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悅對於羅錚陽的突然出現有些意外, 但這種詫異被很好的隱藏起來，大家都是成年人，儘管每個人都不認爲自己的行爲有錯, 但一時的不愉快也並不能影響彼此繼續的往來。
“李叔叔今天走不開, 讓我來送你去醫院。”羅錚陽並不想多解釋, 只是簡單的陳述事實。
“好的。”李佳悅也只是愣怔了一下, 很快明白了事情的緣由, 心裡爲父親的苦心無奈。可看羅錚陽也沒表現出什麼不自然，如果自己再託退反而顯得矯情，便不再多說, 拿起早已準備好的東西，坐進車裡。
羅錚陽車開得有些急躁, 似乎在趕什麼事, 導致每次剎車都有些太過猛烈。她饒是繫着安全帶, 有好幾次也忍不住身體向前傾。
紅燈前，他又是一個急剎車, 車子幾乎壓住黃線，李佳悅扶着肚子，有氣無力的說，“如果你有事，我可以打車去的, 到前面停一下就好。”
羅錚陽這才轉頭髮現她的虛弱, 心裡有些愧疚, 信號燈轉換的時候, 車子起步時也溫和了許多, “剛出差回來，有些累, 不好意思。”話音剛落，旁邊一輛馬六超了過去，他心裡暗罵了一句，手指在方向盤上動了動，忍住要踩油門的衝動。
“怎麼會，你剛出差回來還沒休息就被我爸抓公差，我纔要說不好意思呢。”車子速度減下來，她也感覺舒服了不少，慢慢靠回座椅，歉意的看了他一眼。
羅錚陽輕輕搖搖頭，也沒說什麼。不管怎樣，他並不是唯一受傷害的那方，既然已經想清楚便不再怨恨。
檢查結果不錯，雖然沒有完全康復，但是病情已經開始好轉，也沒有惡化的傾向。
檢查全程，羅錚陽都在一旁陪着她，連和醫生探討病情時，他都顯得比她更爲認真。看他聚精會神的傾聽醫生說的每一項注意事項，還不住的點頭，讓她幾乎產生了一種錯覺，一種回到過去的錯覺。
那時候，他做事情總是三分努力七分聰明，也不見得多上心，往往用很少的功夫得到還不錯的成績。只是她的事情除外，每一個她的小習慣，小偏好，他都記得比她還清楚，總是在她苦惱的時候忽然拿出早已替她準備好的東西，問題便迎刃而解。
“喂，佳悅，可以走了嗎？”羅錚陽用力在她面前擺了擺手，希望可以引起她的注意。
“哦，好的，”她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有些赧然的慌忙站起來和醫生道了別，“可以走了。”
羅錚陽倒也沒表現出什麼，只是笑笑一個人走在前面。
走出樓門的時候，之前本來是多雲見陰的天氣竟然已經轉晴，太陽從雲層裡探出頭，放射出萬道光芒，讓先前的沉悶陰霾一掃而空。
羅錚陽站在這樣的光明當中，忽然很有感觸，停下來，雙手插在褲兜，對隨後跟上來的李佳悅笑着說，“還記得你最喜歡的林清玄嗎？”
“當然，那時候你最不喜歡他，總是笑話我酸文。”對羅錚陽忽然而來的懷舊情懷，她多少有些吃驚，畢竟這是他之前一直迴避的，不過此時聽起來還是不免心情愉悅。
“是啊，我總嫌他虛僞做作，凡事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看着門口來往出院的人個個滿臉欣喜，看來今天是個吉利的日子，“不過，我記得他說過一句話很有道理。”
“哦？哪一句？”李佳悅微微轉身看他難得一見的文思涌動。
“原話我記不得，大意好像是說喜歡陰雨天的人活的更加舒心，”看李佳悅在一旁瞭然的微笑，他便又自顧自的說下去，“以前不懂其中的含義，現在我總算明白了。”
“是嗎？說來聽聽。”
“其實也沒什麼深刻的含義，大抵還是教育人們笑看人生，在逆境中也要不絕望，不抱怨，那麼等你度過難關後，再回頭看，你就會更加信心百倍，也更加珍惜和享受現在所擁有的。也許以後你還會遇見這樣那樣的困難和悔恨，但是這要抱着這樣好的心態，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羅少什麼時候也開始變成哲學家了？這麼多道理。”李佳悅看着他意有所指，揹着手認真研究他的神情，“恩，不錯，然後呢？”
