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模糊了玻璃, 不過幾場秋雨,就將整個倫敦包裹在了溼氣和冰冷之中。天空還沒有全然暗下來,然而有烏雲牢牢壓着, 天色也未能透出多少光亮。
李輕舟裹着一條灰色毛毯, 窩在窗前的單人沙發椅上。與他隔着一張小桌, 編劇蝸牛正死死皺着眉頭, 一臉苦惱。
段沉敲門進來時, 首先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李輕舟整個人都窩在寬大的沙發椅上,微微仰起頭,似乎在看外面的雨。現代化的傢俱, 窗外林立的古典建築,一切似乎都成了灰色的佈景, 定格在李輕舟身上, 而李輕舟很寂寥地看着雨。
聽到聲響, 他轉過了目光,與段沉打了一個平靜的照面。
“影帝——”蝸牛苦着臉, 忽然哀嚎一聲,打破了沉靜到幾乎有些詭異的氣氛,“這樣對你的負擔太大了!”
劇本的修改永遠隨着拍攝在進行。
李輕舟聲音溫和,“沒事。”
蝸牛的表情像是要給他跪了:“這種戲對演員的折磨太大了!你既是導演,又是演員, 而且身體也不太好, 真的不能這樣弄下去!”
作爲老闆就這樣被無視了……段沉忍不住插了一句:“怎麼回事?”
“啊?”蝸牛猛地扭頭, 這才發現房間裡多了一個人, 又猛地轉過去看向李輕舟。
李輕舟失笑:“這是段總, 嗯,我們的總裁大人。”
蝸牛傻眼了, 之前他見過最牛逼星耀娛樂高層也不過是徐盛。
段沉決定主持大局,他拉過一張沙發椅坐在了兩人中間,又問了一遍:“你們剛纔在說什麼?”
李輕舟輕描淡寫:“劇本。”
段沉皺眉:“你剛從醫院出來,就又在弄劇本了?”
蝸牛反應過來,連忙說:“就是!老闆,影帝他又讓我加戲,還都是一些虐主角的戲,我……我下不去手啊!”
李輕舟說:“這是爲了讓主人公的性格更飽滿。”
蝸牛:“但是我真的不能這麼寫,這種戲就算是正常人拍多了也會發瘋了的!何況你——”
李輕舟沒什麼表情,淡淡道:“嗯,何況我本來就瘋。”
不要這樣說好嗎?蝸牛感覺自己被欺負了,可憐巴巴地看着段沉。
段沉立刻給予支持:“那就不拍。”
李輕舟很平靜地說,“我是導演,現在編劇的工作僅僅是配合導演。”他拉緊了身上的毛毯,擡眸看段沉:“怎麼拍取決於我……換做是陸海洋,他會明白的。”
在《俗世》的劇組裡,李輕舟執意要用自己的理解來拍攝的時候,陸海洋只要看一遍,就可以解讀出他的所有意思。
陸海洋會明白。
李輕舟油鹽不進,沒有秦慎撐腰,段沉還真是拿他沒辦法。他從李輕舟的書桌上拿了明天的拍攝計劃看,也是倒抽一口涼氣,將近二十場戲,李輕舟每一場都要入鏡,從早上五點開拍到晚上九點收工,這種強度,哪怕是正常人也要累垮。
再看就診記錄,高燒加上感冒引起的肺炎,接下來不好好休息,小毛病也會帶來大患。
這兩個人,怎麼就沒有一個能好好的?
段沉沒把李輕舟當好朋友,可是就算交情不深,此時也有些生氣。
編劇蝸牛已經早早閃人了,李輕舟還窩在原地,段沉質問:“你拍個電影,就不能對自己好點?陸海洋讓你接手,不是想讓你懲罰自己,你這樣做又有什麼意思?”
李輕舟卻好像根本沒聽見。
片刻安靜後,他忽然道:“段總,你有沒有見過陸海洋桌子上的相框?”
