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喜歡

陸海洋的房間在樓下,豐盛的晚飯過後,李輕舟陪陸媽洗碗,陸爸坐在沙發上看新聞聯播,陸海洋陪着看了一會兒,沒興趣,就從揹包裡抽了劇本,默默回房間消食。

人是可以塑造的,通過不同的語言、表情、動作,甚至捉摸不到的氣質,可以塑造出各種不同的形象。

但是精神障礙真的可以把人的形象改變的如此之大嗎?

帶回家和當炮/友是全然兩碼事,但是他就真的把分開多年的炮/友帶回了家見父母。陸海洋還沒有超然物外,知道回家見父母意味着什麼。

嗯,他真的做出來了。

想想還有點不可思議。

其實李輕舟還是那張臉,無非是現在消瘦了一些。陸海洋躺在牀上,忽然想到,他已經很久沒在李輕舟的身上看到樓晏的影子了。

所以說,有些事情已經變了。

從他答應陳老師回國見楚新雪開始,碰到現在的李輕舟,一切都開始往一個不受控制的方向走去,李輕舟乖一點,無賴一點,他的防線就宣告了全面崩潰。

再看手中的《一盎司月光》劇本,陸海洋垂着眼睛,有些進退兩難,難道還要讓李輕舟重新進入他的劇組?陸海洋心裡其實遠沒有表面這麼淡定,最近一打開劇本,腦海裡構建起場景,男主角陳思昂的形象就主動帶入了李輕舟。

崇高的理想又出現在陸導的心中——爲了藝術!

咚咚——

陸海洋回神,從劇本上移開目光,轉頭,李輕舟推門進來,手上端着一盤水果,“阿姨說你肯定懶得出來吃,讓我給你端進來。”

“哦。”

“這麼懶,需要我餵你嗎?”李輕舟笑吟吟問。

陸海洋不躺了,改成坐姿。他隨手把劇本往牀邊一扔,接了果盤,叉蘋果吃,“這個劇本你看看,看有沒有興趣接?”

李輕舟看了眼封面,就說:“《一盎司月光》,這劇本我看過。”

陸海洋頓了頓,把蘋果嚥下去,“你看過?”

“段總前段時間發給我的。”李輕舟無辜地說,“劇本還可以,但也就是還可以,拍攝時間我配合不了,也不知道你是導演,就推了。”

陸海洋:“你兩年才拍一部片子,沒時間?”

李輕舟理所當然:“學校要上課啊,陸導,你不知道我們導演專業平時作業很多很忙很累嗎?”

陸海洋:“……”

這碼事倒忘了。

陸海洋問:“你好好的表演系不呆,學什麼導演?”

“我被導演系錄取還在入行之前啊,導演不好考,當年費了不少時間準備。跟寫字畫畫差不多,學導演也是當時醫生給的建議。”

電影學院的導演專業的確不好考,堪稱萬里挑一,有些年甚至根本不招生。想當年,陸海洋就是被電影學院刷掉的芸芸衆生之一,自然清楚考上這個需要多漂亮的履歷。像李輕舟這種被提前錄取的,更是珍稀得不能再珍稀。

陸海洋沉默了好一會兒:“你認真的?”他真的要打電話問問楚新雪了,精神有問題去學導演到底是個什麼道理。

李輕舟眨眼睛:“過完年開學了,陸老師來上課就知道了。”

陸海洋根本沒想到李輕舟會拒絕這個劇本,還會是因爲時間不能配合要上課這種蛋疼的原因,難道過去李輕舟不怎麼接戲,就是爲了上課?

這個真相可以讓所有大牌導演吐血三尺。

“不接算了。”陸海洋皺皺眉,“你剛纔說,覺得劇本就只是還可以?”

李輕舟嗯了一聲,“如果我來演,這劇本要大改。”

陸海洋說:“你不是說推了嗎?”

“不知道導演是你啊,我都跟你回家了,還不願意演你的戲?我可沒這麼無情無義。”李輕舟說着,又看了一眼陸海洋,語帶不滿,“難道讓你找那個景瑜來演?”

“……”陸海洋又默默往嘴裡塞了塊蘋果,吃了,說,“你先告訴我,這個劇本哪裡要大改?”

