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也看到了,現下三司正是事務繁忙之時,大人第一天到三司,下官來時已經通稟包大人,包大人正在等候王大人,咱們還是快一些吧……”柳襄有些頗感爲難的說道。
官場上講究的是迎來送往,平級之間尚且如此,而眼前的王景範可是他的直接上司,理應趁此機會多多交流一番也好熟悉一下對方的爲人爲日後相處早做打算。王景範自然也聽出了其中的味道,這柳襄估計是被包拯的辦事作風給震懾住了,從他到三司這片刻功夫的觀察來看,顯然整個三司的辦事效率都大爲提升,一來集中到此辦事的人也積壓的太多,二來便是包大人坐鎮三司,估計是用了什麼手段讓底下的官吏不敢糊弄拖沓。
王景範拱手說道:“柳大人客氣了,既然包大人正等着咱們自當要快些,等今天忙過之後,在下在豐樂樓設宴款待鹽鐵三案諸位同僚……”
“好說!好說!王大人請!”柳襄臉上露出笑容,包拯到任的時間並不長,卻讓整個三司衙門上下都有股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不說官吏如何就是門房這檔子連吏員都不是的傢伙們,也不敢仗着三司衙門的威嚴吃拿卡要。
走在面見包拯路上的時間並不長,從柳襄的言語中到可知包拯上任之後,三司的變化並不是靠着其施展了什麼強硬的手腕,摘了幾個官吏的帽子來達到的。令王景範驚異的是包拯邁進三司衙門的門檻之後,即便只是“權三司使”,三司衙門上下官吏都不約而同的辦事更勤快了,而至於“收成”什麼的更是見鬼的事情!
“做官做到這個份上,雖是名位不顯,亦是足慰平生!”王景範心中暗自想到:“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
這三十六字箴文是父親生前常對他提及的,畢竟要想達到父親的目的沒有官身是不行的。父親最擔心的便是怕自己踏入仕途之後忘記了自己的本分和初衷,遂時常提及此箴文用以讓自己保持警醒,日復一日的讓自己清楚自己步入仕途的目的所在,莫要在權勢中迷失了自己。
事實上熟讀史書的王景範自然知曉包拯未必是官員中最爲出色的,不說包拯並未有多少精彩的判案事例,就算如後世傳說中的包拯也未必說能強到哪裡去,甚至一些循吏乃至酷吏羣衆,執法更出彩的也是不乏其人,至於不畏權貴的更是不知多少。
少時王景範曾讀史書時就東漢董宣與包拯向父親發問過,爲何董宣已是以一顆赴死之心甚至是已經去尋死,做官卻還是比不過包拯,畢竟包拯最爲艱險的一次也不過是拽着皇帝的衣袖連續七次上書彈劾,“音吐憤激,唾濺帝面”。以父親那個時代的情況而言千年之後人們根本不知東漢董宣是爲何人,而包拯卻仍是婦孺皆知甚至成神,說起來年少的王景範爲董宣甚爲不平。
父親曾言:“不及官威,是爲尊嚴!”——董宣和包拯所做的都是大傷皇帝面子的事情,董宣爲之幾乎丟了性命,最後還是被光武帝令人強按其爲公主磕頭,雖董宣雙手據地終不俯首,卻是折損其尊嚴,相對於包拯毫髮無損高下立判。誠然包拯比董宣的命好,碰上了當今皇帝縱是折其顏面亦是全身而退,百姓需要寄託的是一個有尊嚴的爲民張目做主的強官,而董宣也只能自嘆生不逢時,縱然董宣過世時家中“僅大麥數斛,弊車一乘”清廉程度比之包拯更令人心酸。
在走到包拯辦公房舍後,王景範收起了自己感慨的思緒,如包拯這般受人尊敬的大臣他也只能崇敬,他自己是做不到這點的,中間所付出的代價太過高昂。最重要的是當今皇帝與包拯可謂是君臣相知實非尋常,王景範不能保證自己如同包拯一般在付出代價的同時能夠得到皇帝的信任,這就註定了他不可能走包拯的老路。
“景範參見包大人!”王景範在步入包拯辦公之所後叉手說道。
包拯擡起頭來,最近一個多月他承受了太多的壓力,即便是到三司赴任之後,這種壓力非但未曾削減甚至更加分量,縱是心底無私天地寬亦是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這更讓他平添三分莊肅:“見覆,某家沒想到你會來三司,韓子華真是捨得!”
