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院間的枯樹嗚嗚地吼,枝上的積雪不時被抖落下來,濺起一團團白雪,院內幾隻小雞回來於雪地間覓食。
屋內卻是暖烘烘的,臨窗的地方,鑄鐵暖爐的馬口鐵爐管直伸到窗外,爐上的銅壺蓋處微微冒出些熱氣,而暖爐邊的一個青年則趴在書桌上看着書,與往年看書時需要懷揣着炭爐不同,這屋子打從了有那鑄鐵暖爐便上暖烘烘,有時候甚至讓人生出些睏意。
這暖爐和蜂窩煤在不經意間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至少對於沿江的城裡人而言,每到冬日時再也無須爲薪柴苦惱,廉價煤球和爐子,用起來遠比薪柴更方便,尤其是這鑄鐵爐非但一年四季一開水龍便能接出熱水來,到了冬天接上幾截鐵皮管,便能讓房間裡變得暖烘烘的,雖不及北方的火坑,可對於習慣了冬季陰冷的南方人來說,這確實是一種享受。
但此時,鈕永建卻沒有閒情去感受這種享受,而是沉浸於書本帶來的那種痛徹心扉的苦痛之中,他感覺自己的雙手在不住的顫抖着,內心更是有一個聲音在那裡呼喊着,以至於全不能自拔。
“惕生……”
突然門推開了,一陣涼風灌進房內,只讓紐永建從內心的悲鳴中恢復過來,看着走進來的吳敬恆,他只是勉強笑了下。
“稚暉,你怎麼來了?”
見好友進了屋,紐永建連忙請其坐下,又從桌邊小几的茶盤中拎起竹殼暖水瓶爲其倒茶,開水倒入茶杯內。泡着茶的開水頓時變了色,這值二兩多銀子的暖水瓶用着確實方便,尤其是對於書院中的學生而言更是如此,有了暖水瓶再也無須爲待客無茶而心惱。雖說價格不菲,可若是算起來。卻比不了日日燒水費下的柴錢,只要小心輕謝別碰碎了便行。
“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請其喝茶時,紐永建的臉色依然有些不太正常,瞧着好友的神情,吳敬恆便於一旁試問道。
“怎麼。惕生,莫非有何煩心事?”
“煩心?”
搖搖頭,紐永建看着吳敬恆說道。
“中國書社出《江陰八十一日記》敬恆你看過嗎?”
中國書社,雖說沒有人知道那書社在何處,可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其出版的書籍卻於讀書人中私下傳遞着,一本本書冊讓人看後總會淚流滿面,總能挑動那根脆弱的神經,挑起人們壓抑於內心的情感。
現在這中國書社的書,只是在一些書店悄悄販賣,可對於讀書人而言,他們卻知道應該往那些書店去買,每一次。當書社新書到貨後,總會立即售空,甚至就連同那製衣的《漢唐衣制》亦會瞬時被讀書人購盡。
而紐永建口中的《江陰八十一日記》則是書社進臘月後方纔出版的新書。書中記載的是閆應元與江陰百姓抗清的歷史。
“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閆典史與江陰百姓,與我中國之忠,可表日月……”
唸叨着這句話時,面上隱帶一絲痛色的吳敬恆又輕詠道。
“露胔白骨滿疆場。萬里孤忠未肯降,寄語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念及書中那首無名女子殯節時的絕命詩,淚水便不自主的從吳敬恆目中流出。那手中的茶杯更是輕雙手輕顫而發出些許聲響,年青人總是容易被觸動的,或許對於長者來說,他們總有這樣那樣的顧忌,但對於年青人而言,他們卻少了許多顧忌。
“置身於這江陰城中,瞧着那街上之百姓,再往那明倫堂看去,江陰百姓可曾記得先祖盡爲滿清韃虜所殺?難道咱們中國人的血性,就是這般爲韃虜盡殺嗎?難道當年“留髮不留頭”之下,咱們中國人的血性都殺盡了嗎?”
一聲咆哮從紐永建的嗓間迸發出來他,他的那雙眸子卻溢滿了無邊的痛苦,通紅的雙眸中痛苦與仇恨交錯着,那一聲發泄後,紐永建卻又無力的坐在椅上。
“每日,我呼吸着江陰的空氣時,都會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每天,在睡夢中都能聽到十萬人同心死義的吶喊,我,我……露胔白骨滿疆場,萬里孤忠未肯降,寄語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我今世之活人,非但不記此等亡國滅種、毀我文明之奇恥,反倒以“我大清”自居,實是可恨至極,每每思及家父叮囑我等要考取功名、報效朝廷,我便頓生羞不愧當之感……”
似抱怨、似發泄的話語於紐永建的嗓間越發的低沉,終於,他痛苦的閉上眼睛,於脣邊喃喃着。
“活人不及死人香,我今世之活人,遠不及先烈之忠義!我等發已剃、衣已改,有何顏目面對先烈,有何顏目面對我漢家之祖宗!”
