗類,本王與郭督師、陳撫軍商議決定,大軍入城,所見者,身着藩兵軍服者,格殺勿論;持械者,格殺勿論;抵抗者,格殺勿論……嚴禁奸***殺……至於城內財貨,盡歸爾等所有!”
“萬勝!”
“萬勝!”
“萬勝!”
“……”
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漫天的戰鼓敲響,大軍從城西北的方向鋪天蓋地的殺向廣州城。一時間,明軍紅色的軍服就好像是原野上的野火似的,向着已經危如累卵的廣州城席捲而去。
明軍的戰鼓聲敲響,在內城牆那邊熬了大半夜的耿繼茂也登上了內城牆。花了一整夜的時間,數萬的包衣奴才和民夫,乃至是後半夜的藩兵家屬們連夜趕工,總算是修出了一條一人高的內城牆。高度、厚度,這些東西全然不能達標,唯一的用途就是明軍破城後可以作爲屏蔽來阻攔下無法攜帶太多攻城器械的明軍,從城牆內側對明軍實現多角度的射擊,僅此而已。
爲此,他們將這片區域的房屋盡數扒了,夷爲平地倒也算不上,不過拆成了殘垣斷壁,明軍所能夠獲得的遮掩也就可以少上許多了。
值此時,戰鼓敲響,清軍早已是嚴陣以待,城牆上站滿了清軍,只等着明軍殺入城中以進行反擊。果不出他們所料,城頭上很快就傳來了明軍展開攻城的訊號,只在片刻之後,大隊的明軍便如潮水般涌入了豁口,最當先便是李定國麾下大將都督郭有名統領的強弩營。
明軍入城,耿繼茂在內城牆上也豎起了靖南王府的藩王大旗,清軍見狀,士氣大振,無不是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這邊如此,豁口那邊,強弩營佔據豁口,手持弩機、弓箭以及鳥銃的明軍毫不猶豫的便開始瞄準,射殺所看到的每一個清軍。
豁口兩側的城頭上,清軍被迅速掃清,明軍開始沿着豁口的斜坡向上攀登。與此同時,更多的明軍趕到了豁口,強弩營作爲先鋒當前入城,依舊是弩機、弓箭、鳥銃開道,饒是那綿延的內城牆確實嚇了他們一跳,但是這些曾在江門與八旗軍血戰過的明軍亦是早已不可同日而語,見得清軍有備,竟無有絲毫的露怯,反倒是在前進的過程中尋找着屏障,同時更加積極的展開進攻。
結陣踏上豁口的明軍在進入其間後迅速的轉化爲小隊流入那些沒有來得及徹底拆光的殘垣斷壁之中,積極的對內城牆上的清軍展開壓制射擊。
耿繼茂的身前,王府侍衛的盾牌將其護得是一個嚴嚴實實的,但是此間也只有他一個人能夠享受到這等待遇。不斷的有清軍從內城牆上中箭摔落,真實、血腥的戰爭場面將那些臨時強徵來,從未上過陣的老朽和少年們看得戰術動作很快就忘了個精光,只是盲目的射擊着,藉此發泄恐懼罷了。
內城牆上的密密麻麻很快就被強弩營壓得喘不過氣來,未及片刻,明軍衝上豁口的斜坡,手持着刀盾、長槍的明軍吶喊着衝向那些城頭的清軍,只待幾聲慘叫,城頭上的清軍竟不約而同的驚聲尖叫着開始逃竄,顧頭不顧腚的將城防丟給了明軍。
“敗了,敗了,快跑啊!”
城上三萬多的清軍,分配到西、北、東三面,每一方面也有萬人之衆。奈何,戰爭從來不是數人數那麼簡單的,這些被強徵來的藩兵家屬們大多是從未上過陣的,有的是剛剛長起來的少年郎,有的則是家裡有兄弟從軍,他們便在家中務農的農家漢,只有極少數的老邁曾經上過戰場,但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這樣的清軍,對於傷亡的承受能力比之那些尋常義軍也強不到哪去,遠遠地射擊還勉強可以做到,當肉搏戰爆發,明軍當着他們的面兒將他們身邊的熟識殺死,恐懼當即便將他們淹沒。
軍潰,如山倒!
潰敗的恐懼猶如傳染病一般迅速的傳播開來,城頭上的驚聲尖叫彷彿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似的,只在頃刻間,遠比城頭更矮的內城牆上,那些承受着更多的射擊的清軍的士氣陡然間別跌到了谷底,本就已經盲目射擊的清軍們多數只在聽到那第一聲尖叫的瞬間就是腦子一片空白,緊接着便是一如城頭上那些做了數日的袍澤們,潰敗的叫喊傳遍,人則紛紛的從城梯上往下逃去,甚至直接從牆上跳下去的也是大有人在。
王府的侍衛和督戰隊開始極力彈壓,但是面對恐懼的人潮,他們不光是無濟於事,更多的反倒是被那些慌不擇路的清軍所裹挾。也有一些,極力盡着職責,但是很快就被帶倒、踐踏、甚至是活生生的踩死。
大勢不可逆轉,拼盡全力修起來的內城牆守了不到一刻鐘就全軍潰敗了。明軍紛紛衝到牆邊,試圖將其推到,也有乾脆直接爬上了牆來。
爲王府侍衛們死死的護着逃下了內城牆,戰馬已經被一搶而空,耿繼茂任由侍衛架着向城內跑去。回過頭去,看着堤壩垮塌、洪流涌入,一切的一切,只化作了一句:
“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