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膽怯

倫敦, 空氣悶熱,頭頂是層層疊疊的灰色雲朵。

這是他們回到倫敦的第二天。陳思昂正準備出門,這個舉動讓身邊的兩個女人都吃了一驚。

“你要去哪裡?”趙清媛掩飾自己過分的緊張, 輕聲補充了一句:“快要下雨了。”

陳思昂回以冷淡的一眼。

凱瑟琳自從回到倫敦之後就心緒不寧, 她察覺到了兩個中國人之間的沉重氣氛, 想了想, 還是拿了一把黑雨傘遞給陳思昂。

陳思昂接過。

他穿上灰色的長風衣, 按上黑色圓邊呢帽。開門,悶熱而潮溼的空氣涌進來,陳思昂隨意地一回頭, 凱瑟琳的藍眼睛透出了關切。

“很快回來。”走之前他如是說。

凱瑟琳的腦子裡擠滿各種想法,憂鬱和不安充斥了她的心。三年多了, 距離她上次離開倫敦, 已經三年了。

她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曾經她以爲生活在異國他鄉的中國人的生活幾乎全是悲慘的, 現在她成了兩個中國人的僕人——要命的是,她曾經是個貴族。

回到倫敦, 他們搬進一個新的房子。趙清媛的財富遠遠超出凱瑟琳的設想,這個東方女人大多時候是優雅的,來自趙清媛身上古典而神秘的東方氣質,甚至足以讓現在的凱瑟琳感到自慚形穢。

陳思昂在凱瑟琳眼中依然是一個傑出的,並且值得愛慕的青年畫家。凱瑟琳一邊打掃着屋子一邊想, 可是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趙小姐足以匹配他。

或許她應該離開。

凱瑟琳感到害怕, 她害怕在自己的家鄉, 被過去認識的人發現如今的她, 那個曾經美麗動人的凱瑟琳,現在成爲一個女/僕人。

外面果然下起了雨。

趙清媛站在窗邊, 捧着一杯熱茶,她無論身在哪裡,用的都是白底青花紋的中國陶瓷杯,熱氣氤氳開,趙清媛自言自語:“他去了哪兒……”

這時凱瑟琳還在打掃新居的地板,她腦中飛快掠過了一個想法,於是所有的動作停住,呆呆站在了原地好幾秒。

——畫廊!

他一定去了畫廊!去尋找那幅他曾經寄售在畫廊的女孩像!畫廊的老闆會告訴陳思昂,這幅畫已經被一個貴族女孩買走了,女孩得到了一張粘在畫後的車票……現在,這幅畫還靜靜地躺在她的行李中,用幾張過時的報紙包着。

如果被陳思昂發現這幅畫了……如果畫廊老闆仔細地向陳思昂描繪她的相貌……凱瑟琳不敢想,難道她非要受盡着世上所有的屈辱嗎?

三年過去,畫廊幾乎一點都沒變。

老闆仍是喜歡在雨天抽上一隻雪茄,欣賞牆上掛着的藝術品,然而盤算着將它們該賣出怎樣的一個好價錢。

黑色雨傘收起,來人露出白皙的下巴,他擡頭,又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因爲消瘦,此人的英俊略有影響,秀氣卻更勝以往。

畫廊老闆同他打了一個照面,微微挑眉,隨後又皺眉,露出了一些苦惱:“真高興見到你,陳,然而你看起來似乎不太好。”

陳思昂將雨傘放在門口,走了進去:“是嗎?我卻覺得從來沒這麼好過。”

“我還沒有聽說你的名字,哦,我的意思是,沒有從別人的口中,聽說一個姓陳的中國畫家。在外面三年都沒成名,這感覺很好?”

“成名的感覺很好?”

“會不好嗎?你的作品會有人欣賞,你的手法會有人分析,你付出的心血會得到相應的回報。”

“我已經有了足夠的回報。”

畫廊老闆簡直沒了抽菸的興致,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最近學了一篇你們中國的文章,說一個人被流放,正憂愁時,在河邊遇到一個老漁夫。漁夫告訴他,如果河水乾淨,你就用水洗衣服;如果河水渾濁,你就用這水來洗腳。”

屈原?《史記》中的《漁夫》——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陳思昂低低道:“你知道我沒跟着時勢走?”

“我只知道,你沒有跟着錢走。”老闆攤攤手,“這個時代的一切都以赤/裸/裸的金錢爲主題,你偏偏要在渾水裡洗衣服。”

陳思昂略略一笑,不過是對於時代的判斷各有不同而已。

他很清醒地問:“如果連畫家看到的都只是金錢,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愛之處?”

