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範勤勉政事使得他很快便對自己的職事瞭如指掌,正所謂瞭解的越多就越是心驚膽顫——僅他所執掌的鹽鐵三案就已是形勢如同糜爛,而鹽鐵三案很大程度上反應了大宋帝國軍事裝備的情況。早先父親曾對大宋的軍事裝備讚不絕口,稱之已是冠絕千年,可王景範實際瞭解到的情況來看父親當年的評價怕是錯的離譜。
按照父親曾經對武器裝備的敘說可分爲冷熱兩個大類,就王景範在東西廣備所見所聞來看,火‘藥’、火油相關的熱武器之外,傳統的冷兵器除了分工更加細緻之外並無多少新意。不過細細想來也便可體味三分,畢竟只要史書中所提及的戰爭必然是冷兵器的戰爭,至少也要一千多年早就發展到了極致,甚至很多出‘色’的冷兵器諸如先秦的青銅弩機、諸葛連弩等等都已經失傳。也許大宋可以憑藉比歷朝歷代更加發達的金屬冶煉達到前所未有的生產規模,但在冷兵器的創意上而言怕是很難說“登峰造極”——東西廣備作坊內的分工倒是細緻到極點,所有與打仗相關的物資被分爲五十一作,就連王景範這樣好的記‘性’也難保證全部記全。
“父親終究是沒有親眼見識過,只是憑藉後世的評價便如此認爲大宋的兵器已是利甲天下,冠絕千年,殊不知連個能夠主事拍板定奪的官員都沒有,指着一羣散兵遊勇能夠做出什麼來?”王景範心中不由的有些自嘲。
如果說缺少先秦青銅弩機、諸葛連弩之類已經失傳的武器有些遺憾的話,真正讓王景範感到發愁乃至憤怒的是兵器的質量太過粗劣不堪,除了生產的數量巨大之外根本無一是處。這還是王景範單單考察東西廣備作坊的結果,他不敢想象京師之外各州郡的兵器作坊的質量如何——京師的兵器作坊已是聚集了大宋最好的工匠,有着最充沛的物料供應,各州郡絕對沒有這樣的條件,甚至是連製造兵器的各種物料都時有匱乏,除了偷工減料他想不到如何完成任務的辦法,更不要說其中大小官吏上下其手的折騰了。
在細緻的瞭解過鹽鐵諸案尤其是胄案的情況後,王景範已經沒有“大幹一場”的心思了。父親留下來的一些諸如火器的設想,暫且先不說能不能夠實現,就是其高昂的費用和眼下兵器作坊的‘混’‘亂’局面就足以讓王景範知難而退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火器的製造成本是非常昂貴的,動不動便是以“百錢”爲單位,而且在戰場上多半是起嚇阻的作用,殺傷敵人的效果乏善可陳,如果貿然提出新的火器製作莫要說朝廷的討論結果如何,能否支撐得起火器的製造成本,就是胄案內部怕早已鬧翻天。
“飯還是一口一口的吃,事情還是要一件一件的去做!”王景範一想起這段在三司的時日就不由得有些喪氣,所謂地位越高看事情的方式和眼界也就跟着水漲船高,早先或是聽父親的訓誡或是從書本上所得都遠不及自己親眼所見——原以爲大宋帝國雖是江河日下之勢並非不可做一番大事,但實際來看整個帝國不過是一塊苟延殘喘的朽木而已,想要將其雕琢成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花’費的心思可真是要命的很,就連王景範自己心中也不禁有些升起想要另謀出路的打算了。
“王見覆拜訪?”歐陽修滿臉驚訝的看着自己的長子問道。
歐陽發持手肅立答道:“正是!”
