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心裡還是有些不安。薛庭運籌帷幄,卻也是“幾乎”掌握了全局。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畏頭縮尾固然是自取敗亡,可太過自信也不是取勝之道。薛庭軒現在,就有點稍嫌太過自信了。可要自己說出薛庭軒此計中還有什麼破綻,卻也說不上來,充其量不過泛泛提醒一句不要太大意而已。他想了想,道:“現在答應出兵的各部,是不是真靠得住?”
薛庭軒道:“是。我已將此事告知四部,四部受定義和思汗壓榨已久,已是迫不得已,也唯有依靠我們一途了,否則遲早會被吃掉。有他們這兩千人,畢煒的兵力就不佔優勢。”
西原種族極多,共有十餘族。其中思然可汗是狄人西遷一族的後裔,定義可汗則是從極西東來的羅剎族。這兩族都信奉西方景教,而薛庭軒招攬的四個小部卻受中原影響,都信奉法統。信仰不同,種族不同,而這四個小部又人單力薄,在定義和思然兩大部的壓迫之下,只能委屈求全而已。當初五德營還在朗月省時,與他們就有過聯繫。陳忠和薛庭軒帶五德營來到此間,得這四部引路之助不小。這兩年五德營表面上向定義可汗稱臣納貢,極爲恭順,暗中與四部的聯繫卻更爲緊密。法統的醫術甚精,五德營中醫正肖虛明就是法統上清丹鼎派傳人,由他與這四部中的法統法師聯繫,爲四部修訂因年久散失的法統典籍,教授醫道,因此這四部早已與五德營定下攻守同盟,只不過爲了瞞過思然可汗與定義可汗,表面上顯得各不相干而已。連五德營的五統領都不知道,知道此事的只有薛庭軒、苑可珍,以及執行此事的肖虛明等寥寥數人而已。四部人數很少,加起來也不到六七千人,最大的一支有三千人,還能出數百之兵,另三部則只靠遊牧爲生,以前並無養兵。與五德營取得聯繫後,薛庭軒選派教官,這兩年裡爲四部練兵,現在已能派出兩千之衆,可謂傾盡他們所有的力量。定義可汗和思然可汗能容忍五德營立足,其實這也是一大原因。苑可珍倒不擔心那四部會反咬一口,只怕他們畏懼共和軍勢力,不敢出兵相助。可是畢煒派使者去招撫定義和思然可汗,等如斬斷了這四部的退路,如果五德營敗亡,他們沒了靠山,定義和思然可汗也一定會馬上吃掉他們了。薛庭軒每一步都走得極爲紮實,看來的確大有一戰之力。可苑可珍畢竟還有些擔心,兵力雖然並不佔劣勢,可畢竟有一半是異族之人,合兵一處的磨合仍然大成問題。他輕聲道:“那麼,薛帥,你覺得這一點的勝負有多少?”
“說五五開,你想必不太信吧。我想,應該在四六開左右。”
苑可珍皺起了眉頭:“勝算有六成?”
“不,四成。”
薛庭軒見苑可珍眉頭一揚,又笑道:“不過,這是兩軍正面交鋒的勝負之數,卻沒算到另外的變數。如果我策劃中的幾步全部實現,那我們的勝算當在八成以上。”
“八成?”
這個成數讓苑可珍也嚇了一跳。雖然他覺得薛庭軒有點過於自信,卻也沒料到他會自信到這等地步。他道:“真有那麼大勝算?”
“現在當然還只是四成。”
這時,一騎快馬突然從楚都城裡疾馳而來。楚都城,是五德營到了西原後築起來的,名雖爲城,卻並不太大,城牆也只有兩丈高而已。這樣的小城在中原實在不值一提,不過西原各部都遊牧而居,像五德營這樣築城屯田的極少,所以在西原一帶也算是大城了。只是要以之對抗擅於攻城的共和軍,實在太過單薄了。苑可珍看着那匹馬向他們過來,突然道:“薛帥,是不是讓城中婦孺先行轉移?”