王景範也沒有想到包拯會如此開誠佈公,苦笑一聲拱手說道:“夫人懷有身孕實在是無法離京,在下思來想去也唯有大人這裡可以暫避一時了!”
“暫避一時?”顯然王景範這個答案無法讓包拯滿意,他眉頭略微一皺:“三司事務繁雜卻非暫避之所!”
“在下之所以上書駁斥歐陽大人的奏章,其本意便是在下並不苟同歐陽大人的‘素少學問’、‘學問不深,思慮不熟,而處之乖當’等言。在下素來認爲包大人與歐陽大人的學問之道是完全不同的,歐陽大人乃一代文宗,更有以天下爲己任的士大夫,可是在下自渭州進京之後所見所聞無不是姨夫文恬武嬉的景象,崇拜他們的士子縱情聲色犬馬,又有誰還記得党項、契丹?!詩詞文章固然花團錦簇,然自進京之後在下未嘗再填過一首詞,爲的便是不去再做這等學問!在下對包大人已是仰慕已久,恰逢際遇之下希望能在包大人麾下踏踏實實的做些於國於民有利之事!”王景範躬身說道。
包拯聽後眉頭固然一跳,卻也舒緩開來,雖然與王景範接觸的並不多,但據他所知此子與衆不同,以其通判蔡州的所作所爲來看是個非常有作爲的年輕官員,不過治理地方與三司的職務有着很大不同,就是不知其能不能很快的勝任三司的工作。
“見覆剛纔也可能看見了,三司衙門上下雖是忙碌非常,但這些並不是三司最重要的事情……”包拯話說到一半便看着王景範看他如何作答,這也算是他給王景範出的第一道題。
王景範笑言:“三司總掌大宋帝國財政收支大計,爲帝國理財中樞,有錢的三司衙門亂若瓦肆亦是有條不紊;無錢的三司縱是井井有條難掩其失職之處……如今三司頭等大事便是在‘財貨’二字上!”
“不錯,三司無錢也就是朝廷無錢,張安道調任三司使之後三司狀況雖是好轉,但卻並非扭轉三司危局,充其量不過是飲鴆止渴罷了!”包拯輕輕的嘆了口氣。
王景範言道:“張大人所爲固然是飲鴆止渴,然亦可暫緩朝廷財政壓力,待留出喘息時間可徐徐謀之。據在下所知張大人所做此事並未竟全功,朝廷有大量的欠款尚未收歸入庫,不說商人欠款甚多,就是各級官吏亦是如此。若是能夠將這部分欠款收歸一部分入庫,三司的財政大可順暢運轉一段時間,不過還是要想別的辦法儘快開拓財源,至於節流……以朝廷諸公的態度而言,三司是等不到的!”
對於大宋的財政情況王景範所知並不詳細,畢竟一些細節問題都是如三司這樣的衙門所掌控,中書門下及其他衙門也就清楚一個大概的狀況,憂心國事的士大夫或許知道帝國財政困窘,至於黎民百姓只看到歌舞昇平,哪裡會想到如此富庶的大宋朝廷財政已經危若累卵?!王景範更清楚數年之後等當今皇帝和繼任皇帝相繼殯天之時,歷史上的神宗皇帝登基之時甚至連官員過年的俸祿都快要發佈出來了,如此困頓纔會使得神宗皇帝啓動變法——不說北有世仇契丹西有宿敵黨項,朝廷財政陷入危機之後羣雄並起,他這個皇帝若不變法只有亡國一途!
