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
低沉的汽笛聲於劉公島鐵碼頭響起,伴着這汽笛聲,泊停於泊位上的北洋艦隊的軍艦紛紛爲即將的遠航作着最後的準備。按北洋海軍的章程規定,每年都要進行嚴格的出巡活動。正常的情況是,從秋冬開始離開北洋地區,前往南方避冬,第二年春季再從南方返回,在夏季則出巡朝鮮、俄羅斯等北洋口岸。再加上不定期的前往煙臺、天津、旅順巡防、補給、維護保養,實則一年中僅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劉公島。
而今年因爲日俄戰爭的關係,北洋海軍例行的南方避冬巡航卻一拖再拖,直到入冬後的第二場雪降下來之後,在英法俄公使作保的情況下,朝廷方纔批准“拱衛京畿”的北洋海軍實施例行的南方巡航,與往年巡航不同的是,這次巡航似乎還肩負着其它任務。
鐵碼頭上,扛着煤袋的水兵將一個個方型的煤袋扛上軍艦。煤袋裝着的是平壤海軍燃料廠生產的無煙型煤,相比於舊時使用的開灤煤礦所出煙煤,平壤海軍燃料廠出產的型煤非但有着火力強的優點,且因其所用無煙煤,又有着低煙的優點,雖說其價格比之開灤煤稍貴,但相比於質量不均火力弱且有損機器的開灤煤,現在經費充裕的北洋海軍更樂意使用海軍型煤。
鐵碼頭一側的“致遠號”巡洋艦艦橋上,管帶鄧世昌時而會把視線投向那些正在搬煤的水兵,水兵們身上白色的軍裝已經完全變了顏色——黑呼呼的滿是煤灰,不過相比過去用的碎煤,至少甲板上還算乾淨。
“陳副管駕。現在由你指揮裝煤,三時十五分,必須完成裝煤!”
“喳!”
一旁的副管駕陳金揆聽到命令,連忙立正服從。儘管北洋海軍接受的是西式的訓練,且今年又換上了洋式的軍裝。可依然殘留着舊式軍隊的痕跡。
離開艦橋,進入艦艙後,艙頂的電燈映亮着過道,在過道內,有三兩水兵正在整理着艙內衛生,北洋海軍章程完全參照英國皇家海軍。每次備航前都必須將艙室清理一塵不染。作爲“致遠號”管理的鄧世昌,之所以進入艙室,就是爲了檢查各艙室的清理情況。
艦內有通道並談不上寬敞,因爲大多數水兵都在搬煤的關係,艦艙內僅只留下少數的一些水兵在作着艙務整理。在檢查艙室時,鄧世昌會刻意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擦拭一下某些不容易擦的死角,如果手套上有灰,就會命令水兵重新打掃。
儘管這種整潔在海上航行時因爲煤煙的關係維持不了多長時間,但卻是極爲必要的,就像艦上的洗澡、更衣等都是保持戰鬥力的必要,雖說琅威理去職,對於北洋海軍的訓練有一定的影響。但幾年來的嚴格訓練,卻讓許多事情養成了一個習慣。
在鄧世昌一層層的檢查艙室時,在下層的鍋爐艙內。這會僅只有幾名士兵在那裡剷煤以爲鍋爐加壓,而在水兵們鏟着煤的時候艦升火邵鴻清卻就着有些昏暗的燈亮,在那裡看着書,與陸師勇營不同,於海軍中即便是一個升火兵至少也曾開過蒙,作爲二等升火的邵鴻清自然也讀過幾年的書。
只不過今日他與往常似有些不同。在看着手中的小書冊的時,他的嘴脣緊咬着。那拳頭更是握緊着,那雙眼睛中閃動着些許淚光。一種無名的痛楚在他的胸膛中瀰漫着。他的呼吸顯得有些急促,整個人完全沉浸於悲鳴中的他,甚至沒有聽到扶梯的踩踏聲,更未注意到管帶走進了鍋爐艙。
“大人……”
幾名升火兵瞧見進入鍋爐艙的管帶,正欲喊邵鴻清時,卻被鄧世昌制止了,鄧世昌瞧着正在看書的邵鴻清,那眉頭依還是微微一皺。
在只有水師衙門和營房的劉公島上,官兵們訓練之外平素除了看書便再也沒有了其它的活動,過去大傢伙倒是沒有看書的習慣,直到月前一位中堂大人的老鄉在他人的保薦下,於島上的一間狹窄的閒屋內,辦了一家圖書館,專門往外借書,海軍兵佐憑腰牌便可以借書,而且價格極爲便宜,若辦了借書證,一月不過二十文錢。
對此縱是提督大人亦深爲贊同,甚至還特意辦了一個借書證以示支持,許是閒着無聊,現在於海軍經常可以看到有水兵讀書,鄧世昌自然不反對水兵看書,亦贊同他們多看書,但邵鴻清現在正於崗上,豈能專心看書,而不顧正業!