一聲聲撕心裂肺的話話從紐永建的脣中吐出時,吳敬恆的神情中亦溢滿了痛苦,中國書社的書在讓人們感受到撕心裂肺之痛的同時,亦讓人們於心中升出諸多的問題,舊時的人生觀完全被推翻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滿清的濃濃敵意。
“思甲申而不忠者,其人必不忠……”
痛苦的撕鳴之後,紐永建猛的擡頭看着吳敬恆說道:
“稚暉,你說,咱們中國的骨氣和血性,當真讓滿清韃虜殺盡了嗎?”
“咱們中國的骨氣和血性,當真讓滿清韃虜殺盡了嗎?”
咆哮聲於杭州萬折書院內響起,隨着陳慶林的一聲反問,一百五十餘名青年,無不是凝視着譚嗣同,他們都是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受譚嗣同的影響,在其創辦萬折書院後,來書院就讀的各地學子,而此時,他們之所以陷入爭論,卻因爲一個話題所引發的,是起義還是繼續沉淪。
“當然沒有!”
譚嗣同的嗓間迸發出這句話的同時,他朝着陳慶林看了一眼,而後又環視着書院中的學生們。
“若是中國的血性爲之殺盡,又焉能諸位赤誠之心!”
“既然如此,那爲何我等不發動起義,推翻滿清,恢復中華!”
面對學生的反問,譚嗣同的臉色微微一變,在過去的一年中,他推薦了數百位青年往朝鮮“留學”,而自己則於國內喚醒民衆,這些學生受自己的影響,義無反顧的踏上了反清之路。現在他們渴望着用自己的行動去打倒滿清,這……
“老師,歷代變革鮮有不流血者,縱觀歐陸各國之民族起義,非起義者流血,不能喚醒民衆,中國人之骨氣、血性之泯滅,雖是滿清之屠刀,但卻又與我輩不作爲,未敢流血有很大關係,老師,欲革命,非得流血喚醒百姓不可,您常教導我們,爲革命要甘願拋頭顱,灑熱血,縱是起義不成功,我等之犧牲亦可喚醒百姓,喚醒中國之血性,縱是犧牲亦有所值了!”
激動言語從陳慶林的嗓間發出時,他的目中噙着淚水,隨着他的話語,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老師,凝視着將他們引入此路的老師,面對學生們的拳拳赤子之心,一時間縱是有千萬個理由的譚嗣同卻說不出來。
熱血又豈容撲滅?
就在譚嗣同猶豫不決時,唐才常凝視着好友,終還是點頭說道:
“復生,這滿清非打倒不可,而百姓之醒,非得我輩之血,不可喚醒!”
唐才常的話立即引得林圭、蔡忠浩、秦力山等人的一致贊同,他們無不是受譚嗣同鼓動來到杭州,借書院的掩護聯絡志同道合之士,從事反清起義,爲此他們放棄了科舉,現在面對書院學生們的狂熱,他們自然也無法置身之外。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畢竟……”
看着似有些失望的衆人,生怕把人們的滿腔熱血撲滅的譚嗣同連忙又改口說道。
“畢竟起義絕非盲動,首先,我們必須要解決武器、還有經費,同時,還要聯絡會黨,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選擇何地起義,諸君需要明白,杭州並非適當起義之地,雖其近海,可得海外同志的援助,但其滿城居內,城內數千旗兵爲阻,非起義首選之地……”
在譚嗣同提及海外同志時,唐才常等人無不是心頭一動,他們之所以追隨譚嗣同,除去反滿之心外,更爲重要的一點是其得到海外同志的支持,儘管尚不知那位海外同志爲何人,但在過去一年多間,譚嗣同於國內聯絡同志、建立書院所需經費都是由其提供,而在早先大家於一起商討局勢時,亦確定起義必須以沿海城市發動,如此才能在起義後獲得來自海外的援助。
“老師,滿城之內滿韃兵丁腐朽不堪,實不足爲懼,杭州是爲江浙要地,如我等與此時起義成功,必可震動全國,全國反清義士必受鼓舞進而響應,到時革命必成……”
年青人總是激動的,對於他們來說,他們有灑不盡的熱血,甘願爲了中國的明天、民族的未來而犧牲。面對一張張激動而又興奮的臉龐,一時間譚嗣同卻發現自己全不能拒絕他們,最終,他站起身來,看着面前的青年說道。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於杭州發動起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