現在三司的困頓就已經讓包拯頭痛不已了,王景範可以想象若是朝廷諸公哪怕是從現在就能夠有所作爲的話,也不用數年之後王安石上臺推行如此強力的變法了。可想而知現在縱有歷史上一直稱爲名相的富弼、韓琦執政,更有歐陽修等一干大名鼎鼎的人物,在這樣的環境下根本就沒有多少佞臣生存的空間,大宋帝國爲何走到發不出俸祿的地步?中書門下是不用等了,他們最大的能耐也就是讓皇帝削減宮中用度,撐死一二十萬貫對於大宋帝國而言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三司也只能靠自己!
包拯固然是能夠領會王景範話語的深意,不過他想的更多的是,無論是他還是王景範現在都算是朝中最不待見的那種人,甚至都是“待罪之身”。在這樣的境況下若是他們兩人還出了紕漏,毫無疑問等待他們的將會是瘋狂的打擊,而他自己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今後的路可是長的很,正是因爲如此王景範的危機感遠比他更爲急迫。
“那就先將官吏和商人所拖欠的欠款徵收入庫吧!”包拯不是拖沓之人,他不會像歐陽修那般心中充斥着多愁善感的情緒,作爲一個不以文學進身完全憑藉實幹政績走到今天的高級官員,他有着強大的決斷能力:“不知見覆有何見解?”
“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王景範將自己對包拯的感受說了出來:“在下適才從三司衙門一直走到大人這裡,感受最深的莫過於此。光武之時湖陽公主奴僕公然白日殺人爲公主所包庇無人敢抓,洛陽令董宣以刀畫地攔阻車駕當場格殺惡僕,公主哭訴於光武,光武欲捶殺之,宣即以頭擊楹流血被面,使宣叩頭謝主,宣不從強使頓之,宣兩手據地,終不肯俯,由是搏擊豪強,莫不震慄。”
包拯縱是不善文史,卻也知道王景範所言的便是《後漢書》中光武帝劉秀時董宣的事蹟,他少時讀書亦曾爲董宣事蹟所感,是以對其事蹟非常熟稔。不過包拯卻不知董宣與追繳欠款之間又有何關聯,只是看王景範神色輕鬆便知胸有良策。
“董宣已然作古,不過大宋卻有大人威嚴不遜董宣,京師傳言:‘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有大人坐鎮三司此事易如反掌!”王景範笑着說道。
包拯苦笑一聲說道:“總不能某家坐在這裡,那些拖欠欠款者便自己走上門來歸還吧?!”
“三司有大人此事便有八成,餘者兩成尚需些手段便可成。”王景範答道:“張大人所做的大都是徵繳商人所託欠款,手段齊出能收上來的基本都已經完成,剩餘的絕大多數都是官吏所拖欠的,當然也有一些大商戶還有欠款。小官吏的欠款並非是他們還不起而是寧可擅自逃離也不願歸還,先前處理的辦法對於這些逃離者都是將其妻兒帶上刑具予以羈押,逼他們回來還債。在下以爲這樣做徒勞無益不若改用安撫之策,以包大人的聲譽如此實施,欠錢者既是對大人感恩戴德又會攝於大人清正威嚴,想來還款不會有多少問題!”
