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參謀苑可珍,今年四十出頭。雖然年紀並不很大,但他的資格卻與陳忠相同。陳忠從軍時,他是帝國工部的一個年輕小吏。帝國滅亡後,苑可珍不願留在共和國,一直在五德營中。雖然他以前從未從過軍,但兵法頗爲熟悉,也出過幾次可行之策。聽得薛庭軒叫他,他擡起頭,道:“薛帥,如果就事論事,兩軍相接,你以爲哪一方會贏?”
董長壽險些就要叫道:“我們!我們必勝!”可是看薛庭軒面色凝重,他終不是魯莽之人,這話也吞了回去。
薛庭軒沒有多想,道:“共和軍會贏。”
苑可珍嘴角露出笑意,道:“薛帥既然如此想,那麼我們眼下有兩條保全之路可走。”
董長壽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條來,沒想到苑可珍居然有兩條。他心裡暗罵:“苑先生,你這是要出我的醜麼,怎麼不早說?”他已忍耐不住,道:“哪兩條?”
“第一條,全軍放下武器,前去投降。”
“放屁!”
這是五統領同時在罵了。五統領雖然性情不同,有急躁有沉穩的,可是聽苑可珍說了半天說出這麼條萬全之策來,簡直都要氣爆了肚皮。若不是在這會議上,脾氣最暴的勇字營統領劉斬只怕要一把揪住這位苑先生,給他一個大耳刮子嚐嚐。只是聽得他們破口大罵,苑可珍卻又露出了笑意,道:“此路當然不通,共和反賊是無義之輩,我們投降了,他們多半還是要斬草除根,所以只能走第二條路。”
旁人還好,廉字營統領文士成已隱約聽出苑可珍話中之意了,他試探道:“苑先生之意,是想借助外援?”
廉字營當初的統領廉百策以足智多謀著稱,文士成雖然遠不及廉百策多謀,卻也有他幾分遺風。苑可珍點了點頭,道:“孤掌難鳴,獨力難支。可是若能借得兵來,就不必畏懼敵兵了。”
董長壽皺起了眉頭道:“定義可汗肯借兵給我們麼?一則他們不敢得罪共和反賊,二來他們對我們也向無好意,只怕會弄巧成拙。”
董長壽的顧慮並不是多餘的。五德營逃到此地,並不是一帆風順。那些在西原遊牧的部落見突然多了這一批異邦之人,並不全都很好客,勢力最大的定義可汗甚至傲慢地要五德營甘心爲奴,才許他們立足。初來的半年裡,當真是一日數驚,虧得陳忠和薛庭軒會同諸將軟硬兼施,以手頭僅存的兵力支撐着渡過這難關。定義可汗被陳忠的勇力所震懾,又被薛庭軒說服,覺得把他們當盟友遠好過把他們當敵人,在結下了五德營稱臣,每年向定義可汗進貢三百匹好馬的盟約後,總算放了他們一馬。這也是五德營的奇恥大辱,可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現在只能忍氣吞聲。想要定義可汗出頭擋災,幾乎不可能,所以董長壽聽苑可珍說要借兵,借不借得來是一回事,借來了恐怕也未必是件好事。
苑可珍卻笑了笑,道:“定義可汗關起門來做皇帝,他未必怕共和軍。不過,我說的借兵,並不是指他。”
董長壽吃了一驚,喝道:“思然可汗?那更不行!”
思然可汗是河中僅次於定義可汗的第二大勢力,有近三萬兵。兵力只有定義可汗的一半,勢力自然也小得多,只是離五德營要近一些。所以當五德營與定義可汗結盟後,思然可汗雖然對五德營一般虎視眈眈,卻也不敢明着對五德營下手。也許思然可汗在打着拉攏五德營的主意,可是隻消想想也知道他不會是善男信女,一旦五德營沒了定義可汗做靠山,第一個對五德營下手肯定是思然可汗。他剛說出口,苑可珍卻搖了搖頭,道:“我說的也不是他。”
董長壽急道:“苑先生,你說的到底是哪支兵?”
