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飄落着,冬雪於午夜時分於漢城降了下來,一夜下來,漢城和周圍的山都被雪花染成了白色,在通往銅雀洞冠嶽山的道路上,數千名穿着黑色呢絨大衣的警察排着整齊的隊列朝着山上走去。
此時這些警察神情肅穆且凝重,如果路邊有人注意到的話,可以看到在他們的冬季軍帽下,看不到辮子,剪辮對於警察而言,似乎是一種極爲正常的事情,初時還只是自發性的剪辮子,可是現在即便是許多新警剛一入營,就會被勒令剪掉辮子。
從自願到強制,這是一個過程,其實這同樣涉及到民族覺悟,不過這些警察顯然與普通的警察有所區別,最大的區別是帽徽與警察帽徽爲梅花和嘉禾環繞下的步槍與橫刀,這與警察有着截然不同的區別——警察甚至沒有帽徽。
儘管制服相似,但實際上這些人並不是警察,他們是朝鮮軍,準確的來說是駐朝軍團,這是幾個月前,在朝廷的要求下,爲加強朝鮮防禦統監府編練的第一支新軍——朝鮮軍團第一鎮,隨後便從山東、蘇北、皖北、河南等地招募了一萬五千名壯丁,在過去四個月前,他們在警察訓練基地接受了嚴格的訓練,今天是按照定例前往忠烈祠祭祀。
在他們前方隱約可以看到一座明式的牌坊,牌坊後面是三面環山的谷地,近了,他們看到那牌坊上寫着三個大字——“忠烈祠”。
忠烈祠,於朝鮮而言,這是一個極爲崇高的存在,兩個月前在其落成時,縱是朝鮮王前來拜祭時,亦需行以跪禮。這座忠烈祠規模極爲龐大佔地達數百公頃。陵園位於山間谷地中。墓地綿延起伏冬季的冰雪覆蓋着,在冬日裡這座忠烈祠顯得有些冷清,在佈滿冰雪墓地裡,一個個白色的墓碑整齊的排列着,有如雪地中的衛兵一般。
那些白色的墓碑上。卻不見碑文。這座忠烈祠中埋葬的並不是警察部的警察或者尚未編成的新軍官兵,埋葬在這裡是前朝的官兵——從漢城周圍的十餘處移葬而來的前明官兵,他們都是在明萬曆年間遠征時埋骨於此的國人,而這座於去年由朝鮮戶部出資50萬元建成的忠烈祠。與各地的“天恩祠”、“承恩祠”一般,都是爲了祭祀那些爲保衛朝鮮犧牲的明朝官兵。而在衆多的祠堂中,忠烈祠的級別最高,春秋兩祭時,駐朝統監以及朝鮮王以及文武官員都會前來參加。
主峰上是一座規模宏大的中式建築。那似門樓般的建築正門上赫然寫着“日月昭昭”,昂望這四字,和許多人一樣吳佩孚的神情顯得有些複雜,他的眉宇中似溢着些痛苦,心中更是隨着長官的祭文而卻發沉重。
“聖人云:“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萬物以生人爲長,宇內以中土爲尊。天地初闢,造神州傲立於中土;三皇五帝,孕華夏乃別於夷狄。稽此我華夏於茲繁衍生息,立萬世不拔之基。及至當世五千年矣。雖天數有變、神器屢易,然自古皆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天尊地卑,自然之理也。上蒼有好生之德,四海容生靈所居。故華夏爲上亦無恃強而凌貧弱,然四夷居外常懷貪婪而窺中國。昔匈奴爲患,漢皇震怒,遣將征討乃有封狼居胥之美;突厥作惡,唐帝憤然。興師反擊遂成勒石記功之譽。奈何華夏多難、中土數危。晉室南遷,姬漢舊邦盡爲五胡所辱;宋綱失祀,衣冠上國皆遭金元荼毒。所幸夷狄之運,不過百年。天生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以布衣之軀,興義兵除暴元。樹漢家威儀於禹域,救炎黃苗裔於倒懸。數年之間,河清海晏……”
在長官大聲念着祭文時,吳佩孚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中國歷史的輝煌,那種民族的自豪感於心間油然而生的同時。那陣陣的刺痛卻隨之浮現於心頭,偶爾他會把視線投向身邊的士兵,這些士兵們雖是初通文墨,絕大多數人都是於營中方纔識字,隨着長官的祭文,他們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凝重,許多士兵時而皺着拳頭。
而相比於那些普通的士兵,在方隊中那些面龐年青的士官,他們大都極爲年少,長者不過十七八歲,少者不過十五六歲,他們的神情肅然,在過去的四個月中,他們作爲班排長,負責這些新兵的訓練,可以說,正是他們向這些士兵一次又一次的灌輸着民族意識,進而去喚醒這些人。
那種無形的心靈的衝撞,總會一次又一次的影響着這些士兵,民族歷史的輝煌、奴役的羞辱感種種心情交錯中,這些年青的士兵和軍官們總會被影響,甚至就連這看似祭祀抗倭明軍的祭文中亦字語鮮明的表達着一個意思——華夏乃別於夷狄。
依如過去前往“天恩祠”一般,當祭祀結束後,於雪地間行走着,吳佩孚的心神凝重,他默默的在墓碑間行走着,這一面面墓碑下埋藏着一具具明朝官兵的無名骸骨,無字的墓碑上只是銘刻着一個徽章。
“你可曾知道,幾十年後,大明就成爲了歷史?”
