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117
1891年9月,位於馬里蘭州首府安納波利斯的美國海軍軍官學校迎來一批東方學生,這批東方學生來到學校的時候,穿着一身與美國海軍軍裝截然不同的軍裝,相比於美國海軍軍裝,他們身上的軍裝似乎更爲美觀一些。
25名“朝鮮”海軍軍官生的到來,對於安納波利斯軍校而言,無疑是一個極爲新鮮的事情——這是這所學校接受的第一批外國留學生,正當安納波利斯的師生們仍好奇的打量着這些於課堂上極爲認真的“朝鮮軍官”時,另一批穿着英式海軍制服的東方軍官走進了這所海軍殿堂,與那些剃着光頭的“朝鮮”軍官不同,這些人的腦後留着辮子。
兩批先後抵達安納波利斯的東方留學生,一共有57人,相比於前者後者足有32人,但很快安納波利斯海軍學校的師生們,便注意到他們最大的不同,從朝鮮來的留學生,身體大都極爲強壯,即便是與美國人相比亦毫不遜色,而後者卻顯得有些羸弱,以至於其中有很多人在兩萬英尺長跑時,很難堅持下來。
但後者亦有他們的優點——他們似乎更聰明,英語亦更爲流利,總之兩羣人各有各的優點,初兩羣人似乎並不怎麼接觸。儘管前者身體強壯,但他們的英語水平大都一般,在學習時自然有些吃力,而學校的教官都非常瞧不起留辮子的中國留學生的身體素質,所以更加強調體能訓練,對此後者自然是叫苦連天,於是面對壓力兩羣人立即抱成了一團。前者向後者討教英語,而後者則向前者學習體能訓練。
不到三個月的功夫,學校內的這分散在各個學系的57人便抱成了一團兒,互相激勵着彼此努力學習,甚至還在課業上向美國同學發起挑戰。以至於在聖誕節前的最後一次考試中,在全校前50名中,有三分之二爲中國留學生所包攬。
整個安納波利斯軍校無不爲之驚訝,以至於連身爲學院院長的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親自在聖誕節前舉行了一場餐會接待這些“聰明的中國軍官”,祝賀他們所取得的好成績。
一次在例行的晨跑時,當圍繞着操場跑了20圈之後。渾身被汗水浸透的陳幼泉站在操場邊看到太陽從天空上升起的時候,他第一次覺得天這麼藍,讓他的心情好了很好,他喜歡這裡柔拂的風,幾乎能吹散內心的壓抑。
相比於天津水師學堂。他更喜歡這所學校,儘管學校嚴格的制度苛刻的條令讓他和同學們一樣,都有些無所是從,但他還是喜歡這裡的與國內截然不同的氛圍,無論是課堂亦或是生活,安納波利斯軍校校園很大,即便是下了一場雪後,時不時可以看到松鼠從雪地間抱着橡子跑過。總能讓人愉悅起來。
可是在短暫的愉悅過後,卻什麼都不剩。陳幼泉知道美國不是他的家,他也不會在這裡待很長時間。快則兩年。慢則四年,他們就會離開美國返回北洋海軍,他們是北洋海軍的軍官,最終還是需要回到艦隊爲國效力。
冬日陽光透過窗射到身上,讓人覺得很懶散,似乎美國的空氣瀰漫着那充滿迷茫的灰塵。而空氣中的教學氣氛又是極度自由的,儘管老師享有權威。可卻鼓勵學生挑戰他們,這與國內是截然不同。
現在。隨着聖誕節長假的開始,繁重的課業暫時結束了,甚至就連指導他們這羣一年級“老鼠”的高年級生也紛紛享受起聖誕節長假,參加各種聚會、舞會,而無暇問及他們。此時,在這所學校中,似乎他們這些中國留學生顯得有些“無所事事”。
許是有些無聊的關係,陳幼泉站起身來閉着眼睛開始每日的“省身”,這是習自“朝鮮”海軍生,不由朝鮮統監府派來美國的中國海軍生們的習慣,他們每天都會在聚集一起“五省”已身。而那“五省”訓令是仁川海軍學校的訓令,按他們的說法是習自日本教官,是日本江田島海軍兵學校的訓令,被日本教官“拿”到了仁川。和其它的同學一樣,陳幼泉亦接受了這每日“五省”,現在甚至就連同一些美國的同學,亦私下效仿他們,而且馬漢院長似乎也非推崇這“五省”訓令。
至誠不悖否?言行不恥否?氣力無缺否?努力無憾否?亙勿懈怠否?
用近半個小時的時間反省已身後,陳幼泉發現自己似乎違背了幾條,他發現自己無法像過去一樣,面對一些事情時極爲坦然,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很懷念過去的日子,過去在天津水師學堂的時候,他不會考慮那麼多問題,人似乎也多了些快樂。
但現在,他的心情卻顯得有些沉重,他覺得應該振作起來,把精神放到學習上去,可每每想到幾年後面對的未來,他的心情卻立即變得有些沉重!
