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零七

次日,離春再踏入封家大門時,不出所料,趙管事正等在那裡。他手裡攥着一疊紙張,踱步之間,忽見離春的身影,立時假裝偶遇,迎上前來。

“離娘子,我就猜您今日仍會大駕光臨,還想趕快忙完手邊事情,好去招呼您。誰知道,在這裡就碰見了,真是湊巧啊。”

他的嗓音,光滑油膩不減昨日;離春似鬼的陰沉,也未見得就少了:

“蒙您惦記,有心了。”

趙管事站立時,總是半彎着腰,視線停落在對面人的胸腹間,自然立刻發現離春臂彎裡斜躺着一件異物:狀似仕女們所持的團扇,竹枝的手柄卻較通常的長出幾倍,襯得扇面顯小了很多。普通的扇上,往往繡着些山水花鳥,而這一柄全無針線痕跡,兩面顏色相異,一邊純白,一邊墨黑。明明是單薄的一層布料,不知何故,光居然透不過,色彩毫不混雜,反而純粹得冷厲。

“這……這是何物?”

離春伸手輕撫:

“一件重要的法器。原本無名,後來用得多了,被主顧們送了個稱號,叫做‘陰陽扇’。”

“在下今日有幸得見這寶貝,真是開了眼界。”

“有這樣感觸的,可不止您一人。”

臨出館門之前,苑兒見到自己手持此物時,眼睛的邊界也是“大開”:

“怎麼,館主?你帶它去作什麼?難道此行有兇險?”

“只是心中有些不安。昨日在井邊,我凝神想着事情,絲毫沒有提防時,莫成忽然出現在身旁,着實嚇了我一跳;好在立刻扯平了——我一轉臉,又嚇了他一跳……”

離春回味着正要大笑起來,苑兒柳眉倒豎:

“現在是說正經事,你不要說笑!”

“好。”笑容凝滯在臉上,只好誠實述說,眼神也逐漸悠遠,“當時胸口‘砰砰’直跳,從心底油然生出極大的恐懼,我想的竟然是:如果他方纔出手,把我推到井裡,一定可以一舉成功,爲這世上再添一條冤魂。”

“原來,是沒道理的驚悸嗎?”聽話音,苑兒稍稍鬆了口氣。

“也不是。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讓某人知道我正在調查,並且已經有所懷疑,那就真正危險了。”

“某人?難道,你已經……”

“不錯。若我推測正確,那人便是真兇了。”

眼前本來正浮現着苑兒當時驚訝好奇的表情,一聲聲“離娘子”卻將她遠行的神智喚了回來,尖長瘦削的嘴臉便映入瞳孔中,一時反差過大,令離春眉頭皺起。

“您似乎心思不在這裡?”

“生意過於繁忙,有些精神恍惚,實在抱歉。”

“離娘子不必道歉。對於事情繁多,奔波勞碌的辛苦,我也是深有體會。”

離春聽出這一句別有用心,順勢接道:

“是啊。您是封家老爺倚重的人,他的生計家事,您樣樣都要費心,也難怪了。”

“尤其是最近幾天,夫人暴亡,老爺深感彷徨,我自然要較往日多關照些了。”趙管事躡手躡腳,湊上前來,將手中之物遞到離春眼前,“這不是,今天早上,老爺思念夫人思念得厲害,就差我到夫人房裡,去拿她生前抄寫的詩詞,好靜靜讀來憑弔故人。您看,我正要給老爺送去呢。”

離春接過那疊詩稿,一張張緩緩翻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倉促瀏覽一遍,離春隨口評論道:

“只有幾首是當代詩人的新作……你家夫人還真是喜歡《詩經》啊。”

“離娘子說得有理。不過,”管事更貼近些,嘴脣幾乎碰到離春的耳朵,“這《子衿》和《采葛》都是表示相思的情詩,而《風雨》是最著名的淫詞豔曲。作爲一名已婚婦人,整日抄錄這種東西,夫人的愛好着實令人費解。”

說話間熱氣噓來,離春急忙閃躲,站得稍遠些:

“我倒看不出古怪,只覺得夫人果然是位風雅女子。”

說這話時,低頭盯着紙張邊角上的小幅丹青,描繪的是梅蘭竹菊等花草,姿態生動卻線條簡單,顯然是品鑑詩詞之餘隨手畫就,功力高深可見一斑。

趙管事等得不耐,伸手過來:

“離娘子,這些,我還要拿去交差呢。”

離春一邊遞上詩稿,一邊冷眼睨着他,不動聲色問道:

“你家老爺……外出了?”

