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包拯的會面並未持續多久,王景範向他獻出對內清理欠款,對外紮緊樞密兩條建議之後,便很快的散去。i 唯獨讓三司衙門官吏感到驚異的是,包拯是面露笑意的將王景範送出門外的,這莫要說是少見,而是他們根本沒見過包拯對誰笑過,哪怕是微微露出笑意——市井傳言“包拯笑比黃河清”雖是誇張,而三司坐鎮三司也是最近的事情,在這段時間裡確實還真沒見過包拯除了“鐵面”之外的其他臉色。
顯然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新來年輕的鹽鐵判官頗得包拯好感,能夠得到這樣嚴格上司的欣賞,這也就讓王景範還未接觸自己本職之時便悄無聲息的樹立了自己的威信——三司衙門的官吏自然不是易於之輩,他們也都知道朝中有的是人對包拯看不過眼,但卻不代表他們也有這個資格,況且這個新任的鹽鐵判官年輕的有些過分,估計也不是什麼好惹的主兒。
王景範依舊由本部推官柳襄指引下來到鹽鐵判官的辦公之所,這裡距離勾院不過是幾步的距離。原本三司三部各有自己的勾院,大宋立國之時很多機構都是仿前唐五代所置,如同三司的其他機構一般變動頻繁一般,三司三部的勾院分合不定直到鹹平六年(1003年)三部勾院合爲一院才得以延續到今。勾院糾察三司錢穀、百物出入帳籍,負責勾銷報賬防止財物失陷,眼下來三司解釋賬目不等的辦事人員多半都是要與勾院打交道。
適才王景範在三司衙門門廳等候之時,柳襄前來接引王景範前去面見包拯,那些等待辦事的人員見此都懊悔不迭。雖說鹽鐵判官與他們來此辦事的事項並不搭界,但人家好歹也可以能夠說上話,而現在傳出來的消息顯然這位年輕的鹽鐵判官正得到包拯的信任,這就更加重了他們的懊悔程度。不過若是他們知道王景範在包拯面前強烈建議對來自軍方的賬目以更加嚴格的標準進行審覈的話,他們怕是都有生吃了他的想法。
自包拯親自將王景範送至門口後,柳襄對王景範的態親切三分,先前只是單純出於給王景範留下一個好印象以便日後相處而已。雖說王景範是柳襄的上司,但兩人的發展軌跡完全不同,照例很少有回京述職的進士出身官員會在三司內就職很長時間的。尤其是王景範這樣的狀元出身的官員,在他們步入仕途最初的五六年裡都是頻繁的調動,從職位上也是朝廷出於培養未來高級官員的想法出發,讓他們更多的是學習熟悉各類機構的運作狀況。
如柳襄這樣年近四十還只是一個三司推官,並且在三司任職已經超過十年的境況來看,柳襄便是父親生前所稱的“技術官員”。他們熟悉本部工作的情況,有着很強的“專業技能”,無論誰當他們的上司幾乎都對他們沒什麼影響——因爲離開他們整個機構就會陷入癱瘓,如三司還算是好的,諸如司天監、太醫這類機構,不是這個圈裡的人根本玩不轉。iSH
柳襄先前的親熱只是禮節性的,就算他冷淡的接待王景範,王景範也拿他沒有什麼辦法。對於三司,王景範註定是一個過客,長則兩三年,要是發生什麼變故恐怕也就是幾個月的事情,而柳襄若無特別的際遇怕是要在三司待上一輩子幾乎沒有出任地方官的機會,這也就意味着柳襄窮其一生也未必能夠邁到四品官這個門檻。
在柳襄看來王景範的前途確實是非常光明的,自己並非是進士出身若是離開三司他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夠勝任什麼職位。他可以在三司慢慢的熬資歷按照既定的階梯向上爬,王景範的仕途階梯則遠超過了他的想象,人家在三司熟悉一下最終目標還是直指中書門下,甚至是爲將來登上高位後主掌三司。不過那將會是很遙遠的事情,王景範未必能夠走到那一步,他柳襄到時怕早已致仕養老,但王景範獲得了包拯的賞識則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了,若是怠慢了他怕是人家掉過頭來給自己穿小鞋,到時就是自己難受了。