“主角根本誰都不會去愛的吧。女二號在藝術學院裡苦苦等他三年,他不喜歡,女主角就只是跟他講了幾句話,喜歡他的油畫,男主角就動了凡心,編劇也太偏心外國人了!”

陸海洋抽抽嘴角:“……你還會吐槽。”

“嗯,主角也挺聖母的,夠裝的。這藝術形象拿去跟《月亮和六便士》比,毛姆有勇氣把高更往死裡黑。這位編劇倒溫和,把弄得主角里外不是人,要不冷漠殘酷,要不滿口道德。像我一樣精神有問題就算了,他一正常人,又要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玩藝術,又要發揚人性的偉大,我們是在塑造一個文藝範的完美英雄嗎?”

“……”思路還挺清楚。

“那你說說,怎麼改。”

李輕舟說:“剪掉感情線,其實神可以愛世人,但是神不可以愛單獨的一個人。”

神可以愛世人,但是神不可以愛單獨的一個人。

陸海洋有點同感,其實陳思昂可以對所有的一切具有同情心,但是不可以愛上一個女孩,畢竟他在追求藝術的一開始,就放棄了一份原本會很美好的感情,女配角的悲劇就是由此而來。

《月光和六便士》中,主角爲了追求心中的藝術,甚至放棄了生而爲人的道德。

真的是這樣嗎?

陸海洋重新拿起劇本,“我會跟編劇溝通,這個劇本你會接?”

李輕舟笑笑:“我喜歡你嘛。”

真的是太不要臉了。陸海洋努力保持面無表情,說:“好。”

*********

蝸牛也是苦,在家裡準備過年了,又被通知要改劇本。陸海洋向他傳達了李輕舟的吐槽後,蝸牛的整個世界都崩潰了,他其實也知道劇本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一修改,“這就徹頭徹尾是部苦悶的文藝片了!會被批死!”

陸海洋說不介意,改吧,於是當夜就開始修劇本。

陸海洋一工作起來就不管不顧,日夜顛倒。

感情線一旦剪掉,角色的活動範圍也勢必會發生變化,眼看還有三天就去踩景了,陸海洋只能咬牙在年關上工作。他本科學的是戲劇,監督編劇修劇本自然也不會僅僅是看着,自己也同樣參與修訂。

李輕舟這種時候也不鬧他,每天陪陸媽逛街買菜,在廚房裡幫忙打下手;不做飯的時候就和陸爸一起練字,喝茶,也怡然自得。

澳網決賽當天,陸海洋形容憔悴,餓了,出來找飯吃,才悲傷地發現全家都將他遺忘了,都在電視機前收看陸東旭的比賽。

陸東旭是國寶級球員,陸家父母都喜歡。李輕舟不光是陸東旭的朋友,在網球方面還頗有一番研究,索性做起解說,讓陸爸陸媽看得頻頻點頭。

陸海洋出來了,爸媽也都不理他,光顧着電視。

倒是李輕舟,爲他泡了茶,又給他熱菜,“別太累了,到了那裡在修改也是一樣的。”

陸海洋真想瞪他,要不是你老子有必要弄成這樣嗎?而落在父母的眼裡,又是小兩口關係好,更是爲李輕舟的體貼感動,覺得自家兒子好命。

除夕當天,陸海洋還是被陸媽從自己的房間里拉了出來,天大的事情也要過了年再說。陸海洋也沒辦法,蝸牛那邊也頂不住了,人家家裡也要過年,於是索性停下了工作。

李輕舟拉陸海洋散步去買菜。

玉蘭花的香氣在空中時有時無。李輕舟帶着陸媽送他的白色針織帽,穿長款白色呢大衣,玉樹臨風,帶着口罩都兀自成一道風景,旁邊跟着一個耷拉腦袋的陸海洋。

李輕舟對於陸海洋從小生長的小區已經很熟悉了,經過小賣部,數出硬幣,向面善的老闆買了兩盒老酸奶,遞出一盒給陸海洋。

“我剛搬回去的時候,冰箱裡有兩杯酸奶,好像也是芒果味的。”陸海洋看了看包裝,“你喜歡芒果味?”

李輕舟拆了包裝,用塑料勺子挖凝固狀的酸奶,愉快地眯了眼睛笑:“嗯。”

陸海洋覺得他是挺可愛的,也笑笑,吃酸奶。

兩人又走過一段路,李輕舟說:“我不是特別喜怒無常,也有固定喜歡的東西。”

陸海洋愣了愣,想起陳老師說,情感障礙的人對於這個世界是很冷漠的,因爲對於他們來說,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

咦?是有的嗎?

