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共和軍與牧人有接觸,從當地購買補給的話,那麼補給壓力就會大大減輕,五德營的抵抗也更增一分難度。只是五德營在河中已有兩年,而共和軍卻是初來乍到,這一點上是註定要落後手了。這也是畢煒把軍隊一分爲二,以三千爲後繼的另一個原因吧,並不僅僅是輕敵。保證五千人的給養,當然比八千人的要容易得多,看來畢煒已料到了五德營會進行這種心戰。鄭司楚擔心的卻不僅僅是大戰前的這一處鬥智,而是對五德營的韌性咋舌。朗月省一戰,他只道五德營已是精英喪盡,再無還手之力,沒想到到了現在還是守禦謹嚴,一絲不苟,看來這一場戰鬥不會是一面倒的。從這方面來看,畢煒縱然老於用兵,還是有點輕敵了。
要向畢煒報告麼?鄭司楚有些猶豫。雖然畢煒對自己還算照顧,可是自己初到軍中時,就曾因代一個犯了軍紀當處斬首的士兵求情而和畢煒鬧了一番矛盾。好在畢煒並沒有往心裡去,朗月省一戰他對自己也頗爲器重,可是鄭司楚心中總有些疙瘩,知道自己與畢煒不是一路人,所以後來一直非常低調,凡事能躲則躲,儘量不去多事。現在什麼事也沒有,去稟報這一點,畢煒也許會說自己庸人自擾吧。可是,這話又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假如畢煒萬一真因此敗北,自己這個行軍參謀豈非也是失職?
還是應該上一封書。五德營已在河中這個大牧場經營兩年,戰馬一定非常充足。如果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對方的攻勢大約會在己方行軍還有五日,而他們只有兩三日的時候發起。也就是說,再過幾天五德營就會派輕騎前來騷擾,採取的定是一擊即走的戰略。假如真是這樣,就說明了對方準備與己方打持久戰,事情恐怕不好辦,畢煒想要捕捉對方主力一鼓殲滅的戰略多半行不通。鄭司楚想必,道:“迪文,我回營房一下。”
“現在就要上書麼?”
畢煒領兵,頗有博採衆議的長處,所以每次發兵前都要求行軍參謀寫一份策劃,然後從中採納最優綜合而成。這一點是畢煒的長處,可是他畢竟是主將,採不採納由他說了算。在出師之始,鄭司楚已經上過一封了,當時卻覺得時機還早,只能泛泛而談。經過這幾日,他覺得以前那封上書未免估計太過樂觀,已有必要修正。
鄭司楚回到自己營帳,點亮了燈,取出一張紙來,斟酌着辭句。他在軍校裡就有文武雙全之名,書法很不錯,文思也足,這封上書並沒有多少字,很快就寫成了。寫完後,就立刻到中軍。畢煒正在與幾個親近將領飲宴,他把上書交給了畢煒的親兵便回去了。
上完了書,天也已不早。此時大多數人都已睡了,只有一些放哨之人還圍着火塘烤火,大概有人打着了野味正烤着吃,冰涼的夜風中遠遠地傳來一股焦香,更顯得祥和。
這些士兵會有多少戰死在草原上?鄭司楚不知道。每次戰爭,肯定要死人,他只希望死的不要是自己。
第二天天一亮,全軍又要出發了。鄭司楚剛收拾了營帳,一個傳令兵騎馬過來道:“鄭參謀,鄭參謀在麼?”