柳襄帶着王景範除了將其帶到辦公之所之外,還應他的要求巡視兵刑案、胄案和鐵案屬自己治下三案的辦公之所,甚至還拜訪了另外一位主管兵刑和鐵案的鹽鐵推官袁笥嘉,推官之下還有巡官、勾官等等。三司機構極爲複雜,規模遠超中書門下,直接在三司衙門裡任職的官吏就超過一千人,更有三司衙司這樣的執掌屬下大將、軍將名籍及其水陸押運官物的準軍事機構。柳襄在三司任職已經超過十年,對於三司衙門的地皮也是踩得極熟,不過帶着王景範將自己職務範圍內的官吏辦公之所走遍已是極爲吃力,更不要說拜訪諸如戶部、度支的同僚了,這些事還需以後慢慢來。
王景範年紀雖輕但見識非凡,畢竟他作爲韓氏家族的女婿平日所聞所見皆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別的不說,就是新任御史中丞韓絳他每個月至少也能見到五六次之多,相比之下他治下的三案官吏氣場可比韓絳差遠了,加之本身就是他們的上司,王景範的身調放低一些便輕易的得到了他們的初步認可。
“公弼兄,今日真是勞煩甚多,晚間豐樂樓不見不散!”王景範在結束了三司的第一天任職之後,特意到柳襄的班房問候一句。
柳襄笑着拱手說道:“見覆客氣,那晚上我們豐樂樓見!”
自從高中狀元入仕以來,王景範在宴飲方面一直都是極爲剋制的,一來他的性格好靜不喜交際應酬,二來宴飲頻繁耗費時間,他的時間向來都是安排的比較緊——每日的職事並不算繁重,但王景範卻需要大量的時間去閱讀一些典籍,尤其是進入館閣之後,崇文院內有着最爲齊全的文書檔案,自立國以來所有大臣的上書奏章,以及各個朝廷機構的文書,這些文檔窮其一生也只能閱讀一二,王景範也不可能做到,他只能選擇一些最重要的文書借閱。i
大宋立國完全打破了歷代以來文武分治的平衡,幾乎是文臣一邊倒的壓制武將,與之相匹配的是整個帝國的權力架構重新洗牌官執掌帝國最高軍事機關樞密院已成常態,而文官系統在整個帝國權力架構中已經達到史無前例的巔峰狀態。不過有權力的地方就有鬥爭,如何治理這個高度發達的大宋帝國便成爲君臣之間、文官系統內部新的角力戰場,從治國政策方針到朝廷機構的設置,所有權力圈中的角色們都在試圖在典籍中找到答案作爲依據,這也成就了歷代以來前所未有的龐大文書檔案中心崇文內外兩院,這也就是所有試圖邁進權力高層的新貴們都必須要經過館閣的學習的根源所在。
莫要說帝國權力中心的雞毛蒜皮都要窮追典籍,就是王景範自己開辦的白沙書院何嘗不惹人非議?格物等諸科的設置就在士林中引起過一次廣泛的討論,雖然沒有鬧到朝堂上去解決,但王景範已經懷疑有不少彈章堆在皇帝的案頭——韓絳就曾隱約提過這些,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他牽扯到了三司使之爭得罪了中書門下,往常還有三分顧慮的人現在都忍不住跳出來寫上一筆,好叫這個鋒芒畢露的狀元郎嚐嚐什麼是筆墨如刀的滋味。
白沙書院寄託了父親的理想和自己的期待,對此王景範自然不會有半分退縮,爲此更是重訂學規,在開篇就洋洋灑灑引經據典的說明格物諸科設立的必要。其不少內容直接諷刺那些質疑書院學科設置的士人,毫不忌諱的斥之爲“小儒”、“腐儒”,這自是極大的打擊了一大片士人紛紛寫文聲討,不過他們卻沒有《白沙學刊》這樣的平臺近兩期的學刊翻開粗略一覽,少說也有十幾篇文章集中出現諷刺外界的質疑者,那叫一個聲勢大漲。這些白沙書院的學生未必是真心捍衛書院學科設置,但作爲享受書院待遇最好的明理科自然是不管黑白捍衛自己的領地,他們知道一旦白沙書院垮塌,他們的前途勢必會受到極大的打擊,沒有書院的支持他們當中相當一部分都不曉得自己能不能撐到金榜題名之時。