此時正值天氣漸熱之時,炎熱的夏季對於體弱多病的歐陽修而言實在是最難熬的季節,開封府最知名的兩個人便是歐陽修和包拯,更有“包嚴歐寬”之說,就算是“歐寬”也讓歐陽修左臂疼痛,強不能舉。自從天氣轉暖歐陽修便開始覺得有些呼吸不暢,現在更是喘疾難忍,加上先前的老眼病讓他不堪折磨,他屢次上書朝廷請求一個閒職而不得,卻因爲王景範的一篇駁斥文章而藉此在家休養。
一想到這個自己名義上的“學生”,歐陽修不由得有些頭痛,兩年前在‘春’闈之時批閱考卷,無論是從文風上還是真正見到此人的觀感,歐陽修從來都不認爲這個年輕人是一個棱角分明的人,哪成想寫出來的批文居然如此辛辣,就連他自己讀後都不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包拯的事情上太過偏頗。事實上歐陽修自己心中很清楚,除了自己在上書中反對包拯的那些理由之外,不可否認他對包拯還是有着不小的怨氣的,不過這些隱藏在文章背後的東西卻被那個年輕人敏銳的捕捉到了,開始的時候他還是頗爲懊惱的。
“父親,若是身體不適孩兒這便回絕了他……”歐陽發顯然清楚訪客與自己的父親是不大對頭的,看到父親有些猶疑的神‘色’便輕聲建議道。
歐陽修擺擺手說道:“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些奇怪而已,讓他進來吧!”
莫要說歐陽修感到奇怪,對於王景範和父親之間所發生事情原委都很清楚的歐陽發也是如此。整件事其實並不複雜,歐陽與韓家還是姻親,就連韓絳回京師擔任翰林學士也是歐陽修一手‘操’辦的,可以說若是沒有王景範突然殺出來攪局,兩家的關係的理應是非常密切,而現在這個年輕人卻成爲兩家關係中的一根刺,多少有些讓人感到一些尷尬。
雖說歐陽修在家真的是養病,不過在見王景範之前他還是仔細的整理了一下衣着,這個年輕人怕是他最近這幾年最爲重視的年輕一代人物了。儘管在‘春’闈之時他批閱考卷之時對王景範的應試詩感官很不好,尤其是殿試中王景範奪魁的那篇賦文更是感到不滿意,不過歐陽和韓氏兩家‘交’好,韓家姑爺在蔡州頗有作爲回到京師入館閣卻是實打實的本事。歐陽修最喜提攜後輩,若是沒有包拯一事的話,王景範在他心中的印象是日趨好轉的,只是王景範替包拯張目駁斥自己有些掃了這個一代文宗的面子,即便如此歐陽修生‘性’豁達縱有一些尷尬也依舊決定見見這個年輕後輩。
“學生拜見老師!”一進‘門’王景範便對歐陽修持弟子禮,科舉考試雖是起源隋唐,但真正發揚光大還是在大宋,不過科場上一些規矩早在前唐便已經確立,按照唐代科場的規矩王景範應是歐陽修的“‘門’生”,只是大宋嚴禁這種關係,明面上自然是禁不住的‘私’下‘交’往依舊如此,只不過如王景範和歐陽修之間來往極少,放在別人身上早就成爲歐陽修府上的常客了。
歐陽修走上前扶起王景範笑着說道:“見覆可是稀客,不知……”
王景範笑答:“學生今日冒昧拜見老師無甚要事,只是覺得天氣煩躁老師臥榻養病想來必是多有不便,巧的是學生覓得一個端溪綠石枕和一條蘄州竹簟冀以稍減暑熱,還望老師笑納……”
王景範去拜訪歐陽修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事實上他在館閣中對朝中的幾個重要大臣的所有奏章都仔細查閱過,歐陽修這等一代文宗所寫奏摺俱都是非同凡響,他的奏摺自然在王景範的重點關注之內。有意思的是先前王景範在讀歐陽修的奏摺時除了文采和對當時的朝政環境上有些理解之外,並未往深處裡去思索,直到他擔任鹽鐵判官這等負責具體事務的職務之時,偶爾纔想起歐陽修對於胄案轄下的軍器作坊早就有不少建議——歐陽修在擔任河北都轉運按察使之時便上過《乞條制都作院》一折中便根據邢州西山一帶所產弓弩良材甚多的特點,建議本州置“弓弩都作院”,“專打造一‘色’好弓弩”,更有建議利用磁、相二州所產鐵炭建議設置“都鐵作院”,就地取材專一打造刀劍之類的鐵兵器。