“沒有啊。”管事表情錯愕,莫名其妙,“您怎會這樣想?”

“既然他尚在家中,你要送夫人遺物給他,爲何送到這門口來?”

這一言冷銳透頂,刺得對面人無話可說。正在竭力尋找說法時,忽聽後面一聲呼喚:

“請問這位爺,這裡是封乘雲府上嗎?”

轉身一看,是一名身穿“驛”字裝的年輕人。管事急於擺脫尷尬境地,趕忙迎出去:

“正是,正是。這位小哥有什麼事?”

“哦,現在有他的一封信件。他在家的話,請出來接收一下。”

“我是這家的管事,交給我就好。我會立刻將它轉到老爺手上。”

那年輕人點頭,笑得純淨開朗,取出信來,正要遞過去時,無意看到旁邊臉上有塊赤紅胎記的女子,眼中頓時一亮,胡亂把信塞在管事手裡,急奔兩步,險些撞到離春身上:

“您,您就是亂神館離娘子嗎?”

“是。”

“我對您的法力十分欽佩啊。長安人都說,您簡直是神仙化身!”

“神仙?我怎麼覺得,大多數人說的是,我像——妖魔?”

離春眉頭微擰,似乎不堪其擾。但這一位熱誠不減:

“我身爲驛工,終日走街串巷,您的故事聽了不少。據說,您曾幫助一家姓鄭的……”

“好了,好了。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您不說我倒忘了。”他從懷裡掏出另一封信,“這個是宴賓樓一位姓孟的朋友,託我帶去亂神館的。誰知,居然在這裡遇見您。本來還想借此機會到貴館參觀一番呢,其實我送信時,也從館門前經過不少次,就是沒有進去過……”

離春接過信多時了,那人還喋喋不休地表白着,說了一圈又繞回到孟白那裡,開始稱讚他如何如何仗義。被糾纏者正無計可施時,幸虧趙管事臉色陰鬱地過來,扔下幾文賞錢,終於把他意猶未盡地打發走了。

“離娘子的大名,還真是人盡皆知啊。”

聽話聽音,這一次倒不是他善於察言觀色,而是不滿那驛工厚此薄彼,對待二人態度過於懸殊。

“這次,真是多謝您爲我解圍了。作爲回報,我也幫您一個忙,替您爲封家老爺送信去。”

說着攤開手掌。只見管事沉吟許久,似乎萬般猶豫,就再補上一句:

“反正我正要去找他,順路就捎過去了。如果您執意要自己送去,那我們正好同行,我也能親眼看着您把這信,和‘老爺要的詩稿’一起,交到他手裡。”

管事雙肩一縮,嚥下一口口水,不情不願卻顯得心甘情願的樣子:

“既然離娘子有意爲我分憂,我就不推辭了。”

當那封信緩慢遊移地伸過來時,離春的目光從管事的身旁擦過,瞄到房屋轉角處,一條矮小的身影正向她點頭招手,當即抿脣一笑:

“多謝您信任。我可不敢耽誤了事情,這就送去,先走了!”

把兩封信揣在懷裡,抱好陰陽扇,轉到那角落裡,離春喚道:

“亦然!”

封亦然神情驚喜,立刻迎上來:

“從早上我就在這裡等你,你可來了!”

“呆在這裡,雖然也能看見人進出,但你不嫌太遠嗎?怎麼不到門口去?”

亦然臉色一陰,搖頭不答,許久才蹦出一句:

“你,你不要和那人走得太近!”