正是因爲今後若想在大宋帝國權力場上如魚得水,王景範纔會每天花費大量的時間去閱讀各種館閣所藏的文卷典籍。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再是“秘閣編定書籍官”這樣單純的館閣官員,鹽鐵判官的差遣未能將他的官品提高,卻是涉及到真正的朝廷的具體事務——他先前是在學習熟悉朝廷的規章制度,而現在則是要利用這些規章制度來施展自己的拳腳。
角色的轉變促使王景範也必須要適應新的生活,日後他可是一名真正的官員而非初出茅廬的讀書人了,社交宴飲是必須的,只有這樣纔可以更容易的溝通上下級之間的關係,將一些問題在酒桌上解決掉免得日後帶來麻煩。宴飲並不是什麼過錯,諸如包拯彈劾宋祁宴飲過度其實並不可能拿宋祁怎麼樣,包拯彈劾宋祁的關鍵之處也不在宴飲而是他的家人假公濟私放貸,這樣的人與張方平毫無二致,至於宴飲過度不過是一個由頭罷了,而包拯這樣連朋友都很少的人宴飲方面自然是少的可憐,這兩個人無疑都走了極端,在王景範看來兩人都不足取。
晚間王景範將豐樂樓包下了二分之一個樓層,這可是當之無愧的豪奢之舉,儘管王景範來此多次但依舊對這家酒樓感慨不已——它的西樓第三層便已經高的可以下看整個皇宮,哪怕它一層樓的十分之一不僅可以富富有餘的承擔這次宴飲之外,更有一個空中花園供賓客休息。這已是極大的排場來款待今天新結識的三司鹽鐵部及勾院官吏,豐樂樓的豪奢非一般人所能夠承受。一桌普通的酒食下來少說也要五六貫錢,加上歌舞陪酒打點小廝夥計,這頓酒席下來就連一向對錢物不甚在乎的王景範也感到有些肉痛。
散盡錢財自然贏得面子,對於這些三司中下層官吏而言平時有些外快不足爲奇,他們的生活算是非常滋潤的,不過若想來豐樂樓這樣的地方享受一把也足夠讓他們感到爲難。如果不是蔡恕出面,就算王景範給得起錢也別想佔下這麼大的地方招待賓客,豐樂樓也是葡萄酒的消耗大戶,即便他們已經購買了葡萄酒的製作之法,但每年還需要向白沙蔡氏購進幾百斤纔夠用,憑着這樣的關係他纔有把握訂下如此好的地方。
豐樂樓當初也是捲入葡萄酒的爭奪戰中間,雖然到最後還是不得不與其他幾個大酒商共享,但一直以來王景範對豐樂樓似乎有着某種“偏愛”,還是頗讓酒樓掌櫃在同行面前頗爲自得的——雖說王景範一個月也未必去酒樓超過十次,但只要去酒樓必去豐樂樓,至於其他諸如時樓、會仙樓等京師同樣著名的酒家也是葡萄酒的合作者,不過可沒聽說過他在其他酒樓宴請過賓客。
錢財固然不菲,不過王景範卻覺得這次請客自己並沒有當冤大頭,相反在席間與諸多同僚相談之時收穫頗豐——他治下負責的胄案就因爲三司事務繁忙,無暇顧及胄案的職事,再加上胄案的官員如同走馬燈似的經常更換,胄案所負責的軍器生產實際上正處於無人照管的地步。更要命的是胄案官吏甚多卻沒有一個專門負責軍器生產事務命令的“終結者”,碰到問題胄案官吏都是上級官員專門指派一個人去處理,碰上棘手的事情輪到自己的腦袋上就算自己倒黴,有時竟然會出現無人可派的尷尬境此時整個三司都忙着和來自各地的使者覈對賬目,這個時候軍器生產就是“放羊時刻”。