苑可珍看了薛庭軒一眼。文士成見他們打了個眼色,肚裡雪亮,心知苑參謀定然是與薛帥已經定好了主意。薛庭軒接任大帥,只是兩年的事。他幾乎是在軍中成長起來的,年紀輕,加上曾是陳星楚的未婚夫,旁人總有些覺得他是靠裙帶關係才爬上去的。可是看樣子,他們對這個左手已殘的年輕大帥,其實都是小看了,薛庭軒一定是覺得自己資格尚且不夠,所以故意定好了主意,卻把功勞全歸於這個資格很老的苑參謀,再故意先危言聳聽,不至於讓人大意。
明智,清醒,能忍。文士成是個老將了,在這個年輕大帥身上,他又依稀看到了當年楚帥的影子。這讓他有種說不出的興奮,當即接口道:“苑先生,請不要再賣關子了。一人計短,衆人計長,您有良策,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能夠更加完備。”
薛庭軒見文士成看了一眼,面上再無憂色,心知他已看破自己的用心。他定下此計不無行險,關鍵就是五德營五統領這執行者的能力。本來有點擔心,但此時卻暗中舒了口氣。
以前,自己一直是個衝鋒陷陣的將領,現在卻是一個決策者了。陳星楚留給自己的那部《兵法心得》中就說過,爲將者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善用精兵者不是名將,真正的名將就是揚長避短,用好每個人的能力。這幾句話的意義,他現在纔算真正理解。
薛庭軒聽着苑可珍侃侃而談,目光卻彷彿透過了屋頂,看着遠方。雖然文士成說一人計短,衆人計長,可是他不相信這些老行伍能對自己這條計做什麼補充。勢強用正兵,勢弱出奇兵,《兵法心得》中的這句話倒是不易的真理。他不是個腦子一熱,就脫光了膀子衝上去的莽夫,以現在這點兵力,想要從正面擊敗老於用兵的畢煒,那是絕無可能。可是畢煒將八千兵分爲兩隊這一舉措,卻也讓他看到這個平生大敵的一個小小破綻,那就是輕敵。在畢煒看來,五千兵要對付自己的兩千兵便已足夠,後面的三千兵作爲補充,只是用來追擊逃竄的五德營的。
鄭司楚,多謝你,多謝你教給我冷靜。他握了一下左手。左手已經變形,更似一把鐵鉤。兩年前,自己就因爲輕敵,結果敗在那個年輕的共和軍行軍參謀槍下,若不是陳忠及時來救,連命都險些丟了。也是那一次失利,讓他明白了自己的槍法並不是天下無敵。可是兩年後的今天,這筆帳一定要還給他。
畢煒,鄭司楚,你們來吧,我等着。
* * *
鄭司楚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出神地聽着程迪文吹奏一支笛曲,忽然覺得一陣寒意突然其來。他打了個冷戰,站起身打量了四周。程迪文把笛子從脣邊拿了下來,道:“司楚,怎麼了?”
“我覺得有人在盯着我們。”
程迪文聽他說得鄭重,嚇了一跳,道:“有奸細麼?”
鄭司楚搖了搖頭:“不是在我們身邊,而是在很遠的地方。”
程迪文笑了起來,罵道:“得了,你還真成了神棍。以前法統吹牛說能練成千裡眼順風耳,你難道也練成了?”
雖然被程迪文笑罵了兩句,可是鄭司楚仍然面色凝重,道:“迪文,你發現沒有,我們離五德營的老巢越來越近了,這一路你見過大羣遊牧的牧人麼?”
西原沃土千里,盡是草原,那些部落逐水草而居,到處都是。計算行程,離五德營所建立的楚都城大約只有十天的路程了,在河中也已行進了十餘日,可是這十多天裡竟然沒見到過幾個牧人,難得見到的也只是趕了一兩匹牛羊的貧人。雖說現在已是秋暮,此間水草也並不豐茂,牧人原本就少,可是如此少法,實在讓鄭司楚放心不下。
程迪文將笛子在手掌上拍了兩下,道:“這個你擔心什麼,有大羣牛羊的牧人遠遠地看見我們,自然逃個無影無蹤了。”
鄭司楚道:“是啊。可是,你說他們爲什麼要逃?”
“見了兵,還不逃麼?”
鄭司楚微微一頜首,道:“正是。可是他們爲什麼會覺得我們要對他們不利?中原軍隊有多少不入西原了,我讀到此間的記載說,這裡城邦林立,有三十六國之稱,各國不論多少,都有些兵馬,那些牧人應該也見慣了纔對,爲什麼對我們會望風而逃?”
程迪文也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道:“你說爲什麼?”
“恐怕,”鄭司楚慢慢地說着,手指輕輕釦着掌心,“五德營是在用心戰。”
“心戰?”
“不錯。他們已經知道我們來了,所以早就放出風聲,說我們會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以至於那些牧人都望風而遁。”
程迪文恍然大悟,道:“他們是想絕了我們的補給啊。是要拖垮我們麼?”