薛庭軒搖了搖頭,道:“畢煒不是等閒之輩,我們轉移婦孺,也要分兵保護,正中了他各個擊破之計。”他見苑可珍仍是憂心忡忡,笑道:“苑先生,先聽聽來者之報再說。”
那一騎馬已飛奔到了他們跟前。馬上騎者也不下馬,在馬上行了一禮道:“薛帥,苑參謀,廉字營驍騎周繼祖有禮。”
“怎麼樣了?”
“文將軍命我向薛帥稟報,已按將令佈置停當。”
薛庭軒雙眉一揚,眼裡已露出一絲喜色,向那周繼祖行了一禮道:“很好,替我多謝文將軍。”
等他一走,苑可珍的眉頭也舒展開了,道:“文將軍的手腳真快。”
“是啊,提前了一天。”薛庭軒的興致已高了許多。他手一抖,那蒼鶻離臂破空直上。他看着蒼鶻飛去,笑道:“苑先生,現在就算以後諸事不順,勝負也在五五之數了。”
的確。苑可珍的心中陰霾也似散去了許多。沒想到文士成的動作如此之快,看來畢煒這一次真遇上了勁敵。他道:“現在就要看四部的配合。薛帥,最壞的打算還是要做好。”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是。”他看着那蒼鶻越飛越高,直入雲端,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這一戰,必將震動數千裡之外的共和國。而對於西原的廣袤土地而言,大概不下於一次天崩地裂了。五德營必將在血與火之中崛起,將來的五德營也必將走出楚帥的陰影。
* * *
離楚都城還有兩天的路程時,遠征軍放慢了行軍速度。
遠道而來,敵人以逸待勞,過於急進,只是給敵人以破綻。畢煒老於用兵,這種錯當然不會犯。一路斥候兵不斷來報,五德營並沒有棄城遠遁的跡像,看來五德營也是無法割捨那座苦心經營起來的楚都城。這種小城,抵擋西原慣於衝鋒野戰的胡騎,大概還有些作用,可是在攜帶神威炮的共和軍面前,擋得住騎兵的城牆定然難擋十餘炮轟擊。
勝利就在眼前了,而自己退伍,享受安閒的日期也已經很近了。
在大車中,畢煒拔出腰間的鎮嶽刀,用一塊絲巾細細擦拭,雪亮的刀身上映出了他那部花白的鬍鬚。這把古老的刀經過數百年居然還能如此鋒利,大概連鑄刀的大帝都沒想到吧。可是再鋒利的刀,也和人一樣會衰老,會破碎。大帝開國所鑄十三把名刀,現在留存於世的還有幾把?李思進的百辟刀和陳開道的赤城刀都碎了,大帝所用定國刀在帝國破滅時不知下落,數百年帝國,代代傳承不息的海靖省孫氏,到了共和國一般走上了末路,無法再割據一方,只能在霧雲城裡擔當一個閒職而已,孫氏昆吾刀大概還在,可一定已滿生紅鏽,不復昔年的鋒銳。就算這把看上去鋒利如昔的鎮嶽刀,在軍聖那庭天手上,曾號令天下,風雲爲之變色,但經過幾百年的磨洗,其實早已單薄脆弱得多了,還能保留多久?
他把刀身擦盡了,又細細塗上一層油膏。那是鷫鸘膏,一種十分少見的奇鳥身上所產的油膏。這種油膏細膩無比,號稱永不幹涸,每年都要塗一層,以護住刀鋒。可鷫鸘膏再奇妙,畢竟還是會幹的。
就像人生。
畢煒搖了搖頭。現在我究竟是怎麼了?戎馬征戰一生,出征也不知有多少次,從來沒有過現在這樣的多愁善感。也許,是因爲自己老了吧?此道那小子,也已經長大了。
畢煒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慈祥的笑意。這種笑意,大概從沒有一個人見過,就算他的兒子畢此道也沒見過……不,其實畢此道是見過的,只不過那時他還太小了。畢煒也已不記得兒子懂事以後自己有沒有對他笑過。畢此道,將門之子,卻轉而學文,成爲士人,現在已是方陽省流沙縣的縣令,還頗有政聲。這個年輕的縣令,即使不靠身爲上將軍的父親的廕庇,也是個頗有能力的官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