王景範聽後雖然臉上還是一副笑呵呵的表情,但實際上他的心底已經冰冷透底。他還想着能夠憑藉父親留下來的一些設想來複原未來的一些強力武器,尤其是能夠剋制契丹和党項的火器。根據父親的設想和推算,大宋帝國的軍事生產部門工匠和所掌握的工藝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一點,沒成想自己馬上要接手的是一個泥潭。沒有主管官員他可以想象整個軍器生產系統是個什麼樣子,太祖太宗時兩個皇帝是戎馬皇帝自然對軍器生產非常關注,甚至是親自顧問軍器問題,而現在這個局面先暫且不說軍器生產中有多少人中飽私囊,可以肯定的是軍器生產陷入混亂,至於質量大抵已經不抱有什麼希望了。
王景範所得到的也並不全都是糟糕的消息,胄案推官柳襄就曾言胄案轄下的軍器製造作坊之多廣就眼下的京師而言已經數不勝數——三司的龐大不是停留在口頭上,僅僅是隸屬於胄案的軍器生產一項,京師州郡的兵器作坊怕是沒人能夠說出一個準確的數值,就連柳襄這樣的老三司對此也是一頭霧水。唯一清楚的便是京師的南北作坊、東西廣備(廣備攻城作)、萬全、弓弩諸多軍器作坊,這僅僅還是屬於“外廷”,而令柳襄這個胄案半個主管官員而言咬牙切齒的是斬馬刀局、御前生活所這樣的“內廷”系統除了不歸三司管之外,更將屬於三司轄下的各個軍器作坊中的手藝精湛之輩調遷進入內廷,這使得外廷一日不如一日。
在擔任鹽鐵判官之後,王景範也變得格外勤快起來,準確的說是他前往公所的時間可比在崇文院之時要早得多——以前他都是在未時(一點)抵達崇文院,而現在辰時(七點)就已經在公所內批閱文捲了。就算三司衙門現在正處於忙碌之時,包拯也要巳時(九點)纔會邁進三司衙門的門口,相比之下他已經是極爲勤快的了——宋祁宴飲過度常常都是三更天還在歌舞歡唱,而宴飲之後他纔會點燈修唐書,宋祁不是神人用不着睡覺,他睡得晚自然也就起得晚,京師上層社會而言午時起牀已是極爲不易,未時不過是他們新的一天生活的開始。
三司機構龐大弊端甚多,加之又是言利部門易受士大夫們的攻擊,皇帝要錢,大臣要錢,他們可不管錢是怎麼來的,要不到足夠的錢財就是三司的錯誤。在這樣一個弊政叢生內憂外患的衙門任職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若是旁人還好說些,狀元出身出任鹽鐵判官最多不過一年便向中書門下發展去了,而王景範卻是想要在這有限的時間裡做出一些成績來證明自己。
令王景範欣慰的是他有個獨一無二的上司包拯,儘管包拯的嚴苛使得他的政敵遍天下,但即便是他的對手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已經進入風燭殘年依舊辛辣無比的老人是一個真正大公無私之人。包拯對王景範極爲器重,這從身爲鹽鐵判官的王景範可以調用甚至干涉戶部和度支部的職事便可見一斑。
對於王景範先前所提出的幾個迅速增加三司腰包厚度的建議,包拯都是言聽計從並且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在包拯的命令下,以前欠公庫錢帛時間長還不上的小官吏的妻兒都被迅速釋放,欠賬的官吏都是感恩戴德卻又攝於包拯的清正威嚴,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將欠款填平。事實也證明欠款的官吏真正還不上錢的只是極少數,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身在什麼官位必然有可以撈油水的地方,即便再笨也知道拿公庫的錢去放高利貸,數年下來說沒有收益那全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