“邵升火!”
突然的沉喝讓正在看書的邵鴻清魂頓時回了過來,一見是管帶大人,連忙將書扔到煤塊間。
“大人,小的違反章程,請大人責罰!”
若是擱過去,邵鴻清或許不會認的這麼快,可今天卻不同,那本書千萬不能……
“怎麼把書丟了,接着看啊!”
皺着眉鄧世昌從邵鴻清主動認罰的態度上意識到些許問題,朝着丟在煤堆上的書看了一眼,果然邵鴻清的臉色便是一變。
“看的是什麼書!”
鄧世昌沉聲一喝,便命人把書拾起來,見書落到大人手中,邵鴻清更是渾身一顫,雙腿一軟整個人頓時跪了下去。
“大人……”
跪下去的邵鴻清連忙叩頭道。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那書的封面上特意蒙了一層紙,以至看不到書名,可翻開後卻看到扉頁上寫着《揚州十日記》,瞧着這書名,鄧世昌的眉頭猛然緊皺,或許他沒讀過這書,卻對“揚州十日”多少有些耳聞。
“或襯馬蹄、或籍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
翻開其中一頁,待看清上面的內容,鄧世昌猛的將手一攥,盯着跪在地上的邵鴻清,
“這書那裡的來的!”
“回,回大人話,是,是小的上次去上海的時候,於,於書店裡買的……”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邵鴻清都不知道爲何要給書館做掩護,這明明是借的。可他並不想把岸上的書館牽涉進來。
“小,小人沒讀過書,不知啥書好,所,所以……請大人饒命,請大人饒命!”
鄧世昌先是沉思片刻,而後擡腿便是一腳。
“看的是什麼書!還不快去幹活!若再不盡責,本管帶定行以軍法!”
捱了一腳的邵鴻清連忙爬起來招呼升火忙活起來,與此同時,鄧世昌卻是臉色鐵青的朝着上艙走去,他的手中還緊緊的攥着那本書。待他回到管帶專艙後,他盯視着手中的書本,直到現在,他甚至都想不通,爲何要給邵鴻清掩飾。
“碧赭化爲五色,塘爲之平……”
只不過是略掃一眼,鄧世昌連忙將書合上,不敢再去看它,正欲將書撕碎時,那手卻是微微顫抖着,面色變得極是難看的鄧世昌,只是緊緊的攥着他,那神情中更滿是掙扎,好一會才恨恨的喝道。
“禁書亂我軍心,實是可恨!”
可那話語卻沒有多少底氣,又一次,原本欲撕碎的書,還是被他打開了,在翻看的時候,鄧世昌注意到書頁上寫滿了鉛筆小字,那小字中溢滿着對朝廷的憤恨。
“此等祖宗血海深仇不報,何以爲人!”
“時至今,我等竟然留辮,實在是愧爲中國人!”
諸如此類的言語留言者豈止一人,單就是那字跡便不下數十人,瞧那觸目驚心的字眼,鄧世昌的神情卻變得越來凝重起來,他能想象看過這書的水兵,對朝廷會是什麼態度,這,這書於海軍傳播多長時間了?
要不要告知大人?
內心百般掙扎猶豫的鄧世昌直到最後還是沒有做出決定,那書終究還是沒能撕碎,反倒是被他小心翼翼的藏到一旁的小書櫃的角落中,似乎生怕被人發現一般,反覆確定不會有人注意後,他方纔再次離開艙室,在他重到艦橋的時候,此時裝煤已近尾聲了,甲板兵正在沖洗着甲板上的些許浮灰,立於艦橋上的鄧世昌忍不住朝着岸上看去一眼,雖說看不到那家圖書館,可他心中卻忍不住想到,難道那書是從書館中傳出?
立於圖書館門邊的青年人則只是笑呵呵的注視着鐵碼頭的方向,儘管從這裡根本就看不到鐵碼頭,可把雙手插在衣袖內的他,卻只是笑呵呵的瞧着,似乎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了,甚至就連同那館中的客人亦是連看都不看不一眼。
當他看着鐵碼頭的時候,書館內幾名穿着軍裝的海軍岸上兵,則在那裡不停的翻着書,偶爾的他們還會聊上幾句,聊一聊先前的看的書,那言語中隱隱總會帶着些大不敬之言。
而到了這個時候,書館的青年老闆便笑呵呵的走了過來,與幾名岸上兵聊了起來,幾人在那裡看似談着書,可聊着聊着,在老闆的邀請下,這幾名岸上兵便隨老闆一共到屋後呂茶讀書起來,這於島上不起眼書院,此時非但成爲了海軍水兵的學習之地,亦成爲陸水師結朋交友之地了。
“嘟!”
又是一聲汽笛長鳴,鐵碼頭兩側的北洋海軍主力隨着號令,緩緩駛離碼頭,在夕陽下朝着大海的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