“哦!你躲在這裡,就是不願與他一起?”離春垂頭,眼簾半掩,“昨日我就想問,你對紅羽和顏悅色,莫成也視你爲友人多過主人,可見,你並非那種仗勢欺人的霸道孩子。怎麼獨獨對這趙管事,似有成見?”

“這……”亦然背過身去,“我只覺得他巧舌如簧,不是可交之人,這才提出忠告的。望你千萬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哄騙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相人的眼光倒是不俗。這些處世的道理,都是誰教你的?”

亦然聽到誇獎,微微高興起來:

“除了夫子,就是娘經常訓導。”

“能把你養成這樣,夫人她想必很是欣慰。”

“也不是的。我生性貪玩,並不十分好學,有時也讓娘失望,現在想來後悔,卻也晚了。”亦然眼神又憂傷起來,“再說,你說的識人之能,也並非我所有。那些話,其實是娘說的。”

“你剛纔態度迴避,似乎不願坦承,現在怎麼又說了?”

“因爲娘說那些話時,曾告誡我不要出去亂講。她畢竟是名門淑女,總是不好道人是非的。我本想向你保密,可想想你有鬼神之能,大概瞞也瞞不住,索性說了。再者,想再見娘一面,是我目前唯一的心願。既然這樣重要的事都託付給你,又怎能不信你呢?”

“用人不疑?好!”離春點頭讚許,“你能有如此想法,離春感激!”

“你這樣熱心幫我,亦然才感激!”

“爲這一點事情,你已經道謝許多次了。同樣的話,再一再二再三地說,可就是客套了啊。快別講這個了,還是作些更有用的事情——爲我解惑。”

“你有什麼不明白呢?”

“爲人父母者,總想把自身的經驗教訓全都告訴孩子,讓他引以爲鑑。令堂教子的慈母心,在下可以體會。但是,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地與你談論起一個家僕的人品呢?總該有個誘因吧?”

“你想知道這個?說來慚愧,但我還是直言吧。”亦然臉上掛上一絲羞怯,“回想起來,從前真是無知。在娘提點之前,我一直看不出趙伯有什麼不好,還認爲他是個不錯的人。那時只覺得,誰對我好,便是好人了。而他不時買些吃食玩意給我,自然心裡就向着他。有時還想,爹總說生意繁忙,沒空理會我,可人家卻這樣惦記着……總之,對他的好感快超過爹了。可能是與娘說話時,無意中露出這種念頭,娘面沉如水地告訴我:以後他給的東西,一律退回去,什麼都不準要。我當然不服,急着追問理由。娘有些閃躲,只簡單敷衍道‘不能虧欠人情’,後來看我糾纏得緊了,就發起脾氣,大聲說‘不準就是不準!’。我哪裡見過娘這樣嚴厲,一時嚇到,看娘盯着我,又不敢哭。娘見我這樣,就泄了氣,伸手把我摟在懷裡,輕聲安慰,解釋道‘你還小,很多事不懂的。娘只告訴你,他整日裡藏頭露尾、鬼鬼祟祟的,不是個好人。你該記得娘講過的《孟母三遷》的故事,說的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和那樣的人混在一起,有害無益。你若寂寞,一定要找人玩耍,不妨與莫成多多親近。他是沒什麼學問,但至少能教你良善。’”

“你是個孝子,既然母親這樣說了,想必願意遵從。但,送你東西的人,卻未必會因你屢次拒絕就知難而退吧?”

“這又讓你說對了。”亦然欽服地望向離春,“被母親訓誡後,他再送來什麼,我都婉言謝絕。但他熱情不改,反而送得更勤了。他越這樣,我心裡越是過意不去,只覺得人家一次一次地爲我費心,我卻毫不領情……”

“於是你自認愧對他?這樣長久下去,你還是會再度接受他的贈與。”

“你真是能把人看穿啊。是的,那一日,他提來一隻竹篾編的小籠,裡面裝的是蟋蟀。我實在是盛情難卻,而且說實話,也確實是喜歡,動了心,就沒多加推拒,讓他留下了。但他剛一走,我馬上憶起母親的話,言猶在耳啊。唉,真是左右爲難:就這麼放着,便違逆了孃的意思;立刻送回去,卻又捨不得。最後決定先拿着玩一晚上,第二天再歸還。”亦然搖頭,再嘆氣,臉上現出稚齡孩童不該有的表情,“那時,真該當機立斷,送回去的。”

離春見狀,心中一動:

“這是哪一天的事情?”