鄭司楚心知定是畢煒看到了昨天自己的上書,派人來叫自己過去商議了,忙過去道:“我在。”
那傳令兵道走上前來,將一封信遞過來道:“畢將軍有信給你。”
鄭司楚一怔,接過信來,在傳令兵的腰牌上銷了號,撕開信封看去。裡面正是昨天自己的上書,不過畢煒在上面批了幾句話。自己說五德營在實行心戰,畢煒批道:“此言是。叛賊已無餘力,唯作此跳梁之舉。”在自己判斷的五日後五德營可能會派輕騎劫營那一句下面也批道:“此言是。令各部加緊戒備,以防騷擾。”只是在自己建議防備五德營聯同各個部落那一條下,畢煒寫得最長,說的卻是此事之不可行。在畢煒看來,河中各部如同一盤散沙,而且全對五德營不懷好意,又不敢得罪共和軍,其中最大的兩部更是與共和軍已有約定,所以說五德營想說動各部聯軍抵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至於沒見到大股牧人那一條,畢煒根本沒理睬,大概覺得這根本不算是個問題。
全都不痛不癢。雖然畢煒大多贊同了自己的意見,可是卻沒有叫自己當面商議,只是在上書上批了兩句。兩年前的朗月省之戰中自己也上過一封書,那一次畢煒十分鄭重地將自己叫去,細細商議,現在卻只是批兩句後把上書退回來,可見他並沒有真當一回事。只是從這一件事中,鄭司楚已隱隱嗅到了畢煒的驕氣和暮氣。
所謂名將,也並不永遠都是名將吧。即使是如天人一般的丁大帥,最終還是逃不脫畢煒的追殺,只能說這時代已經不是這些老人的時代了。鄭司楚淡淡地想着。以畢煒現在這情形,唯有希望五德營正如畢煒所說,精英喪盡,再無能人。如果再有一個陳星楚,即使共和軍的兵力佔了上風,鄭司楚還是覺得勝負之數頂多只三七開。而現在,畢煒這封回書,則把他心中共和軍的勝算又降了一成。不過,假如沒有陳星楚這樣的人,那麼即使畢煒已經犯下了好幾個錯誤,這一場戰事還是穩贏的。畢竟,畢煒沒有把握錯大局。
他把那封書撕得粉碎,扔在了地上。雪白的紙片,被車輪壓進了泥裡。雖然心裡不高興,可是鄭司楚還是希望自己不要言中。
* * *
一隻蒼鶻在空中打了個盤旋,直落下來。薛庭軒伸出套着皮套的手臂讓蒼鶻落下來,從蒼鶻腳上解開了一個束得緊緊的小皮囊。
裡面是一張撕碎後又拼起來的紙。雖然並不完整,但基本上可以看得出來。苑可珍看薛庭軒臉色一變,再是展顏大笑,詫道:“薛帥,這是什麼?”
“你看看吧。”
薛庭軒把那張破紙交給了他。苑可珍看了幾個字,皺起眉道:“糟糕,他們居然料到了!”
“不,你看看下面的批文。”
苑可珍的面色卻依然十分凝重,道:“薛帥,這未必不是共和軍的驕兵之計。也許,他們故意把這消息透露給我們,讓我們以爲他們沒有防備。”
薛庭軒笑了起來,道:“苑先生,你未免太過慮了。這張紙是斥候從共和軍拔營後的泥地裡找出來的。如果他們真個故意讓我們知道這消息,不該撕得如此碎法,也應該更易讓我們發現纔對。所以,這必定是共和軍中有人向主將上書,結果被駁回了。”
苑可珍仍然沒說話。拼起這張紙,一定也花了那斥候不少時間,薛庭軒說得固然沒錯。可是這也說明,共和軍中已經有人生了疑心,特別是最後一條,上書之人說要防備五德營聯合各部,幾乎已經說中了薛庭軒此計的關鍵。不管怎樣,對方仍然會有所準備。他輕聲道:“薛帥,此事不可等閒視之。”
他還要再說,薛庭軒已道:“苑先生,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我在定義可汗與思然可汗處的斥候也飛書來報,共和軍確有使者抵達兩處。”
他正從腰間一個皮囊裡摸出幾根鮮肉條喂那蒼鶻。那蒼鶻啄了一根,仰頭正吞着肉條。薛庭軒淡淡地道:“畢煒也算是深謀遠慮了,只是此人畢竟已有暮氣,使者頗爲傲慢。定義可汗與思然可汗二人雖然答應了他的請求,卻一定心懷不滿。而畢煒也顯然覺得,我只能從這兩處求兵。《兵法心得》上說,兵者詭道,遠者交,近者攻,示強以弱,示驕以謙。只消這一戰得勝,阿史那史與僕固氏將來一定會爲我所用。”
薛庭軒說得不響,但話語中卻自信之極。苑可珍看着他的側臉,心中忽然一熱。
這個青年人,已經從兩年前的那一場大敗中走出來了。此時薛庭軒說來,事無鉅細,幾乎都在他掌握之中。這兩年來五德營休養生息,此間氣候也不似朗月省般惡劣,營中又以婦孺居多,人口增長得很快。再過十年,當下一代長成之時,也許就是五德營的復興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