羅錚陽抿脣吸了口氣又說下去，“就好像你我，你生病時可能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做好了準備失去一切，放棄一切，可是最終卻峰迴路轉，現在，健健康康的你回頭去看當初你原本以爲是最重要的被迫放棄的東西其實也不過如此，它們在你生命中並不是那麼舉足輕重，”他頓了一下，又說，“再比如我，當初你離開我時，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一切都要和我作對，我發誓要爲此討個說法，不再相信感情，甚至爲此傷害了其他人，但是當一切再次回來，我發現那些也只不過是過去的‘大事’，而現在我漸漸可以坦然接受，也願意原諒彼此，放過彼此。”
他這麼長一段話說下來，李佳悅竟然一句話都沒有插，他有些拿不準她的心思，沉默片刻，還是決定破釜沉舟的說清楚，“我覺得我們倆其實還可以做朋友的。”
說完他暗自觀察她的神情，李佳悅卻已經轉過頭去，沒聽見他說的話一般往前走了兩步，下了臺階。
仰起頭看天，陽光從雲層的邊緣照射出來，與平時相比，似乎更加刺眼，讓她的眼中瞬間便滿是淚水，只好低下頭狼狽的抹了兩下。再回頭時眼角還掛着淚花，卻已經擒着嘴角，帶着濃濃的鼻音，模模糊糊的說道，“我發現，我也開始喜歡陰雨天了。”
回程的車上，李佳悅一直很沉默，她倚着搖低的車窗，靜靜地看窗外略過的景物。
這座她長大的城市，從前她以爲了解這裡的一草一木，一街一巷，卻沒想到，在她出國的短短三年裡，發生的變化如此巨大，路過的街道多半都叫不上名字，道路翻舖一新，而她曾熟知的經常玩耍的衚衕早已不復存在。
一邊的羅錚陽也保持安靜，聚精會神的關注着路況。
剛纔一下子將心裡話都說了出來，看着李佳悅帶淚的微笑，他的心情糟透了。不是沒想到她會傷心，會痛苦，只是親眼見到遠比想象中來得更直接，強烈。
諒解早已談不上，也許除了剛剛知道時的震驚外，怨恨從來沒有真正存在於他的內心深處。
其實，真正的問題一直是他和凌雙之間所沒有解決的，甚至是他長久以來在逃避的，而李佳悅的迴歸正是打破了這一種僵局，迫使他不得不去面對，去化解。
紅燈亮了，車子停在車流的最前面，羅錚陽轉頭看着她的側臉。柔順的長髮披散在肩膀，蒼白的嘴脣和瘦削的臉頰都顯示着她的脆弱。不管再獨立堅強，她也只是一個渴望被愛的女子。
現在的情形正在按他的計劃一步步的進行，只是作爲李佳悅被不可避免的牽扯，他雖然並不後悔，但多少有些於心不忍。
後面的車子在鳴笛，他轉過頭才發現信號燈已經變了，兩邊的車子迫不及待的快速離去。
他穩了穩心神，發動車子準備起步。
就在這個時候，右側突然衝過來的一輛車子，而人行橫道上一個騎着自行車的女孩兒顯然並未意識到這樣的飛來橫禍，只來得及回過頭，緊接着便被撞倒在地。
一時間，剎車聲，哭喊聲，尖叫聲響成一片。
羅錚陽愣在原地，只覺得全身的知覺都已經離自己遠去，遙遠的靜謐中只留下眼前那被無限放大的鮮紅色。
那殷紅的色彩不斷擴大，再擴大，漸漸的鋪天蓋地而來，就要將他淹沒。
他彷彿可以聞到鼻端濃重的血腥味，他很害怕，很着急，想要大喊，喊媽媽，叫她醒醒，不要不理他。可是他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嚐到更多母親身上鮮血的滋味，而緊緊將他摟在懷裡的母親緊緊閉上了雙眼，任憑他再如何用力搖晃，仍是永遠的離他而去。
他的世界從此一片灰暗，視線自動的拒絕任何多彩的東西。
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一個人呆在這個灰色的空間，沉悶的讓他窒息，卻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
他的呼吸都開始不暢，臉上的血色褪盡，冷汗津津，幾乎將他的衣服溼透，握着方向盤的雙手機械的痙攣着，無法有再多的動作。
忽然，一雙柔軟溫暖的手輕輕的環住他，就像小時候無數個灰色的日子裡。
李佳悅像以前做過的無數次一樣，緊緊摟住他，在他耳邊輕輕的撫慰，“陽，不怕，還有我在呢。”
終於，懷中僵硬的身體慢慢軟下來，羅錚陽將頭靠在她頸窩，顫抖着低語，“佳悅，佳悅……我怕……”
在混亂中中緊緊相擁的男女沒有發現，右後方一輛一直跟着他們的出租車默默地退後，急速的打了個彎，向着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