“……”他哪有心思注意這個,段沉答,“沒。”
“五年前的時候我見過,相框裡的人是樓晏。”李輕舟背對着段沉,目光早已移到了窗外,病去如抽絲,他的聲音溫和低沈,“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人,就是樓晏了。”
段沉沒好氣地說:“他是我表哥。”段沉想起來了,那個相片他也見過,不過已經很多年沒再看見了。
“反正他總是你們喜歡的人。”
段沉想了想,認真地說:“他值得被人喜歡,樓晏這個人……他值得被人喜歡。”
李輕舟發出了輕微的笑聲。
“秦老師和你見面那天,我去了陸海洋的辦公室。又看見了陸海洋的相框,當時相框被按倒在桌上,我翻過來看,上面的人是我。”
因爲過去在陸海洋的辦公桌上看了太多次的樓晏,所以到了後來,每當李輕舟進入陸海洋的辦公室,都會特意忽略辦公桌上的相框。
他不知道,早在幾年前,陸海洋就已經收起了樓晏的照片。
李輕舟更不知道陸海洋是什麼時候換上去的,也難以形容那是怎樣的心情,曾經的嫉妒不甘有了最夢寐以求的回報。那一刻李輕舟終於有了陸海洋也愛着他的確信——卻是在他們分開以後。
段沉也是感慨,終於明白過來爲什麼李輕舟就是不死心,他嘀咕:“你又何必這麼固執。”
李輕舟微笑,慘淡的笑容如雨後的玻璃一樣模糊。不管用什麼的手段,費多少的心思,卑鄙也好,癡心也罷,他做的一切,不過是放不下陸海洋。
難得被人真心相待一場,他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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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劇組恢復拍攝,段沉圍觀。他記者出身,打探情況也算是專長之一。先是找了統籌,問現在的拍攝進度,得到的答案是大約在12月上旬,最後殺青會在柏林。
李輕舟化妝的時候,段沉又找了現在的副導演衛遜。
段沉和衛遜其實認識,後者的老爸是星耀娛樂的常年投資合作方,也是因爲這層關係,衛遜直接走了點後門,成爲了陸海洋的助理,現在又直升成了副導演。
衛遜坐在監視器後面,正在低頭玩手機。段沉走過去,沒想着打探人家的隱私,也就是眼睛隨便一瞟,不由咦了一聲,屏幕上,正是衛遜和海倫的親密合照。
衛遜轉過頭來,立刻收起手機,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這個是,女主角?”段沉在他身邊坐下,問。
“嗯……我和她,我們在談戀愛。”衛遜臉上出現熱戀特有的傻瓜笑容。
“你小子運氣很好嘛!”段沉一時間沒想起來女主角叫什麼,“這姑娘很不錯吧?我早上看她人很可愛!”
衛遜嘿嘿笑道:“她叫海倫,是德國人。我們才談了不久,等電影殺青了,先陪她在德國呆一段時間,然後我想帶她回國看看。”
段沉心思一動,也就是說,十二月的時候,衛遜會和海倫留在德國。他脫口問道:“有沒有去慕尼黑的打算?”
慕尼黑離柏林不遠,也是德國著名的旅遊城市。衛遜以爲段沉是在問他們的旅遊安排,老老實實地說:“可能只在她的家鄉呆一段時間,我和她很合得來,如果可以,想見見她的家人。”
段沉哦了一聲,陷入了沉思。
衛遜有點茫然,不知道爲什麼段沉忽然就不說話了,當然也不會知道段沉現在內心的掙扎。
要不要安排李輕舟和陸海洋見面,如果這樣做了,到底是對誰好,會不會反而賣了自己的兄弟,可是他們兩個好像都有點餘情未了的意思……
好痛苦啊。
不如隨緣?
段沉忽然擡頭,真誠地向衛遜建議:“12月天氣很好,不如去慕尼黑看看?”
衛遜:“?”
段沉一句話說得很慢:“我剛纔那邊回來。”
衛遜一時沒有GET到重點。
段沉微笑着鼓動:“到慕尼黑看看吧,多留幾天,阿爾卑斯山也不錯的樣子。”
“……”衛遜無言地看着段沉,段沉則繼續真誠地看着他,衛遜想了想,猶豫道,“那,我就去看看?”
“好。”段沉滿意點頭,拍拍衛遜的肩膀,走了。
正式開拍的時候,李輕舟的演技真是讓段沉大開眼界。個人戲的自導自演,一場戲演得好不好,過不過,基本就由李輕舟自己說了算。
他入戲極快,場記板一打,人已經跟着劇情進去了。等李輕舟自己察覺不對,抽身而出的時候,圍觀的人卻還沉浸在他的表演中,一時充愣。
段沉翻閱了劇本,《一盎司月光》的最後,女配角再也沒有辦法忍耐男主角日益冰冷地態度,收拾行李走了;而女主角的身份和過去被揭破,一時間無法面對男主角,也逃走了。
不過主角完全不在意這些。
他只管畫畫,用水和麪包維持生命,等到結束一個地方的繪畫後,又前往下一個地方,他也完全不在意自己糟糕的身體,在前往異國他鄉的路上,陳思昂寫下最後兩封信,一封給畫廊的老闆,請他去收取自己最後的作品;另一封請畫廊老闆代爲轉交,如果有天真能有緣能遇上,交給他過去的好友孟甫,請他保存他的油畫。
女主角最後在畫廊老闆的口中,知道了陳思昂的死訊。
又通過多方尋找,女主角最後終於遇到了女配角,告知這一消息,平淡收尾。
男主角陳思昂一個人生活的那段日子,編劇原先的意思是,不需要進行太多的拍攝,控制在十場戲之內。
而李輕舟現在堅持,這部分可以最好的展現男主角的性格,向觀衆解釋陳思昂爲什麼會這樣,他這樣做爲了什麼的,所以必須要拍攝到位。
平心而論,就算以段沉的藝術修養,也可以看出李輕舟的堅持是對的。
但是段沉也看到了,即使以李輕舟的出色演技,他對他自己還是非常挑剔,個人戲,一個鏡頭也時常拍攝超過半小時,甚至一小時。這樣的拍攝對於李輕舟的身體考驗,實在是太大了。
戲裡的陳思昂最後一幅畫畫到一半就死了,戲外的李輕舟呢?
搞藝術的人真難弄。段沉怕了這祖宗,他忍不住給陸海洋發短信:“你要不要來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