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是作爲“於天下財計無所不統”的最高理財機關,下設鹽鐵、度支、戶部三部,三部各有其職責範圍。三司三部事務繁劇採用分案治事,大宋帝國立國之初分三司二十四案,不過立國之初所設多有臨時性質,或仿照前朝體例所置,或是在實際行政過程中頗感不便或廢或立,更有涉及三部之間的權力鬥爭,使得三部歸屬各案數量不斷變化——三部中實力最爲強大的度支巔峰之時分領十四案,而戶部只分領四案。一直持續到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新設常平案之後,整個三司三部纔算是最終安定下來,其後經過三部最後協商確定共轄下二十一案,鹽鐵領八案、度支領八案、戶部領五案。
前後幾十年,作爲只要跟“錢”有關係就是三司的權屬的強大財政部門,對外要面對兩府大臣,對內要協調各方的利益地盤,暫且不說輕食貨之利的正統士大夫不願所爲,就是尋常頗有能力的官員來當這個三司使也是要弄得頭大三圈。爲官者無非是“權財”二字,就是高居首相之位手中有權要是無財,那他的位子也是不穩當的,至於以樞密院爲首的軍方就更直接了,三司手中的軍費就是他們頭上的繮繩,鹽鐵諸案更是管着軍隊的武器裝備,甚至是後勤補給——“鹽鐵”二字的內容倒是和軍方極爲貼切,從三司三部開設至今,度支、戶部所掌各案數量都有變動,唯有鹽鐵所掌只增不減,這和它的權力有着直接的關係,更與所任此職的官員有着很深的聯繫,這在三司三部之中,鹽鐵副使的地位高於度支和戶部的副使,甚至只要是鹽鐵部的官,都要高於其餘兩部所對應的職位!
雖說在外人眼中王景範這個狀元出身出任鹽鐵判官一職多少是有些“掉價”的,但大宋的官員就是如此奇怪。太祖皇帝以一武將身份立國卻重用文臣治國更是爲了抑制武將制定了種種限制套在軍隊的頭上,這個時代的士大夫身份的尊貴已經遠遠超過任何一個時代,他們一邊崇尚聖人道德鞭笞與“財”、“武”相關的一切,另外一方面卻出於追求更高的官位去崇拜金錢——三司使除了是通往執政的捷徑之外,更是執掌全國財政大權,只要手掌縫裡稍微鬆一鬆“數百萬貫不是事,千萬貫亦是易如反掌”,到時候裡子面子全有了。如此這三司使的爭奪一直都是慘烈非常,其一人執掌此位者一年已經是“長壽”,比之首相之位更是短命。
“省府氣象果然不同!”王景範在街口便將馬車停下來,向裡面走了很長一段路纔來到一處大門巍峨的衙門——這便是三司衙門,這個龐大的機構上雖是一個“司”掛名,但其規模遠遠超過了朝廷所設的任何一個機構,甚至是中書門下亦不可與之相提並論!這個龐大的衙門僅僅房屋便有數千間之多,裡面盡是檔案文卷,按照編制三司的吏額一千多人,中書門下與樞密院兩大衙門吏額加在一起也沒有三司一半人多,至於同有“省府”之稱的開封府就更要靠邊站了。
王景範從未來過三司,先前倒是有時從附近路過,不過若非實在是無路可走,誰都不願意從三司這條街附近經過——他之所以在街口便下車徒步走進來,就是因爲三司街道已經是“車滿爲患”,就連這條街上的樹木也跟着遭了秧,樹下都拴着各色馬匹,王景範走過的時候略微一打量幾乎每棵樹都沒有地方下手拴馬!
俞樾在旁邊笑着說道:“先生日常可是未曾來過,這段時日正是三司忙碌之際,也幸虧包大人及時赴任,否則三司衙門從上到下的官吏都要吐血!”