由於對方是病人,陸海洋聲音顯出了難得的溫和:“你喜歡什麼?”

李輕舟笑着搖了搖頭:“不告訴你。”頓了頓,他說,“你要自己去發現,這樣纔不容易忘記,我喜歡什麼。”

陸海洋聳肩說:“我缺心眼啊。”

李輕舟說:“纔不是,你要是真喜歡我,再缺心眼也會知道我喜歡什麼。”

冬日陽光灑下來,穿過四季常青的樹,柔和地在他們身上投出光圈。

陸海洋沉默了下去,扔掉手中的酸奶盒,他想起樓晏,至今都記得樓晏喜歡哪支樂隊的歌,喜歡什麼顏色,喜歡誰的詩作,那是他在最年輕最美好的時候,懷着挖掘一個寶藏的心情,一點點找出來的。

是的,他再缺心眼,也知道。

所以,陸海洋甚至也微微笑了笑,是該向過去告別了。像過去的歌裡唱過的那樣,學會灑脫,好嗎?

*********

陳思昂很快成了貧民紅燈區裡最有名的人物,短短時間內,他幾乎見識了附近所有的妓/女。也幾乎是所有人都知道,新來了一個東方面孔的畫家,他溫文有禮,願意付錢給妓/女,讓她們脫衣服,卻只是對着女人的身體畫畫。

工人嗤笑:“那是左岸那羣學校裡的傻瓜纔會做的事。”

女人說:“陳不是學生。”

男人們嘲笑:“那他又算是什麼男人?要模特,左岸有的是女人願意,天知道這些畫畫的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又有女人小聲說:“陳不是一個普通的畫家,他是個天才。”

所有紅燈區的女人都愛慕陳思昂,儘管這些女人都是巴黎這個城市中最不入流的女人,對於她們來說,陳思昂幾乎已經是人生所能遇到的的最好的存在。陳思昂沒有跟這個任何一個女人發生過關係,或許也正是因爲如此,這個東方畫家是完美的。

左岸和右岸只隔了一條塞納河。

陳思昂沒有想到,貧民區和富人區的距離有時也僅僅是一條塞納河。

他更不知道,早在三年前,就有人願意花大價錢,在巴黎尋找一位俊朗年輕的東方油畫家。

趙清媛接到消息的時候,她手頭的作品還有一天就可以完成了,那是東方的紅磚綠瓦建築,每一個人問起,這個中國女子就會溫柔笑着說,“這是我的家鄉。”

很多次人們問起,“你會回去嗎?趙,會回到你的大家庭裡面去嗎?”

趙清媛說:“我不知道,我只想跟一個人在一起,他去哪,我就去哪。大家庭也好,我們自己組建一個小小的家庭也好。”

法國人鍾愛這樣浪漫忠貞的故事,於是他們祝福着趙清媛可以早一點找到她等待的人。

而現在,趙清媛找到了陳思昂。

他去哪,我就去哪。

她沒有想到,陳思昂會呆在紅燈區裡,爲一個赤/裸着身體的女人畫畫。女人的頭髮是枯黃的,臉上浮着粉,她跟陳思昂說話時,露出的牙齒泛着黃色。

趙清媛呢,趙清媛傻傻地站在門口,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出現在這裡。上海的趙家小姐,大百貨公司的董事長女兒,從小被捧在掌心長大的名媛千金,她一輩子都沒想過有天會收到這樣的屈辱。

她叫他:“陳思昂。”

陳思昂沒有想到會這麼快遇到趙清媛,他的第一反應是將衣服遞給房中的女人,儘管女人並不在意自己赤/裸。

他客氣平淡地叫她:“趙三小姐。”

趙清媛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已經哭了,“陳思昂,你跟我回去,跟我走!”他們之前曾經有過婚約,陳家家道中落後,婚約取消,陳思昂遠赴海外,這場婚事中最沒有發言權的趙三,卻選擇了反抗家庭,無論如何要跟陳思昂在一起。

而陳思昂不在意這點深情。

對待一個妓/女他尚且可以優雅紳士,對待故交卻冷淡到幾近殘忍:“我不跟你走,應該走的是你,趙三,離開我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