大宋立國之初便各州有作院,而都作院這樣專‘門’根據就本地所產物料來製作某一項或幾項軍器的作坊還是在慶曆年間纔開始逐漸設置的,最初主要分佈在西北諸路和河北路,而歐陽修那時便是以龍圖閣直學士河北都轉運按察使的身份積極推動河北路的都作院設置。諸如這樣的設想來改進兵工生產,這對王景範而言並非是什麼稀奇事,他還有更好的辦法,他所關注的是歐陽修很重視這方面的事務,這便給他提供了利用歐陽修聲望以推動自己設想實施的可能。
如果說王景範在鹽鐵三案的地盤上,甚至是整個三司所管轄的職權範圍內做一些細微的調動,這不會引起什麼劇烈的反彈,至少有包拯坐鎮他在三司過的還是非常愜意的。不過諸如胄案所管轄的軍器生產方面做一些比較大的改革動作,那所牽扯的將不是胄案或是三司自己的事情,至少也要將樞密院牽扯進來,更少不得要與中書‘門’下打‘交’道,這些都不是王景範所願意看到的。
更重要的是當今天子年事已高,加上慶曆新政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這使得任何帶有改革‘色’彩的事情都是不受歡迎的——當年阻擋慶曆新政的那些大佬們都已作古的作古,在家養老的養老,諸如韓琦、富弼、歐陽修等人都是慶曆新政的中堅人物,可他們在掌握權力之後這麼長時間裡都沒有什麼動作,可見他們已經失去了當年的進取之心。從皇帝到大臣所關注的都是後宮嬪妃的肚皮,後宮周氏已經近於分娩,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那裡,若是周氏爲皇帝生個兒子,那君臣之間曠日持久的立儲風‘波’將會暫時告一段落,只要等着小皇子平安長大即可,若是個‘女’兒,可想而知今後的朝政又會讓人不得安生……
王景範自是清楚當今天子是不可能再有兒子了,早先他不願意在京師爲官就是怕沾染上這些在他看來不過是‘雞’‘毛’蒜皮之事——在京師想要做些事情可比在地方上做事難度大多了,畢竟婆婆衆多而自己偏偏將這些婆婆得罪了個遍,眼下這些婆婆們都在關注皇帝能不能生個龍子出來繼承大宋帝國,什麼事情都不如這件事重要,可想而知王景範要做事還沒有開始便就註定了失敗。是以王景範不得不走一條彎路,借重歐陽修的名望和影響力,促成他對胄案軍器生產方面的改革,哪怕是有限度的改進他也知足了——在三司的這段日子裡更讓他清醒的看到一個真實的大宋帝國,面對一個如此複雜的局面,他毫不懷疑即便傾盡自己一生‘精’力也未必能夠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但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除非他離開大宋遠走海外避禍,否則這條路他就必須要走上一遭。
那雕琢成缺月形狀的端溪石枕晶瑩如‘玉’,內部更是如瓷枕一般被高明的工匠雕琢鏤空——這可是大爲不易的事情,以端溪石質的‘性’質雕琢其外形自然是沒有什麼問題,鏤空其內部就相當的費事了。織成雙水紋圖案的蘄州竹簟‘摸’上去便清涼宜人,若是睡臥其上即使在赤日當空的正午也不覺炎暑之苦。
這兩樣東西王景範倒是頗費了一番心思,其實石枕和竹簟都是他爲夫人過夏天而準備東西中的兩樣而已。爲了讓韓慕雪過的更爲舒服一些,他甚至重新改建了一座臨水的閣樓,用清涼的井水灌注閣樓,使得閣樓內部的溫度一直都保持在極爲涼爽的程度,閣樓內部更有水‘牀’清涼無比,甚至在閣樓裡面睡覺還需要蓋上薄被。這項工程就是連韓絳看了也是瞠目結舌,論豪富比王景範富有者數不勝數,而論享受消夏,見多識廣的韓絳還真找不出一個能與之相提並論的,不過王景範這等舉動讓韓家人對他更是放心,都說韓慕雪嫁了個好郎君。
歐陽修看過這兩樣東西之後自是十分歡喜,也知道王景範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不過心中卻是更加嘀咕起來——他這個名義上的老師可是和學生的關係不睦的,對方如此煞有介事的準備自己消暑之物肯定是有所求,不然這兩年來師生二人幾乎從來沒有什麼走動,偏偏這個時候就來拜訪自己?