一路走來若是車駕多也就算了,但是馬匹之多確實是令人吃驚的很,就是車駕也多是馬車,牛車根本看不到幾輛,這在滿街都是牛車的京師是極爲少見的。王景範看得出來至少拴在樹上的馬匹從樣式上來看戰馬數量更多一些,更重要的是數量不少的兵士或是在車轅上打盹,或是在樹蔭下聊天,這無不顯示今天來三司辦事的人,軍人可是佔了不少。
俞樾所言包拯及時赴任之語,王景範心中也就多少明白了——歷來樞密主兵,三司主財,各節度使和各都統監所報的數目總是至樞密院的少,以便在戰時推卸責任;而報到三司的則是很多,以便虛冒糧餉。前段時間三司使風波使得三司羣龍無首,而樞密院的老大韓琦可是厲害的角色,這三司和樞密之間是天然的矛盾,往日張方平在時也要讓着點韓琦,這張方平跑路底下的官吏可就抓瞎了。
對於三司的官吏而言一個強大的領頭羊是最爲關鍵的,不僅是出了事上司的承擔能力強,更重要的便是年末到年前的這段時間的“收成”更好——這段時間樞密院與三司的矛盾更爲劇烈,軍方到三司辦事足可以讓三司從上到下富足一整年,三司和樞密誰是軟蛋,莫要說他們的政治前途,就是在自己地盤上的威信都會有很大的影響。
王景範聽後不禁嘿嘿一樂:“包大人與張安道不同,若是某家可不希望有這麼一個上司,衙門裡的吏員如此去想,難免要有人丟了頭上的烏紗……”
誰不知道“不怕官,只怕管”?各路派來京師被三司“邀請喝茶”的承應人員最重要的任務便是解釋爲何三司與樞密賬目上的數字彼此不符的緣由。往年此時各路神仙各顯神通,三司從上到下一次吃個飽,就是張方平多少有些軟底下的人也就認命了,可怕的是這個軟蛋還靠不住被貶出京師了,這就讓軍方吃得死死的。三司的官吏也只能祭出“拖”字訣,等着新任三司使就職再開吃,這也是爲什麼都已經三月末了,三司衙門口還熱鬧的跟瓦肆一般。
俞樾一聽更是樂了:“包大人自然是不用管樞密院如何去想,更不用在乎這各路前來解釋賬目的使者。誰人不知包大人油鹽不進,關節不通?這下可苦了門口這些人了,連帶三司官吏也要跟着倒黴,怕是連七十二正店的生意也要消停不少……”
“包大人這三司還是坐得不夠安穩,想要成爲真正的三司使雖是不難,畢竟皇上那邊心裡還是有他的,不過眼下這段時日卻是不易,朝廷財政缺口始終是存在的,縱有張安道拆東牆補西牆之舉亦不能穩如泰山,這路可是難走得很!”王景範一邊走一邊嘆了口氣。
“先生莫要過慮,包大人自有辦法此事是急不得的!三司鹽鐵諸案通判三員,先生所領兵刑、胄、鐵三案,以先生才學而言大有可爲!”俞樾安慰道。
王景範聽後笑了笑,俞樾所言的“大有可爲”他自然知道是什麼意思,父親生前之時有很多東西都是交給他了,本來俞樾和於文傳也是可以得授的,只是他們的基礎太差,加之他們又是受正統影響過深,一來是學不下去,二來是根本不願意去學。就俞樾所知,老師在世之時所教授王景範的一些東西中,最是適合現在所領三案的職事,只要有一項得手就是功勞,可怕是王景範手中所掌握的可不止是一項——他可是親眼見過老師生前畫過的一些圖紙,一看就是一些匪夷所思的兵器和器械只是他卻看不懂,而王景範可是得了老師的真傳,那熱氣球剛做出來的時候俞樾就已經想到了。想來那時年幼目光短淺,烹茶、鬥茶在此時又有何用?權貴公卿眼中不過是一玩物而已!
看着俞樾眼中一絲落寞的神色,王景範拍拍他的肩膀說道:“若是萌甫想學還不晚,某自會傾囊相授!”
俞樾擺擺手:“當年學不會,現在想來更是學不會了,這些東西還是要從小就開始學纔有這個基礎,樾已然錯過了機會,再回頭亦是無用!”
王景範也早就想過這個答案,俞樾和於文傳註定是要走仕途這條路了,就是在李成莊莊園中讀書的高鳳翰和錢琦也是如此。父親生前收留了他們要麼他們的年齡大了一些無法改變其一些“做官第一”的想法,要麼教授的時間太過短暫。就是自己來到京師之後所收留的那些乞兒也好不到哪裡去,能夠有讀書天分的人就已經夠少了,再去學諸如算學、醫科、格物、譯文等科目,簡直是十不存一,就跟他開辦的白沙書院一般艱難,大抵上還是整個帝國的風氣和根深蒂固的思想禁錮了他們的發展。
父親生前便對王景範評價過帝國的風氣,說這是一種百年甚至是數百年所積累下來的“社會環境”,就如同滄海桑田和綠洲沙漠一般並非是不可改變的。至少大宋立國百年在皇帝和他的大臣努力下,成功的將武將打入另冊,而歐陽修所致力於的“古文運動”亦是如此——只要去做,並且採用正確的方法和手段,這種“社會環境”並非是牢不可破的,而歐陽修就已經給他上了一堂生動的演示課!