“我孃親暴亡的兩日前。”亦然眼神波動地擡頭,“你可知我心中多麼懊悔?如果不是爲收了這禮,我也不會見到鬼,晚上也不會那樣害怕。如此,我娘去世的那日夜晚,我就敢在黑天走到她房裡道歉,至少還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因爲留下禮物而遇見鬼?這話怎麼講?”

“那日,我將小竹籠放在桌上,一會兒便去碰觸一下。只因心裡清楚定下了歸還的期限,就越發知道時候無多,簡直怎麼看怎麼玩都嫌不夠。就這樣,白日很快過去,入夜了。本來已經睡下,誰知那隻蟋蟀忽然叫起來,叫得我心裡又癢了,就爬下牀想再瞧它一眼。夜裡黑暗,從籠眼中怎麼都瞧不見,索性打開蓋子。那蟋蟀趁這當兒,跳出來落到桌上。桌前的窗戶爲透風開了條縫,它居然從那裡蹦出去。我暗叫一聲‘壞了’,明天拿什麼還給人家啊?就追出去捉。那時,我對鬼魅的瞭解,只是夫子教導的‘子不語怪力亂神’,知道世上有鬼,卻茫然不知恐懼,自然也不怕黑暗。我側耳聽着蟋蟀的叫聲,循聲追趕。可夏日草叢裡本來就有蟲鳴,哪裡一叫,我就奔過去,這樣走着走着就失去了目標。本來一直或多或少有些聲音,可是忽然!周圍安靜下來,萬籟俱寂。我一時怔住,直起身子,才發現已經到了柴房附近。剛分辨出身在何處,我、我便看見了……”

亦然眼睛瞠大,退後兩步靠在牆上,肩膀瑟縮,呼吸急促。

“鬼?”

在離春無限詭譎的聲調中,正在發抖的孩子緩緩點頭。

“怎樣裝束?”

“白衣,長髮披散。它背對着我,站在井邊,真是一眼就看見了。因爲四下一團漆黑,只有那一塊素白色,太過鮮明瞭。我當時嚇得渾身篩糠,不知如何是好,怕驚動它把嘴捂住,卻還是叫出聲了。這一來,更是怕極了,轉身就跑。軟着腿奔了兩步,總感覺它在後面追趕,回頭去看時,它並未尾隨而來,那井邊也空無一物。”

“只跑這麼兩步的工夫,就消失不見了?”

“所以,我才更堅信那是個鬼。第二日,把這事和莫成紅羽她們講,還被娘罵了一頓。”

“原來如此。”

亦然用力搖搖頭,似從畏怯中掙脫出來,稍顯平靜地問離春道:

“對了,說得興起險些忘記,我在這裡等你,其實是……”

“是來打探氣息收集得如何,招靈進行到哪個步驟。”離春笑笑,“可說進展神速啊。若能再得知一個問題的答案,想必收益更多。”

“是什麼問題?不妨問我吧。”十分急切。

“正要問你呢。可還記得昨日,你我同行時,遇到那羣擡墓碑來的人?”

“你還在爲他們不快?”

“從來就沒有不快過。我是想確認,相遇的地方,可是花園?”

“正是。”

“這家中有幾個花園?”

“一個還不夠?”

“原來,從夫人臥房出發,走房前主路,就可到達花園。”離春喃喃自語,見亦然困惑地仰望自己,又開口道,“如果先取小路,到柴房,隨後再轉去花園,那又如何?”

“到,當然是能到,只不過繞遠了很多。”

離春眼睛眯起,其中冷光流轉,被詢問“你打聽這個有何用意”時,只是搖頭不答,嘴脣無聲翕動。從口型中,依稀可辨出四字:有人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