我是誰?
我是何人?
這是一個問題,一個過去他從未思索過的問題,但現在,這些問題卻經過同另一羣剪掉辮子的同學間的交流,不斷的困擾着他。
我是漢人,爲何要忠於滿清?
每每想到這個問題時,他就會想到《揚州十日記》中記錄的暴行,祖先的遭遇壓抑的他喘不過氣來,報效朝廷更是從理所當然變成了質疑。
他知道,自己會在這裡成長,爲了祖國的富強,可大清國,是他的祖國嗎?滿清的皇上是中國的皇上嗎?諸如此類的問題困擾着他,以至於讓他無法安心學習,無數次,他都想詢問那些同學,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儘管他們知道未來會遇到很多困難和挫折,但無論什麼,都不會停下腳步,可。他卻做不到。
他知道,今天如不迷茫,明天才會有希望。
可現在,他卻陷入迷茫之中了。
凝視着天花板,學校配置的櫥櫃牀椅之外。陳幼泉沒有在房裡增加任何東西!牆上沒有字畫,桌上沒有擺飾,架子上沒有書籍……實際上條令也不準確他懸掛那些“平添書香氣”的字畫。
陳幼泉眯起眼睛,感到胸口沉甸甸……
他對這東西很熟悉,現在他就對這樣東西熟悉起來,這東西無所不在。像影子似的追着他,困擾着他,而這種東西叫“民族”。
“民族!”
陳幼泉嘆了口氣,下意識的看看懷錶,下午四點鐘。他卻像殭屍一樣躺在牀上。陪伴他的,是那個最忠於他,永不會拋棄他的“民族”。
民族!
這個問題,過去他從未曾思索過,考取功名、報效朝廷,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了!可是現在,他卻不願再去報效那滿洲人的朝廷了,甚至他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應該推翻這個朝廷。
若非是滿洲的朝廷只顧自己一族之私。中國又何至於淪落到這等田地?若非他們推行殘暴的文字獄和愚民奴役,中國人又何至如此麻木。
這樣的滿洲朝廷值得漢人去效力嗎?
陳幼泉沉思著,不想動。也無人訴說。
咚咚,宿舍門驀然被敲響了,清脆的敲門聲擊碎了一屋子的沉寂。
陳幼泉被這突然的響動嚇了一跳。一個鯉魚打挺跳下牀來,伸了個懶腰。有時候思索也會讓人疲倦!他真有點倦怠感,累的難以解釋的。
他打開了宿舍門。
出乎意料,門外是穿着身朝鮮海軍制服的韓徹和陳書。他們兩人前者是“朝鮮生”的中長官,後者是北洋生中的官長。不過在這裡,他們都是學生。
面對突如其來的客人。陳幼泉有些驚奇,
“怎麼?屋裡有女人嗎?緊張什麼?”
陳書笑着開起了玩笑,儘管他們在課業上非常努力,但是在有一門課上,卻遠遜於那些美國同學——在舞會上總是表現的極爲靦腆,更談不上邀請某一個女孩進入宿舍,當然更爲重要的是——他們是美國人眼中的有色人種。
微微一怔,陳幼泉意識到陳書是在開玩笑。而韓徹卻於一旁邊笑說道。
“好了,不開這個玩笑了,怎麼,洌泉,你這陣子可是有些不對勁啊!”
說着他便走進了陳幼泉的房間,源自於英國海軍的習慣,在軍校內每一個海軍軍官生都有自己的獨立宿舍,仁川是如此,安納波利斯也是如此。
“是啊,洌泉,怎麼回事?說來聽聽!”
面對兩人的關切,陳幼泉的臉色立即變色,眼神亦暗淡起來,嘴脣蒼白。那些話能說出來嗎?就在他沉默不語的時候,陳書和韓徹互視一眼,然後開口說道。
“其實,不用你說,我差不多能猜到你想什麼!你在想着,那滿洲人的朝廷有什麼值得咱們報效的是嗎?”
那話聲傳到陳幼泉的耳中,卻讓他整個人渾身一顫,他幾乎是瞠目結舌的看着陳書,他可是候補的七品武職。
“我……”
正欲開口時,陳書從口袋中摸出一包紙菸,默默的點着一根菸。今天之所以來這,就是因爲自從那日留學生聚會後,陳幼泉表現出來的不正常。
“其實,我們都是一樣,我、林孔、楊春燕,我們想的都一樣,可這並不妨礙我們去學習,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話音落下時,陳書盯視着陳幼泉用沉穩的口氣說道。
“正因爲我們是中國人,纔要抓住機會好好的學習,因爲……有一天,我們要操持戰艦,”
話聲稍頓,陳書的話聲猛然一歷。
“推翻滿洲人的朝廷,明白嗎?這纔是我們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