固然是知曉俞樾的答案,但是王景範亦是忍不住的搖搖頭頗感惋惜,畢竟自父親去世之後,俞樾、於文傳和宋端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最久,感情也是極好。三人當中俞樾的性子隨和慎重最得王景範看重,可俞樾在遭遇科舉的打擊之後縱然是心中放開但卻是比以前更加少言,他看在眼中亦是心中有些難過。
“先生可嘗試收留一些棄嬰,或是那些家境窮困又多子的百姓,將其遷入農莊中自小培養,也許一二十年之後當有所收穫……只是這些人怕難在仕途上於先生有所助益,畢竟那時先生已是不需此術了……”俞樾建議道。
“萌甫此法甚好,雖然到時仕途上無所用處,但有這些人才在掌中可將父親生前的一些設想交給他們去做,那也不枉我們白做一場……”王景範答道。
俞樾微微笑道:“先生其實已經如此在做了,格物科的那些學子做出來的熱氣球就已經出乎學生意料了,現在京師最好的生意莫過於此了……”
熱氣球在相國寺的第一次公開亮相着實的讓見多識廣的開封人大爲驚奇了一把,而蔡恕在得到了王景範的指示後迅速操辦將其“商業化”的進程。此時在京師共有四個熱氣球放飛場所,只要天氣良好十幾個熱氣球全部升空,經過改造後的熱氣球更是一次最多帶上四人,其中一個是專門操縱熱氣球的,升空一次無論是一人還是三人都需要八貫錢。對於平常百姓而言這個價錢已是令人瞠目結舌,不過你還別嫌貴,連預約都要輪上三四天,更何況現場排隊更是沒有希望了。
熱氣球的生意好得讓人吃驚,而蔡恕更是感覺在做夢一般。此時蔡恕正在督促尋找更多聰明伶俐人學習操縱熱氣球,並且打算設立更多的放飛點和更多的熱氣球,甚至還想要將這項生意擴展到其他三京乃至餘杭。若是真的操辦順利的話,可想而知此項收入將是難以想象,就算以後人們這股新鮮勁過去,降低收費的門檻長久的經營下去亦是非常可觀,至少在這些資金的支持下,白沙書院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東西,連帶辦學的條件也會進一步。
不過王景範看到的卻是格物科學生的能力還是不錯的,更是藉着此事招募了三四十個學生。他們的學問未必很好,也許一輩子都與進士無緣,但他們無不對格物科所作的事情有着非常大的興趣——這便是打出名聲來的好處了,正如“讀書不成去學劍”,正因爲他們感到科舉無望且多少還有些基礎,走格物科這條路也許還有揚名天下的機會,甚至藉此更進一步藉此謀個一官半職。
王景範笑了笑說道:“有歐陽永叔借科舉推行古文一般,你我亦不能由他專美於前!”
三司重地門禁森嚴,王景範亦是遞上名帖之後與俞樾在專門的門廳等候。正如他們在路上所預料的一般,此處門廳已是人滿爲患,好在來辦事的人多半都是要有些腦筋,最起碼也是要能寫會算的,不至於一屋子的武夫那可就要命了。不過看得出來這些人的表情可並不輕鬆,畢竟在閻羅包老的地盤上也由不得他們撒野,一個個都跟苦瓜臉一般,或是一個在個角落裡默默沉思盤算,或是兩三人一羣低聲商議對策,還有不少專門在過道上攔截那些出入的三司官吏打探消息。
“看來三司的官吏今年可是不怎麼樣啊!這麼半天連個‘鵝黃腹’都沒有!”俞樾小聲說道。
王景範自然知道俞樾所說的是三司官吏的“收成”,看那幾個進出的官吏服飾便已經預料他們的日子可是難捱的很。估摸着三司的官吏們已經體會到閻羅老包的威力了,走過的官吏雖然被攔下來,卻一個都沒有敢收來辦事的人的銀錢甚至是物件,就算被攔下來也不過是神情緊張的三言兩語便急匆匆的走了,而那些來辦事的人臉上更是連失望的神色都不用遮掩了——這個時候進了這個門檻的人自然都知曉大家來幹什麼的,一屋子的苦瓜臉可見這些人能夠想到的辦法都已經實踐過了,看這樣子也知道過關的沒幾個。
還未等王景範答話,從過道里急匆匆的走來一名吏員,老遠便說道:“哪位是王直館?王大人!”
王景範站起身來拱手說道:“在下便是,不知何事?”
在調任三司鹽鐵判官之時,他的貼職升了半格成爲直昭文館,三館秘閣此階無非直館、直院,品階並無變化,但內裡以昭文館爲首,這便是一個人的資歷,來人稱“王直館”亦是一種恭維和禮敬,也是更好的識別,若是開口“王判官”怕是這屋子裡面還真有好幾個。尤其是王景範這樣的年輕人,也許一上來就是躥升的很快,跨階升官絕非易事,且並非全然是好事,資歷不足者易受詬病,尤其是捅婁子之後被人窮追猛打之時更是爲人提供口舌。韓絳籌辦此事的時候便已經注意到王景範的資歷問題,除了要預留其在館閣中的後續發展問題之外,更是將他的貼職壓住,停在這判館事的當口不邁出去——並非不能而是不願,爲的便是熬這個資歷,一步步的按部就班的往上爬終究是大多數人的想法,也許時間並不長但一定要把資歷作得漂亮些。
“在下是鹽鐵胄案推官柳襄柳公弼,早聞王大人爲新任鹽鐵判官,下官卻未曾拜訪,失禮!失禮!”柳襄三十四五歲的模樣,身材略瘦,雖然說話熱情但眉目之間難掩疲憊之色。
王景範叉手笑着說道:“不敢!不敢!景範才疏學淺日後需柳大人多多照應!”
三司三部都有各設推官,原本太祖朝時三部各設一員,而自太平興國三年之後,戶部稅案與鹽鐵胄案增設推官各一員,是以三司推官總共五人。眼前這個柳襄便是鹽鐵胄案推官,而王景範自己這個鹽鐵判官是他的分管上司,不知怎地得到通報便立刻趕來了,看他這副缺少睡眠的樣子也知道這段時間三司真的是有些不大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