盯着那徽章,在吳佩孚陷入深思時,他的身邊響起了一個聲音。
“吳連長可知這徽章之意?”
站在吳佩孚身邊的孔慶唐反問一聲,作爲新軍第一標標統的他,于軍中還是按照大人的規定,稱吳佩孚爲連長,而非隊長,這是一個文字遊,在上報朝廷的新軍營制中,駐朝軍團的實施的是鎮、協、標、營、隊的“鎮軍營制”,而於內部則是師、旅、團、營、連的“陸軍營制”。不過因爲軍官經驗的關係,現在儘管駐朝軍官編制上有一萬五千餘人,但卻只編成兩個標以及十五個獨立營,在未來通過不斷的演習,待各營長官具備戰術素養後,方纔會編成步兵團。而作爲大人親信的孔慶唐自然成爲了第一標標統或者說團長。
“長官好!”
轉身敬禮的吳佩孚聽着長官的詢問連忙答道。
“這徽章象徵着日月,其中爲日,十二道光芒爲月,對應月映日輝之理,且十二道光芒代表十二個時辰,亦又代表一年的十二個月,如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雖說這日月徽只有於“忠烈祠”才極爲常見,畢竟其是當初忠烈祠徵徽時所採用的,可在私下裡,到東亞同文學院和東亞學校中現在卻已經傳開,準確的來說是那面日月旗於青年之中流傳着,按照衆所周知的說法,這“日月徽”於數月前創自於同文學院某位教員之手,可於“忠烈祠”採用“日月徽”,另一面帶着思明之意的日月旗,迅速爲那些受《揚州十日記》等文章影響,進而對滿清心存敵意的青年所接受,甚至許多朝鮮書生更是光明正大的懸掛日月旗,以全思明之意。
即便是在遠離開陸地的講武堂中,吳佩孚亦見到日月旗的“蹤跡”,其被製成印章印於圖書館內的書籍扉頁上,而伴着那徽章的還有八個字“日月昭昭,故國中華”。
日月昭昭……於心間默唸着這四字,孔慶唐的心思卻是一沉,如果說初時對於他來說,之所以投身唐大人門下是爲了謀得出身的話,那麼現在,在來到朝鮮近兩年後,如好友一般,心思早已經發生了變化,對於明朝他談不上追思,但對滿清的不滿以至敵意,卻是與日俱增的,可在另一方面這種敵意卻又於心底所曾接受過的教育有着牴觸。
以至於每到夜深人靜時,他都會陷入莫名的掙扎中,一方面對滿清的敵意,一方面卻又是忠君事國的觀念,兩種觀念這般衝撞下,另一個聲音卻總是不斷的於腦海中浮現——我是誰?我是何人?
實際上同樣的問題同樣困惑着如吳佩孚等讀書人出身的軍官、警官,儘管他們明知道滿清不是中國之帝,其是以夷狄而主中國,但多年的傳統卻不是一時間能清除的。當他們的仇清、敵滿之意愈濃時,他們心中的疑問卻更多了。
我是誰?
我是何人?
在這樣的反問中,答案總是不斷的於心間浮現,而與時同時,忠君事國,似乎成爲了一種恥辱,忠君事國,其非中國之君談何忠君?其非中國談何事國?
而另一方面,一種渴望卻於心底油然而生,中國,什麼時候中國纔會光復?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唸叨着這句話,孔慶塘的眉宇中略帶着絲許掙扎,或許對於吳佩孚這樣的年青人,他們不知道大人的心思,但是作爲大人的親信,他卻清楚的知道大人的想法,也許有一天,這朝鮮軍團會跨過鴨綠江,到那時……
雪花落在肩膀上,孔慶塘的雙眼盯視着無字墓碑上的“日月徽”。長官的沉默讓吳佩孚同樣把視線投於墓碑,那日月徽章不斷的於他們的眼前跳動着,似乎是在提醒着他們,他們是什麼人,他們是誰?
雪依然下着,在那雪地間,一個個黑影屹立在雪地間,似乎每一個人都在思索着,每一個人都在尋找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