本來王景範來三司衙門看到上下官吏如此賣力,還以爲包拯摘了不少作奸犯科官員的烏紗帽,沒成想包拯的威嚴讓這些素未謀面的三司官吏如此敬畏,自發改正了先前的作風,以至於三司衙門的氣象都爲之一變。走在路上的時候王景範少不得要對比張方平和包拯這前後兩位三司老大的作爲,想來同是追究欠款,怕是欠款者聽到包拯的名聲若非實在還不起,能還債的絕對不會藉故再拖延下去。
官吏借債與尋常百姓借債完全不同,他們從府庫中騰挪錢財出來不是爲了家裡的日子過不下去,而是專門對百姓放高利貸,膽小的官吏就是賺個利差,膽大的便與上級上下其手乾脆貪了這筆款子,待到調任他方任職之時更是一筆無頭債。包拯的威嚴便是在於此處,無頭債不過是礙於情面不願意去追查,只要有決心去查沒有查不清的債,除非將經辦之人殺個一乾二淨,將所有手腳吃幹抹淨,不過這樣一來成本過於巨大,風險奇高還不如還債——與其說包拯的威嚴,不若說大家都清楚包拯的處境,換做自己被朝中重臣時刻盯着犯錯,也會全然無所顧忌的去收債,更何況包拯本身的清廉公正之名早就爲天下所知,這樣的人追查下來自己是扛不住的。
“以在下所見,地位低下的小官吏還款即便最爲樂觀的看也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時日的,差不多今年能夠完成便已是繳天之幸。見效最爲顯著者,在下反倒是認爲那些高品級大員,能夠左右食貨價格的大商人,這些大員和大商人中更優者當屬京師所在,只要查證屬實大人一紙通報保證手到擒來,這部分欠款的追繳最是容易,也最爲無礙,操作得當的話半年便可頗見成效!”王景範笑着說道。
包拯聽後一愣,隨即苦笑應道:“看來某家還是有些用處的……”
“收繳欠款暫且視爲開源,而三司衙門所屬事務也要積極節流。在下在等候大人傳見之時見過不少來解釋三司與樞府賬目數字不符的各路承應人員。在下剛纔也曾在旁聽過這些人之間的一些議論,中間難免有些賬目爲難之處,不過更多的人則是試圖賄賂三司衙門辦事官吏以圖從中矇混過關中飽私囊,如若讓他們過關無疑是三司漏卮。在下以爲要嚴加對近期涉及樞府的賬目審查,堵住這部分的缺口,大人可事先言稱如若被查出問題者加倍補貼缺口,以此予以震懾宵小當可起事倍功半之效!”
“此策可行!”包拯沉思片刻答道,這段時日這些解釋賬目不清者也將鬧得污濁不堪,本來三司的事務就已經夠忙碌了,這些人在這裡胡攪蠻纏以圖矇混過關簡直就是火上澆油,就是王景範不言語他也要清理此事。王景範的建議最妙之處便是藉着自己的名聲來震懾對方,讓對方認爲自己必定會錙銖必較,他們若是無法將賬目做的完美無瑕,那自然只有認命一條路——包拯已定下定決心,就算一時無法錙銖必較,一旦自己騰出空閒必要好好算上一算,如若不然每年一次自己豈不是什麼事情都不要做了?!
王景範也知道自己所出的建議也許看上去是光明正大的,平心而論若是放在別的官員身上,也許對方就會認定自己是在下圈套陷害。遍數大宋所有官員,就算其心再過公正廉明,也唯有包拯纔會如此乾脆的應允王景範去實施這些措施,而王景範這些建議也全部都建立在包拯的聲望基礎之上——歐陽修的聲望是建立在士族公卿和天下讀書人的基礎之上,而包拯的聲望則是建立在天下黎明百姓的心上,兩者孰優孰劣便可一目瞭然,這也是王景範當初不忿歐陽修奏摺跳出來爲包拯張目的根源所在。
故事:也許很多人並不理解包拯的名聲爲何能夠讓欠款者自動歸還欠款,甚至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寧可逃亡也不願意還款,但這便是史實。包拯的人格魅力縱然讓他在仕途上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不過即便是他的對手亦是對他敬畏有加的。民間的“包相爺”最高官職只是在其生命的最後階段擔任過樞密副使,並且推辭了遷升禮部侍郎,在其逝世之後贈禮部尚書,諡號“孝肅”——包拯考中進士之後“以親老侍養,不仕宦且十年,人稱其孝”;史稱“拯立朝剛毅,貴戚宦官爲之斂手,聞者皆憚之。”孝肅之名除了包拯又有何人可擔當?
包拯不善詩詞,唯一流傳下來的是一首五言律詩:“清心爲治本,直道是身謀。秀幹終成棟,精鋼不作鉤。倉充鼠雀喜,草盡狐兔愁。史冊有遺訓,無貽來者羞。”這便是包拯出仕做官的座右銘,也是包拯立朝二十六年仕宦生涯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