一句話堵得老闆無言以對,聳肩,“陳,你可沒什麼可愛之處……”他們終於進入了正題,老闆啊了一聲,眨眨眼,“不過有人卻很可愛,你寄放在這裡的畫在你離開後不久,已經被一個美女買走了,可真不賴。我聽說美女帶着畫去了法國,你們後來在巴黎遇見了嗎?”

陳思昂皺眉輕皺,有些意外。

那幅女孩像是他早期的作品,在巴黎兩年,他的風格有了很大的變化,又一直沒進入過當地的主流文化市場,恐怕買到這幅畫的人,真的來了巴黎,也找不到他。

老闆瞭然道:“沒有?”

陳思昂默認。

老闆嘆了一口氣,沉默一會兒,吐出雪茄的煙霧,臉上帶上了一分沉重:“一開始美女走了,她的家人過來找我……聽說她在一直在巴黎找你,不願意回來,最近一年多沒有音訊,還以爲已經找到了……”

沒有音訊,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中,可以意味着任何遭遇。

而陳思昂只想了幾秒,就決定拋開這個陌生的女人,進入他自己的正題:“我有一批畫想放在你這裡。”

——“是我能留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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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慎前腳一走,後腳李輕舟就受了涼。

有記者拍到李輕舟在劇組裡就着水吃感冒藥的照片,也不求證,只從藥丸和李輕舟蒼白的臉色就推出結論,認定李輕舟在劇組犯病,將話題推到如何看待精神病患者來指導電影,一時間鬧得紛紛揚揚。

劇組工作人員平日訓練有加,並沒有理會外面的風風雨雨,只是更加投入,投入就是對導演最好的支持。

李輕舟生病,卻絲毫沒放鬆平日的工作量,要求拍攝正常進行,如此堅持了五天,他的感冒引發了高燒,一股腦直接燒到了將近四十度,被場記發現了,小姑娘差點給他哭了,直接把人送進了醫院。

段沉原本正打算這兩天離開慕尼黑,回去陪陸東旭在上海拿大師賽的冠軍。結果徐盛一個緊急電話打到他這邊,段沉琢磨了一下,對陸海洋說:“我得去探個班。”

陸海洋:“好呀,情況怎麼樣,探了告訴我一聲。”

段沉撇撇嘴:“李輕舟爲了這個電影有些拼了,上次秦老師教我放了一些狠話給他,我有點擔心是不是我誤導他了。”

段沉給陸海洋詳細說明了一下,當時他是如何威脅李輕舟的:你不想拍就給別人拍,大不了不拍了,你想想清楚,除了陸海洋的這部電影你還有啥。

陸海洋默默聽了,問:“他怎麼拼了?”

“感冒高燒,也就跟你拍片差不多一個德行。”段沉說。

哦,感冒高燒啊,似乎比起手術化療差了很多。陸海洋,你自己什麼情況了還同情別人,你拍片的時候誰心疼你了。

——其實他拍片的時候李輕舟是心疼他的。

慕尼黑離倫敦不遠,段沉當天下午就走了。陸海洋開車送他去機場,回來的路上,獨自去餐廳用了餐。

娜娜的邀請暫時安排在了聖誕節前兩週,準備去的話,現在就要開始定房子了。陸海洋晚上一邊吃水果一邊回覆了郵件,決定應約。

另外,一本半個月前出現在他郵箱裡的劇本,終於被陸海洋看完了最後一頁,情節出彩的小成本電影,講的是一幫來自不同國家的留學生在美國唸書戀愛的故事。

編劇是以色列人,在好萊塢都小有名氣,是陸海洋在美國的校友,也正是因爲相互瞭解,他傾向由陸海洋來指導這部片子。反正以留學生爲主題,由一箇中國導演來指導也很正常。

只等着陸海洋表態。

而陸海洋把一盤水果吃光了,很平靜地想,劇本很出彩,但是他真的,真的沒有一點想拍的意思。

接到劇本他甚至沒跟段沉說,這要陸海洋怎麼說——生病以後,面對電影,他已經有些不敢拼了。像李輕舟那樣投入和專注的激情,他似乎也已經沒了。

現在的他,絕不會爲了拍攝而罔顧自己的身體。

真是諷刺啊,陸海洋想,他讓李輕舟去拍電影,完成他沒完成的作品,他自己卻在電影這條路上,不其然地膽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