“呵呵,見覆有心了!某家病體纏身恰逢酷暑正是愁煞人也,有此二物卻是安然度夏了……”歐陽修捋了捋‘胸’前的長鬚笑着說道:“見覆入三司已有段時日,不知公務如何?”
王景範搖搖頭苦笑道:“學生不才添爲鹽鐵判官執掌鹽鐵三案,每日事務繁雜多有不決之處。就學生所掌三案事務以來,其中積弊叢生,上月走訪東西廣備作坊更是憂心重重。戎器之職領於三司胄案,偏偏胄案官吏更換如同走馬燈一般,管事官吏都尚且如此軍器生產更是一團‘混’‘亂’,學生在東西廣備作坊所見所聞更是證實此種憂患長此以往必生大禍……”
王景範倒是沒有想到歐陽修會如此上道,直接就開口問詢自己在三司的事務,原本他還想着要與之周旋一二纔可進入正題,沒成想歐陽修連前段時日包拯之事都未提及,這不由的讓他感到書中常聞歐陽修心‘胸’豁達並非空‘穴’來風。王景範將自己在三司鹽鐵三案的諸多見聞慢慢的說與歐陽修,尤其是胄案所轄的軍器生產更是詳細,他還提前就自己在東西廣備作坊的所見弊政一一羅列成文,既將作坊內的各種弊政前後首尾‘交’代清楚,又將自己的解決辦法添置其後。
歐陽修慢慢的翻看王景範遞過來的文卷,他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年輕人在三司待了兩個多月都是非常用心的,別說他所見過的年輕才俊,就是他自己自詡勤於政務也不可能在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將自己所管轄的職務‘摸’得如此清楚——三司不同於一般的衙‘門’,雖說三司與中書‘門’下和樞密院鼎足而立,實際上無論在人事任免還是具體事務上三司也是要受到中書‘門’下的節制的,婆婆多自然事情就多,本來三司事務就已經夠煩的了,碰上不對付的婆婆其處境可想而知。
歐陽修完全可以從這份關於東西廣備作坊弊政的文卷中看出王景範的勤奮,更不要說針對所見弊政有針對‘性’的提出解決的辦法,這讓歐陽修更加驚異。發現問題也許並不難,諸如他的好友宋祁就曾提出過三冗三費的問題,但是解決問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歐陽修可不是剛剛步入仕途的‘毛’頭小夥子,經歷過諸多政壇風‘波’之後的他自然認識到一些看似簡單的問題絕不是書本上寥寥幾句削減公用靡費、裁減官員這等大而無當的解決方案。能夠發現問題並且提出一些切實可行之法來解決問題,這纔是真正的才幹之士,而眼前的王景範毫無疑問便是這等人才!
歐陽修合卷沉思,前一段時間自己曾上書說包拯“素少學問”之語招來了王景範的駁斥,更指出包拯與自己的學問不同之處,說起來自己心中還是頗爲贊同的。不過看過這份關於東西廣備作坊的弊政及其解決的文卷之後,歐陽修認爲王景範似乎更加兼備他與包拯的學問,有才學更有解決政務的能力,這真是殊爲難得,可惜眼下東西廣備作坊的問題相對於皇儲顯然是微不足道的……
歐陽修暗自嘆了口氣說道:“見覆真乃真知灼見!”
“老師言過了,學生只是儘自己的本分罷了!”王景範拱手說道。
歐陽修擺擺手說道:“見覆不必自謙,某家看過之後心中自是明白。只是若依你所寫行事牽連甚廣,怕是中書‘門’下那邊會與三司多事……”
王景範點點頭說道:“這些學生自然想的明白,學生不奢求能夠全部施行,而東西廣備作坊與萬全作坊牽扯甚重,學生只希望能夠從京師周邊選擇一所先試行一番看看效果如何,如若見效顯著則可進一步的推廣,若是出現什麼問題也不會誤了朝廷的大事……”
“此乃老成之舉!”歐陽修心底輕輕的鬆了口氣,當年他在河北推動都作院之時就曾遇到此種情況,不禁沒有‘精’簡作坊規模見到相應的效果,反而使得磁相二州的作坊更加臃腫不堪,工匠數量缺口極大。王景範所提出的一些設想有些是以前的老辦法,而有些則是他聞所未聞的,這也‘激’起了歐陽修的好奇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