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陽覺得這場對話剛剛進行了幾句,自己就似乎已經掉進了坑裡,但是他的理性思維竭盡全力,卻沒有找到這個結論裡的任何破綻。
目前地下城的人口密度基本已經達到飽和,經過幾百年的演化,已經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再增加三分之一的人口?根本不可能。
即使一時之間的物資緊缺可以通過聯盟援助的方式解決,但是總體的資源是有限的。
衣食住行的分配和供給,醫療教育和就業機會,這都不說了,單說自己住過的那個破舊不堪的地下城,有足夠的地方提供一萬張牀給這些人睡覺?一千張都是天方夜譚!
甚至連最基本的淨化空氣和水源的能力,都可能供應不上。
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原住民的不滿情緒必然爆發,一發不可收拾。
對於絕大多數地下城居民來說,生活幾乎是與外界隔絕的,就在這麼一個小世界裡,世世代代幾百年。以至於哪天進來了一個沒見過的面孔,都會成爲他們好幾天的談資。而現在突然涌進一大羣陌生人,號稱自己有跟他們一樣的人權,要來平分他們的土地、食物、乾淨的水、甚至新鮮的空氣?——怎麼可能!想都不要想!
“即使是這樣……”周陽有些艱難的說道,“每個人都有權利知道實情,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命運,做出自己的選擇。”
“選擇?”許昆說,“選擇是要有選項的,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可以在荒野上生存。還是那句話,你是地下城出來的,你自己來判斷,如果我把這個消息公佈,公佈給那裡的所有人,會發生什麼?預警範圍裡的地下城裡會發生什麼?他們周圍不在預警範圍裡的地下城,又會發生什麼?地表生存區又會發生什麼?”
“……”
暴力,衝突……這樣的詞彙反應在周陽的腦海裡。
被宣告毀滅的地下城,一定會奮起反抗,試圖涌進其他地下城避難,周圍其他的地下城,一定會嚴加防守,防止難民大批涌入。走投無路的難民們甚至會攻擊生存區,被紅外自動防線打成篩子,或者被生存區的防務部以火力鎮壓。
“看起來你已經得出結論了。”許昆無奈的攤開雙手,“就是這樣。”
周陽的心裡一陣心寒,寒冷深入骨髓,“好吧,那現在我來問,聯盟憲章的第一條是什麼?”
“人權。”
“那他們的人權呢?!”
“這只是個漂亮的幌子,不要當真。沒有社會可以實真正的公平,人權只存在於地位相同的人們之間。五百年前,地表大撤退的時候,地球上有七十億人口,其中大約有十分之一在各種戰爭和疫病中死亡,可是所有八百多座地下城,裝滿了也只有不到一億人口。你以爲剩下的六十多億都去哪裡了?”
“被遺忘者,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土著。”
“那只是他們之中極少極少,之前就不怎麼依靠環境生活的部落,才倖存了下來,隨着環境進化爲土著。剩下的,都湮滅在了歷史的長河裡。”
“既然說到這裡了,不妨再多告訴你一些。”許昆深深的吸了一口煙,緩緩的吐出來,“你知道爲什麼會有地表迴歸計劃嗎?想要太陽,直接掛在地下城裡不好嗎?現成的穹頂,現成的建築和城市模型,現成的晶石礦,何必要煞費苦心的搬出來在這破地方建?”
周陽沉默,雖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因爲聯盟的科學家們在幾十年前就預言了,岩漿層正在穩步逐年上升,地殼層正在變薄,越來越不穩定。幾乎所有的地下城,都會在百年之內迎來毀滅的命運。根據科技中心最新的預測,未來十年,我們會損失一半的地下城。”
“人權這種東西啊。”許昆嘆道,“比如有一百個人,但是隻有八十人份的糧食,那麼我們可以講人權,我當然也願意咱們每個人吃八分飽,大家都平等生存。但是現在,一百個人,只有一人份的糧食……我能怎麼辦?”
周陽冷笑了一聲,“所以處在底層的人,就應該被捨棄?”
“不,不是捨棄。”許昆說,“這是自然法則,優勝劣汰。不僅僅是生物個體的進化,人類社會也是一樣。當資源嚴重不足的時候,有些人找到新的生存方式活下來,有些人被淘汰。”
看着沉默的周陽,許昆接着說道:“其實,這也是一種進化,人類社會的進化。幾百年前,當地表不再適宜生存,有一小部分精英的人類在地下創造了生存空間。現在,當地下城面臨幾乎全滅的命運,又有一小部分精英,在地表上創造了全封閉的生存區。也許就在不久的將來,地表生存區也將會面臨毀滅,所以我們還預備了方舟號。——這不是聯盟在捨棄同類,而是自然法則在選拔人類!”
“大叔。”周陽從許昆桌子上的煙盒裡掏出一根菸,自己點上,“我一直以爲你是好人,咱們之間不會有本質上的矛盾。現在我才發現,咱們從開始就根本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你口中說的一直是‘聯盟’,我心裡想的一直是‘人類’。”周陽說。
“聯盟和人類,有什麼不一樣?!”許昆有些激動,“聯盟是這個地球上唯一存在的人類社會!所有高端的人才、知識、科技,都集中在這裡,保存着人類幾千年來的科學和文化遺產,維持着高級的社會形態和穩定的經濟理論,聯盟是人類唯一的出路!”
“行了,我知道了。”周陽把煙掐滅在菸灰缸裡,站了起來,“希望有一天,我還有機會蹭你的煙抽。”
“等等!你要做什麼?”許昆忽然有些慌。
“你放心,我不會莽撞。”周陽說道,“不過,看不下去的時候,我自然會按照我的方式行事。”
周陽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腳步聲迴響在長長的空曠的走廊,迴響在他和大叔之間,漸行漸遠。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腳步愈發沉重,每走一步都比原來艱難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